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有順
方向明在《記憶里的死亡》末尾這樣寫道:“回到老家,餐桌上常會有村里誰又‘走了的消息。管治保的‘老牌,后排老屋的‘老頑固,打籃球的‘草鞋襪,或生病,或經不住大的變故,走了。生命因為各種原因而謝幕?!弊髡邤⑹龅氖腔钌娜说纳氖湃?,令我想到的是更為宏闊的,你原本熟悉但日漸陌生的,并最終離你遠去的帶著生命體溫及記憶的人、事、物的離去,這個更宏闊的背景,也就是鄉土,也是作者在《村事五章》中以殘存的記憶碎片所拼接的,那個你我共同擁有的大地。
近年來,書寫主體及非物質文化虛空的鄉村,關注鄉土現狀及現實問題,追憶鄉村人事的散文并不鮮見。但每個人選擇的角度,由生命經驗所引發的鄉土書寫各有側重。比如,閻連科意在為普通的人事加冕,揭示的仍然是平凡人生的沉重現實。梁鴻更為關注的是鄉村目前的發展情形,留守與外出農民的生存狀況。田瑛拷問的是逝去故鄉所帶來的精神隱憂,具體地說,是作為信仰和精神療養的傳統的不在,與現代人魂歸何處的問題。他們所敘述的都是基于鄉村的破敗現實,固然都來源于個體的記憶及情感,基于這一現實的憂心沖動,進而都指向更為嚴峻尖銳的問題,或者關乎形而上的現代人的精神信仰與靈魂安妥,這些敘述在散文的縝密細節和直白情感中更容易凸顯伏貼于大地的厚實。與此相反,方向明選擇的是個體記憶的小敘事,更多的是來源于這種記憶的細處勾勒,一個生活場景,一種味道,一種心情,彰顯的是有限的碎片記憶。有限的記憶視點對照的是個體的,民間的,而非集體的,政治形態的。因而也是日常的,生命經驗的感知。
恰恰在這樣的敘述中,我讀出了回憶的清淡,這是在歲月的淘洗后人與事達成的和解。比如,作者講到家族歷史,在天災中淪為赤貧,卻因禍得福,躲過了后來屢屢發生的政治動亂,父親回憶這些時,只是笑笑,大風大浪過后自有著體悟命運變幻的豁然。比如,在寫到殺人犯阿通時,當年抓阿通的場景還讓母親心有余悸,而隔了很多年之后,“我”再見到他時,已是內心平靜,無法再把往事與眼前的人聯系起來。這些在歲月中與人事達成的和解,我想,亦是來自生命本身的智慧。這樣一種呈現,讓我們感受到散文背后那個咀嚼歲月與往事的人,他的知、情、意,都在文章的字眼里。對于過往,哪怕是災難的血腥與恐懼,個體成長的后怕與愁苦,沒有激越之詞,沒有情緒波瀾,一切都是淡淡的回憶。
這樣的敘事語調,透著散文失散已久的沖淡風格。它不是一種冷漠寡淡的索然,而是在經過情感的導向、敘事的篩選、語詞的挑揀之后,所融煉而成的哲思。
當然,方向明所呈現的有限的記憶感知也是在為曾經的社會及歷史形態作證。村里的祠堂在政治運動中失去了其傳統功能及意味,卻成為了村里人議論時事、閑聊家常的聚焦地。澤山庵里的供銷社,在作者眼里就是一種生活的味道,亦是一個時代的物質記憶,也可從中看到鄉鄰的生活習俗?!段躺铰创笪荨逢P于屋主翁山麓的故事,也是在試圖揭開歷史塵埃掩蓋的事實,被政治意識形態歪曲的真相,一切都是從“我”的認知感悟出發??梢姡髡卟⒉豢桃怃侁惡甏蟮臍v史背景,牽引沉重的歷史故事,而只是經由考證過的舊碑,未考證的家族傳說,可見的殘垣斷壁,不可知的生命情思,娓娓道來鄉村過往人事的生成變遷。但是,我們又可從中感受到無處不在的歷史云煙,或者說,時刻處于社會及政治變動中的村莊,直到它成為現在的這個樣子,空了,靜了,老了。這樣,故鄉的人事所經歷的一切也就都打上了歷史的烙印,村莊作為一種社會的遺跡存在著,并且是作為人生命本身的一段逝去時光而存在。
記得瑪格利特在《記憶的倫理》一書中有過這樣一個問題,什么事情是我們應當記住的嗎?我想,作為生命經驗之一部分的鄉土是理所應當被記住的,何況鄉愁也是我們無需多言的共同記憶。那么,倘若說對一個社會及個體的生命記憶存在一種存儲方式的話,文學所賦予自身的大概是一種可資借鑒的記憶倫理。方向明的《村事五章》也正讓我看到了這種記憶的力量,哪怕是一種殘存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