秦強
法治是治國理政的基本方式,是提升國家治理體系與治理能力現代化水平的必然要求和根本體現。在黨和國家做出“全國推進依法治國”的重大決策和戰略部署后,如何更好更快地“建設社會主義法治國家”就成為當前法治研究的重中之重。法治建設實踐的開展離不開法學理論研究的指導、推動和支持,尤其是在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體系的建構中,如何將法治進程中的本土實踐上升為具有普遍指導意義的法治經驗,發展符合中國實際、具有中國風格、體現中國氣派的法治理論,為依法治國提供理論指導和學理支撐,就成為理論界和實務界所共同關注的焦點問題。對此,學術界著作頻出,成果頗豐。在眾多的研究成果中,郭星華教授主編(以下簡稱“編者”)的《法社會學教程(第二版)》獨樹一幟,既有對幾十年來中國法治建設實踐的深刻總結,也有對中國法治理論研究的深沉思考,不論是對于法學界還是社會學界都具有很強的理論參考價值和學術指導意義。筆者這里不揣淺陋,嘗試對《法社會學教程(第二版)》的基本內容及其學術價值做一簡要的評析,以期能對當前的法社會學研究有所裨益或啟發。
一、西法東漸與中國法社會學研究的學術困境
隨著“全面推進依法治國”口號在中國的提出,作為一種治理方式,法治在中國已經獲得了全社會的普遍接受和認可。但是,從文化傳統上說,法治畢竟是異于我們民族特質的外在的東西,它能否真正融入我們民族血液中并內化為我們的生活習慣還是一個有待社會實踐去證實或證偽的未知問題。不過,在這個問題上,答案的闕如并不影響我們法治建設實踐的開展,相反,正因為此,所以我們要以一種更為積極努力的姿態來加快法治建設,以使法治作為一種價值理念深入民眾心中,使法治作為一種治理方式融入社會結構之中。
從歷史上看,中國近現代意義上的法治建設始于清末改制時期。由于軍事外交上的屢屢失利,當時人們對國外的學習也逐漸由堅船利炮意義上的器物層面和政治議會意義上的制度層面,過渡到民主法治意義上的文化層面。在和西方源遠流長的法治傳統進行比較時,中國自身法治傳統與法治資源的貧瘠與匱乏一覽無余。在這種情況下,對西方法律傳統的學習和對西方法律制度的借鑒便成為中國法學的一條無可奈何之路。對此,編者在書中不無痛心地指出:“整個近代史就是西方文化逐漸占據主流話語的過程,‘言必稱希臘‘言必稱西洋‘言必稱美國,幾乎就是中國近代以來學術界的真實寫照。新中國成立之后,前期是‘言必稱蘇聯,后期則是一片混沌與動亂。到了改革開放初期,國門洞開,西方文化再次蜂擁而入,‘言必稱美國的盛況再現。雖然其間也有不少有識之士在呼吁、在吶喊、在身體力行地探索中國理論,但終究不是學術主流?!盵1]
在西方法治話語霸權的侵凌之下,中國法學實際上成了西方法學的傳聲筒或實驗場。在這場貌似轟轟烈烈的西法東漸運動中,中國自身的聲音被湮沒了,中國幾千年的法律傳統也被無情地沖刷掉了,似乎中國法學是一個沒有傳統、沒有歷史或者沒有自我的研究領域,因為我們聽不到中國法學界自己發生的聲音,借用文藝界的一個術語來說,中國法學患上了嚴重的“失語癥”。對于法學界的這種失語癥現象,夏勇教授以其極具穿透力的眼光對其原因做出了言簡意賅的說明:“盡管法治在本世紀里已經成為中國的流行話語,但迄今為止,我們在從學理上闡釋法治的時候所使用的語言主要是翻譯過來的西方語言,我們所援用的原理主要是翻譯過來的西方原理。