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翔
西維原名余芳華,是浙江余姚的新銳作家。最近看了她的四個短篇《風谷之旅》《觸須》《繁水》和《陌生人》。這四個短篇各有特色,但其中又貫穿著一種具有很高辨識度的西維的氣息;小說的題材、主題也各不相同,但她對非常態環境中生命的各種狀態的關注又是一貫的。而且在這四篇小說中,西維在小說細節的敏感度、敘事能力和語言表達等方面,也都表現出了很好的天分。可以說,她是天生就具有小說家氣質的那類寫作者。
讀西維小說最大的樂趣首先在于她的小說與現實之間的距離。就我目前的閱讀經驗而言,中國當下的小說創作存在著一個過度現實主義的問題,甚至可以說是弊病。不管是反映現實的,還是書寫歷史的,都試圖規規矩矩地“再現”,盡力把生活寫得跟每天發生在我們身邊的一模一樣,基本喪失了文學創作的想象力和新鮮感,風格趨同,千篇一律。在看這類作品時,我常忍不住在心里問:“小說為什么非得要反映現實?難道就不能溢出現實來點虛的?”而西維小說所給予我的閱讀樂趣,主要就在于它溢出現實的那部分,那種她在《風谷之旅》里所說的“童話般的夢幻味道”。這一點在它的這四篇小說里都或濃或淡地存在。
《風谷之旅》寫的是16歲的“我”遵照家族規定——“女孩在16歲那年必須外出游歷”,和同學L來到了一個與世隔絕的村莊游歷的故事。L和“我”在村莊里的奇異遭遇幾乎與我們的現實世界毫無關系,它總會讓人想起宮崎駿動畫世界里的那種神奇、詭譎與魔幻,但又不乏清新的味道。《繁水》寫的是一個城市中的洪災,主人公是W(女媧),還有她那塊會像貓一樣呼吸的石頭,她創造的泥人,會持續尖叫的水葫蘆,還有嫦娥,自然也是有“童話般的夢幻味道”的。《觸須》和《陌生人》看上去像是“再現”,但其中同樣有一種如夢的恍惚感。《觸須》的故事發生在抗戰時期的“京都”,小說散發著濃郁的老照片味道。而小說中“我”和慕做愛時,“我看著細細的嫩綠的觸須從我的身體里長出”,舒展著肢體,開出了“小小的,深粉色,嬌艷的花朵”之類的描寫,無疑也使小說充滿了奇異的魔幻色彩。《陌生人》的故事發生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但校園和人們說著“聽不懂的怪異方言”、衣著飲食全不相同的南方小縣城,又拉開了故事和現實之間的時空,同樣能給人恍惚的隔世之感。
“童話般的夢幻味道”還來自于西維對一些自然意象、氣味等的敏感和表達能力。黃詠梅說西維具有“用通感翻譯自然界的能力”,這是很準確的表達。在這四篇小說中,我們經常會看到西維在這方面的興趣,但她的這方面興趣和表達絲毫沒有刻意的痕跡,像是從她的身體里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來,組成了小說的有機部分。在《風谷之旅》中到處可見身姿妖冶、散發著神秘香甜氣味、如臉盆般大小的食蟲花,汁液可以制成洗衣皂的植物,各種奇奇怪怪的蛤蟆和色彩艷麗的鳥蛋等;在《繁水》對那些散發著青蛙、綿羊、豺狼等氣味的泥人的細膩描寫上,則突出體現了西維對氣味的敏感把握;此外上面提到的水葫蘆的尖叫,人體上長出搖曳的綠色觸須、植物等非常感覺化的描寫,在《陌生人》中那個有著奇異方言、衣著飲食的“南方”同樣存在。其實到這里,我們已經涉及到一個很重要的問題,那就是,在西維的小說里,世界絕不只是人的世界,自然萬物或者說所有生——靈,都是小說的表現對象。而我上面所說的當下小說的過分現實主義,就存在過分人類中心而導致的小說的表現世界嚴重窄化和呆板化的問題。