究其緣由,一因西方法治先行,經驗厚積,且學術經年,易成文化強勢;二因法治乃人類共求之物,人類社會共通之理,故先知先述、多知多述者遂居語言優勢;三因吾國近世災難深重,學人難以從容梳理故舊,接應西學,且多患‘文化失語癥,不能用自己的語言講述當前發生的與自己相關的事情?!盵2]由于我們大量引進西方學術話語體系,失去了中國學術的獨立精神和特有風格,再加上學界整體上缺乏高度的理論自覺和理論自信,缺乏學術話語體系創新的意識,這樣就直接導致了中國在國際學術領域的話語權趨弱,導致了中國學術在國際學術界的地位下降和學術話語權喪失。[3]而在學界,學術失語則意味著喪失了反思和獨創的能力,而失去了反思與創新能力的學術界是無法承擔其文化重建的歷史重任的,同樣的道理,患有嚴重失語癥的法學界也無法承擔起法治中國建設的歷史重任。
法學研究的集體失語直接影響到法社會學研究的學術失語。作為社會治理的一種方式,法律與社會天然之間就具有密切的聯系,所以早在古羅馬法諺語就有“凡社會皆有法”的名言。法律和社會發展之間的緊密結合,使得法社會學的產生成為一種必然。但是,在法學的強勢話語影響下,當前的法社會學研究仍然是以法學界為主,占據主導地位的仍然是法學慣常使用的規范分析方法,真正社會學意義上的實證研究方法仍未成為法社會學研究的主流。由于受到法學研究中的“以西為師”和“集體失語”問題的影響,中國法社會學研究在整體上也呈現出學術失語的困境。在書中,編者再次痛心地指出,當前法社會學研究的“教材和教學內容以及人才培養環節等也遠遠滯后于國際社會學的前沿,而且和當下中國社會轉型的現實存在一定程度的脫節。國內目前現有的法社會學教材,基本上都是從法學視角和研究路徑來梳理法社會學的歷史脈絡和體系,缺少對社會學研究方法和研究傳統的觀照,迄今尚無一本由社會學背景的學者編撰的法社會學教材。同時,當下翻譯和編寫的法社會學教材基本上是對西方法社會學理論流派的再現,與中國的本土實踐和現實經驗聯系不夠緊密,對中國的社會現實關注不足,難以回答當下中國社會轉型過程中出現的問題?!盵4]
基于這種強烈的本土意識和深沉的學術憂慮,《法社會學教程》在編寫之初,就體現出了編者濃郁的理論自覺氣息和鮮明的學術自主主張。事實上,早在1996年開始,本書主編郭星華教授帶領著他的法社會學研究團隊就開始致力于法社會學理論本土化的努力,并取得了一些具有開拓性的研究成果。這些研究成果絕大部分都是在實證研究的基礎上,通過提煉、概括再上升到理論層面上來的。這可以看作本土意識在科學研究上的一種自覺體現,而《法社會學教程》的出版和再版就是這些年來在本土意識指導下所取得研究成果的一個體系化的整理和總結。《法社會學教程(第二版)》在體系安排上不僅充分梳理西方法社會學的歷史進程和理論演進脈絡,而且將法社會學理論與中國社會實踐和本土經驗相結合,分析轉型中的中國問題,介紹中國本土的學術研究,以培養了解中國社會實際、適應社會建設需要的人才,發展屬于中國自己的法社會學。這既是對西法東漸背景中,中國法社會學研究向何處去困惑的一種明確回應,同時也是在法社會學研究中注重本土意識、強化問題導向的一種有益嘗試。正如同編者在書中指出的那樣:“在從傳統向現代轉型、本土化全球化并存的當代中國,法律與社會之間是怎樣的關系,我們應如何理解二者的互動與共同演化,如何以積極的反省來應對未來,社會學的視野和方法又可以為此做出怎樣的貢獻?這是我們編著這本《法社會學教程》所致力于回答的問題?!盵5]
二、理論自覺與中國法社會學研究的本土面向