由于與現實世界保持著距離,西維這四篇小說的主題也是溢出現實的。它們并不像當下的大部分中短篇小說那樣,基本以反映對現實困頓或人生煩惱的怨氣或戾氣為目的,西維更關注的似乎是非常態環境中生命的各種存在狀態。可以說,與現實的距離讓西維小說的主題很自然就獲得了一種對于現實的超越性。《風谷之旅》講的是兩位少女生命歷練過程中的兩種可能性。陌生、原始、奇異的環境極大地激發了L本來就大膽、活潑的天性,讓她獲得了類似于魔法師的能力,她的生命力、創造力得到了自由恣肆的發揮;而“我”對L感興趣的那些并不感興趣,和這個村莊始終存在著陌生感,無法融入,最后選擇獨自離開。《繁水》表現的是“幾近風燭殘年”的W(女媧),在面對那個被洪水侵襲開始散發出惡臭的城市和她自己游戲的產物——那群不再有清新的泥土味了的泥人時的厭煩、無聊、無力,甚至恐懼感——讓人想起魯迅《補天》中的那個女媧,一個創造者面對變異了的創造物時那種事與愿違的荒誕感。《觸須》雖有一個花旦慕對日本軍官小田的復仇故事,但它又未能成為故事的主線。小說中人物之間錯綜的關系和人物之間的行為,經常是自我違背和莫名其妙的,比如“我”與許公子間無愛的戀愛以及與慕的即時式的交往。但如果考慮到所有這些都是發生在“京都居民的安全現在竟然要靠著小田他們的軍隊來維持”,城東一片廢墟,但“我們這群城西的富人還可以喝茶看戲”這樣一個“可笑”的前提下,作者對一個可笑世界中各種“可憐人”生命的無奈、無聊狀態的關注就非常明顯了,而“我”身上長出的嫩綠的植物或許正是壓抑不住的生命力的象征。《陌生人》表面上寫的是一對高低年級大學生之間的一個美麗而憂傷的愛情故事,但從更深層去看,小說寫的是兩個出生地域、文化背景、成熟度、性格都很不相同的個體之間,以及個體和他們所面對的世界之間因錯位而導致的無法交融的狀態——“他始終接近不了她的世界”,“她不能變成這人流、這風景的一部分,永遠不能”。顯然,這四篇小說的主題都是具有一定的超越性的,即便是后兩篇,也能夠把比較具體的歷史或現實給以虛化,而其這“虛”正是我所比較愿意看到的。
我們分析小說經常喜歡談題材、主題或情節,而讓人在讀的過程中始終能有觸動的往往卻是語言和細節。有時候語言和細節上的感覺對于一位小說家到底能夠走多遠,反倒更加至關重要的。西維在這兩個方面的表現也都是相當出色的。西維很注重小說的細節,甚至也可以說是天生的敏感。比如《風谷之旅》中,西維讓L出場時穿了一件用一塊舊窗簾布做的大花裙子,“裙擺的褶皺處,一點暗紅色的污漬若隱若現”;《觸須》中“我”在等車時,西維寫到一個完全無關緊要的車夫,因為等不到人用一根小棒在地面上專注地劃著,“路面干燥,小棒激起的灰塵被他吸進了鼻子里,他不時地咳兩下”。這是兩個非常小的細節,但對增加小說的味道來說,并不是可有可無的,因為正是這樣的細節讓小說顯得細致、豐滿而有畫面感。在表現性格方面,西維的細節也簡潔而精到,比如從把安了輪子的行李箱像騎馬一樣騎著滑和半路從火車窗戶跳了出去,我們馬上就知道了L的性格;《觸須》中哥哥的小保姆因為不認識“我”,結果到了“我”的房間門口不敢敲門好一會又離去之類的片段,也都非常生動。而且,細節在西維的小說中經常還有引導情節的作用,比如《觸須》中,“我”回到家發現“家的大門好像是重新漆過了”,“可我從沒想過他會對旗袍感興趣”,都是非常細致的,因為它們把“我”哥哥的處境隱秘地暗示了出來,然后就有帶“我”去戲院的等等事件。這種細部的照應能力其實也是西維敘事能力的一種體現。與此相一致的是其語言的細膩、詩性和鮮明的女性特征。
在寫這篇文章的過程中,我看到一篇莫言和張旭東的對話,其中莫言在談及自己小說中的純虛構和象征時說:“恰好就是這些非寫實的部分,也許它的彈性很大。它也是小說的生命力所在。”這其實和我這里所說的“溢出現實”有著一定的重合。不過,從和西維的對話來看,她對自己的小說創作似乎尚未有非常自覺的認識。她的小說之所以溢出現實,某種程度上是因為她還在生活積累和把握現實的能力方面都還有所欠缺。也就是說,雖然西維具有很好的寫作天分,但在“虛——實——虛”的這個過程中,她還有很長的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