經過改革開放30多年來的法治發展,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體系已經初步形成,法治中國建設的目標也由最初的加強立法、完善法律體系轉向為當前的注重法律規范的運行實施。實踐是理論的源泉,理論是實踐的再現,中國法治建設的實踐轉向決定了法學理論研究的實踐轉向。法學的實踐轉向主要體現為研究對象的中國化、研究內容的本土化和研究方法的實證化。
在法治建設中國化、本土化、實踐化思想指導之下,中國的法社會學研究在關注中國實踐問題的基礎上,也開始了深刻的理論反思與學術自省。對此,編者在書中語重心長地指出,雖然現代社會科學理論都發端于西方社會,但是,即使是馬克思主義也有一個將普遍真理與中國革命的具體實踐相結合的過程,包括法社會學在內的現代社會學理論更需要與中國現代化的具體實踐相結合。中國現代法治化建設,并非是一個簡單的頒布法律、法規,構建完善的法律體系的過程,而是一個重建社會秩序的復雜過程。只有認識到這一點,并且深入研究施行法律、法規所需要的社會人文環境,以及施行的社會效果,我們才不會草率得出“法治社會就是和諧社會”之類流于淺薄的結論,才能真正創造出既能指導中國實踐又能與西方理論對話的“中國理論”。[6]
同時,從法社會學的學術支撐來看,經過30余年的恢復與重建,中國社會學已經由最初的效仿西方,進入了一個強調“理論自覺”的新階段,主張社會學的研究應立足于中國社會轉型的偉大實踐,提煉出自己的概念、命題、理論來回應社會轉型中出現的新問題、新現象,增強社會學的自主性和創造力,開創中國社會學發展的新局面。社會學領域的“理論自覺”主張,肇始于費孝通教授晚年提出的“文化自覺”理論,[7]在此基礎上,鄭杭生教授則明確倡導“理論自覺”學說,在學術研究上一直致力于探索“中國特色”“中國風格”“中國氣派”的社會學理論,強調中國社會學應該充分利用中國社會歷史性變遷的巨大舞臺和現實性寶貴資源,創造自己的理論、自己的學術話語,為世界社會學增添中國社會學者自己的創造。中國社會學理論自覺的目標就是,自覺到我們的目標是世界眼光中國氣派兼具的中國社會學,而不是西方社會學某種理論的中國版。[8]
在法治中國建設和社會學理論自覺的大背景影響之下,中國法社會學研究也經過深刻的學術反思,開始了法社會學研究的本土化轉型。這種本土化的法社會學研究主張,作為一種文化現象的法律是無法單純靠移植獲得真正的生命力的,中國的法治建設必須依靠中國自己的社會實踐和努力,在社會自身的發展中逐漸地發展出一套適合中國國情的法律制度。社會制度和法治秩序從來不是人類設計的結果,而是經驗累積的結果,因此,我們要重視傳統的價值和文化的意義,從傳統秩序和文化制度中推陳出新,演化出新的秩序和制度來。中國的法治建設,只能從中國的國情出發,在充分參考借鑒西方發達國家法治文化的基礎上,依靠中國傳統資源的挖掘,發現法治主義的因素,在自身資源和本土文化的基礎上建立現代化的法治國家。
從法社會學的學術屬性來看,法社會學的研究具有非常鮮明的本土性特征,深受本國法律文化和法律傳統的影響。因此,法社會學研究需要立足于本國的法律文本和法律實踐,依靠本土學者基于學術的本土性所養成的對中國問題的獨特敏感性,解釋中國的社會現象,分析中國的社會事件,從而解決中國的社會問題。任何文化與制度都存在于傳統之中,中國的法治建設也必須和中國的文化傳統進行有機地結合才能發揮真正的作用。同時,法社會學乃是實踐之學,法社會學的生命力也來源于法律發展的實踐之中。作為一種社會控制的工具,法律必須具有適用性,在法治建設中發揮其應有的作用。但是,由于我們以前認識上的誤區,長久以來,我國法律的最高效力僅僅停留在書本層面,在實踐中,法律的應有效力和最高權威并沒有得以充分彰顯。從理論上看,法律的權威性首先應該體現在法治建設的實踐上,離開了法治實踐,法社會學理論和學說只會淪為無本之木、無源之水。法社會學只有面向鮮活的社會現實,才能源源不斷地從社會現實中汲取充分的營養成分,保持其理論之樹常青,因而,中國的法治建設必須依靠中國自己的實踐和努力,在社會的發展中逐漸地建立一套適合中國國情的法律制度。
基于此種認識,《法社會學教程(第二版)》的一個非常突出的特點就在于其非常鮮明的本土面向和非常強烈的實踐色彩。法社會學作為法學與社會學的交叉學科,有兩個研究取向,一是規范分析,法學界通常采取這種研究取向;二是實證分析,社會學界主要采取這種研究取向。法學教育界從20世紀80年代即開設“法社會學”本科教程,成果頗豐。但是,社會學教育界直到本世紀初才開始關注法社會學課程的建設,且成果寥寥無幾?!斗ㄉ鐣W教程(第二版)》作為社會學界的第一本法社會學教材,在編寫體例和內容安排上都有匠心獨具的一面。在第一編“理論脈絡與研究方法”部分,主要從學術梳理的角度介紹了法社會學的基本概括和理論發展史。法社會學作為一門獨立的學科,有其自身的概念體系和理論脈絡,也有其特有的基本研究方法。從學術發展史角度來厘清法社會學的基本發展歷程,對于法社會學的發展具有重要的奠基作用。第二編“法律運行與法律秩序”部分,主要介紹了法律運行是一個綜合性的過程,其結果是希望形成穩定的社會秩序。通過法律運行達成社會秩序是現代法治社會的基本選擇。在社會秩序形成過程中,影響法律運行的因素很多,編者這里選取了對于我國社會發展與法治建設具有基礎性作用的若干個重要因素,來綜合探討法律運行與社會秩序之間的復雜關系。第三編“社會轉型與法治建設”部分,主要研究社會轉型時期,在中國法治建設過程中產生的、與中國社會發展密切相關的本土性、現實性問題,通過對這些具體問題的研究,試圖從不同的側面揭示社會轉型與法治建設之間的復雜性,為我們全面厘清社會轉型與法治建設之間的復雜關系提供了理論支持。[9]
從以上內容可以看出,《法社會學教程(第二版)》的本土性、實踐性特征非常明顯,是編者有意識地運用理論自覺學術主張,對法社會學研究進行高屋建瓴的指導的一個必然結果。法社會學研究的這種本土面向,不僅對于提升中國法社會學的學術品位和學術聲望有著重要的推動作用,而且對于中國法社會學的理論自覺和文化反思也有著重要的借鑒作用?!斗ㄉ鐣W教程(第二版)》所體現出來的強烈的本土性特征和實踐性面向,既確立了當前法社會學教材的主流范式,也是編者有意識地通過教程反映和描述我國社會發展變遷的結果。
三、理論自信與中國法社會學研究的學術貢獻
大約20年前,當中國法社會學研究整體上還停留在不遺余力地引介西方觀點和學說的時候,時任北京大學法學院院長的朱蘇力教授卻另辟蹊徑,轉而研究中國法治的“本土資源”,振聾發聵地提出了一個令每位法學學者都尷尬相對的問題:“什么是你的貢獻?”一時之間,洛陽紙貴,震動整個法學界。他的這個問題既是對當時主流法學界的質疑和考問,也是對整個中國學術界的質疑和拷問。雖然對于朱蘇力的某些觀點和結論,筆者并不是完全贊同,但是對于其法學研究方法尤其是法社會學研究方法所引發的反思和警醒,筆者還是心有戚戚,十分認同。其實,究其實質,朱蘇力所說的“貢獻”是指中國學術知識的本土生產,而不是照搬套用外國的東西來診斷中國。朱蘇力明確指出:“從理論上說,我們這一代學者完全有可能根據我們的經驗做出我們的貢獻,這種貢獻并不是以我們的經驗、體悟為目前主要是由西方學者提供的理論、模式提供一些注腳,充實或者補充他們的理論框架,而是一種真正的無可替代的貢獻。……在這個意義上,我們的歷史傳統、我們的眾多的人民(包括我們自己)和我們的變革時代給了我們一個學術富礦,提供了巨大的可能性。因此,關注現實生活,發揮我們的比較優勢,是中國學者有可能做出獨特學術理論貢獻的必由之路?!盵10]
現在,20余年已過去了,我們再來回看朱蘇力之問,發現這個問題其實仍沒有完全過時。拜法治熱潮所賜,法社會學現在已經成為世之顯學,在面對琳瑯滿架、日益繁多的法社會學教材時,我們仍然可以引用朱蘇力之問,一針見血地反問:“什么是你對中國法社會學研究的貢獻?”毋庸諱言,當前的法社會學研究仍然是西方話語的天下,各種紛繁的學說流派大多是西方法社會學流派的產物,如所謂的現實主義法學、伯克利學派、法律與發展運動、批判法律運動、安赫斯特學派等,這些學派學說主張不同,學術觀點各異,但是都以其對法社會學發展所起到的獨特貢獻而在法社會學史上留下輝煌的一頁。相較于西方成熟而繁多的法社會學流派,中國的法社會學可以說是剛剛處于起步階段,不論是研究人員的數量,還是研究成果的質量,都無法與西方已經發展百余年的法社會學流派相比。因此,中國的法社會學研究要想突破西方話語體系的束縛,提振自己的理論自信和學術自信,首先要立足于中國的本土實踐,發揮自己的獨特優勢,為中國本土的法社會學研究發展做出積極的嘗試和有意義的探索。對此,我們欣喜地發現,《法社會學教程》就是編者為了探尋中國法社會學發展所進行的一次自覺性努力,其最大貢獻在于為中國法社會學學說的發展和中國的法社會學流派的形成進行了本土性的探索和有益性的嘗試。編者指出,圍繞中國的發展崛起,當前一波又一波研究中國的熱潮在世界范圍內掀起。然而,“中國理論”卻始終走在了“中國實踐”的后面,很難起到給予“中國實踐”以前瞻性的指導,豐沃的“中國經驗”土壤卻未能產生出豐碩的“中國理論”,不能不說是一件十分遺憾的事情。[11]基于這種使命意識和理論自信,編者和其研究團隊自1996年開始,一直致力于法社會學理論本土化的努力,并取得了一些頗有影響的研究成果,初步形成了本土性的法社會學學說。這種創建中國法社會學學說的努力在《法社會學教程》的附錄部分“法社會學理論本土化的探索”章節中體現得尤為明顯。在本章中,編者在總結其15年法社會學研究的基礎上,提出了一些本土性的法社會學理論,比較重要的有:法律的“在場”與“不在場”理論、法律的實踐邏輯理論、犯罪成本理論、犯罪人的自我歸因理論、墮入犯罪的“漏斗效應”理論、傳統訴訟文化變遷理論、初級關系理論、法律的“差序利用”理論、弱者訴訟理論和法律的“甩干機制”理論。這些理論都是對中國社會發展實踐的一種提升和總結,實際上是中國本土法社會學學說的基礎或雛形。
從以上本土化理論學說我們可以看出,在法治現代建設化的進程中,西方的法治話語固然處于一種絕對的強勢地位,但是,這并不表明西方的法治話語就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普適話語。尤其是在中國這樣一個人治傳統悠久、法治傳統淡薄的禮俗社會中,關系、人情、倫理、道德事實上構成了支撐社會運行的潛在規范,對我們來說,法律規范僅僅是眾多社會控制手段的一種,而不是唯一的一種。因此,在對我國的法社會學進行研究時,我們必須正視中國處于轉型社會的現實,從社會現實出發,使得我們的理論研究和理論學說奠基于中國的社會現實之上,具有堅實的實踐基礎。由于中國國情和社會結構的特殊性,西方的法社會學學說很難對中國法律的真實運作情況做一個如實的描述,中國社會特有的潛規則、隱權力只有常年生活在其中的國人才能真切地感受和體驗到。因此,只有從中國的社會現實出發,研究中國的法律問題和社會問題,提升中國的法社會學理論和學說,中國的法社會學研究才能真正回答“蘇力之問”,才能從根本上擺脫對西方法社會學的路徑依賴,才能在激蕩變革的社會轉型中,解釋社會現實,指導社會實踐,提升理論水準,樹立學術自信?;蛟S這就是《法社會學教程(第二版)》帶給我們的最大啟發,或者是其最大的學術貢獻之所在。
當然,挖掘和肯定《法社會學教程(第二版)》的學術貢獻,并不意味著筆者認為本書已經達到完美無缺的理想程度,事實上,創新就意味著風險,有風險就意味著有缺陷,學術理論的創新和學術教材編撰的創新同樣如此。盡管,本書的再版已經改正了初版中的一些體系龐雜、邏輯混亂、研究方法不統一等問題,但仍然存在著以下兩個突出問題,有待再版時參考修訂。第一是研究方法的不統一。編者在著作中也指出,法社會學研究主要有“規范”和“實證”兩種研究方法,而編者主要采取的是社會學界主流的“實證”方法,但是,在教程中,研究方法的純粹性并沒有得到徹底堅持,在很多章節中,仍然采用法學界主流的規范方法來對社會實踐問題進行分析,從而造成研究方法的不統一。當然,這并不是說在實證中就不能有規范分析,而是說,在一本以強調“實證”為最主要特色的教材中,實證的方法沒有一以貫之,頗為遺憾。第二是對現有研究成果的借鑒力度不夠,尤其是對法學界的諸多研究成果缺乏充分的借鑒,與法學界的法社會學教程缺乏足夠的溝通和對話。法社會學作為交叉學科,不僅是社會學的重要研究領域,同時還是法學研究的重鎮,而且,相比較于社會學界,法學界的法社會學研究時間更早、范圍更廣、成果更多,如朱蘇力、朱景文、范瑜、謝暉等法學學者,對法社會學關注已久,成果頗豐。盡管,囿于研究方法的局限,法學界的成果大多停留在文本、規范層面,缺乏較有穿透力的實證材料和理論學說,但是,這并不意味著法學的研究成果對社會學來說毫無參考價值和借鑒意義??v觀本書,對法學界研究成果的參考和借鑒并不是太充分,也就很難得到法學界的反饋和回應,這對一本優秀的法社會學教程來說,不能不說是一件憾事。因此,希望編者再版時能廣泛吸收、充分借鑒法學界的研究成果,實現社會學與法學、實證研究與規范研究之間的理性溝通與良性互動,倘能如此,則是中國法學界、社會學界和法社會學界的一大幸事。
注釋
[1]郭星華:《法社會學教程(第二版)》,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307頁。
[2]夏勇:《法治是什么———淵源、規誡與價值》,《中國社會科學》1999年第4期。
[3]秦宣:《中國特色學術話語體系構建思路》,《人民論壇》2012年第9期。
[4]同[1],第1頁。
[5]同上。
[6]同上。
[7]費孝通:《反思·對話·文化自覺》,《北京大學學報》1997年第3期。
[8]鄭杭生:《促進中國社會學的“理論自覺”———我們需要什么樣的中國社會學?》,《江蘇社會科學》2009年第5期。
[9]同[1],第3、135、239頁。
[10]朱蘇力:《法治及其本土資源》,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3頁。
[11]同[1],第30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