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南在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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豬頭肉
文_南在南方
我媽說她做了個夢,夢見和一個嬸娘一塊兒打豬草,打的是熊耳朵葉,打了滿滿一挎籃。
我媽嘆口氣說:“這輩子怕是打不成豬草了。”我媽中風好多年了,她說:“還有一些糠,堆在樓上。”又嘆口氣說:“這輩子怕是喂不成豬了。”
我媽喜歡喂豬,把豬喂肥了,心里難過。請殺豬匠前,給豬吃一頓好的。豬嗵嗵地吃,小尾巴一甩,一甩。我媽抹一下眼睛。
我媽說豬小時候也好玩,說到其中一頭喜歡攆腳,人走快了,它就哼唧,好像要人等它;人從外頭回來,它聽見了,像狗一樣跑過來。豬曉得天氣,它一拉窩,天就要變了。
我媽說:“你長成大小伙子時,五大三粗的,有一回跟我去賣豬娃子,有個老頭兒要你找個地方玩去,不然沒人敢來買。”我問:“這是為啥?”我媽說:“那人說你像個小土匪。”我媽又說:“你小時候喜歡吃豬頭肉,抱著啃哪。”
這句話讓我有點兒愣怔,豬頭肉我是愛吃的,可抱著豬頭啃這樣的壯舉,卻忘得干干凈凈。
小時候的鄉村,肉是不常見的,雖然家家喂豬,大多五花大綁抬到收購站過秤,接著就裝上汽車進城了。小時候盼過年,雖說也盼新衣裳,但最盼的還是吃肉,至少有豬頭肉。豬頭肉便宜。
父親從街上提個毛乎乎的豬頭回來,那簡直是歡天喜地的事情。烙鐵去毛那嗞嗞的聲音,都能惹人一嘴口水。收拾干凈,撒鹽腌著,三五天之后,劈成兩半,一半掛在火爐頂上熏,一半留著過年做凍肉。
凍肉也是肉,可還是想吃熏的,大半月熏下來,有了臘味,肉也變得紅亮,年三十總要炒一大盤,吃得我們個個嘴油,好像這樣才是過年。
后來,鄉下的日子慢慢好些了,饞豬頭肉的勁兒也過去了,但吃貨本色一直還在。有時看書,看到吃食,總是不自覺要停頓下來,瞅著那幾行字,有點兒過屠門而大嚼的癡呆。
《金瓶梅》聽說了很久,直到最近才有緣一看,其中有一段寫豬頭肉,是寫來旺媳婦宋蕙蓮的:“于是起身走到大廚灶里,舀了一鍋水,把那豬首、蹄子剃刷干凈。只用的一根長柴安在灶內,用一大碗油醬,并茴香大料拌著停當,上下錫古子扣定。那消一個時辰,把那豬頭燒得皮脫肉化,香噴噴五味俱全,將大冰盤盛了,連姜蒜碟兒,教小廝兒用方盒拿到前邊李瓶兒房里,旋打開金華酒篩來……”
老話說:“火到豬頭爛,錢到公事辦。”可用一根長柴燒爛豬頭,那是功夫。后來看唐魯孫的書,寫當年上海阜豐面粉廠的一位老師傅,能用一根稻草接一根稻草把豬頭燒得味醇質爛,入口即融,更讓人心馳神往。
周作人小時候“在攤上用幾個錢買豬頭肉,白切薄片,放在干荷葉上,微微灑點鹽,空口吃也好,夾在燒餅里最是相宜,勝過北方的醬肘子”。
豬頭肉攤上荷葉,便是江南的味兒。在北方就簡潔得多,差不多就是下酒,只是切,切片兒行,切塊兒也行,扔在盤里,自己端著找個地方坐下來,喊“掌柜,打二兩燒酒”,那簡直就是享福。這吃法,每次看見,都眼饞。
在鄉下,豬一直是恩物。
回老家,我喜歡站在豬圈邊上,看豬富態地靠在石墻上搓癢,這一邊搓完,它轉了身,搓另一邊。搓舒服了,幕天席地,自在得很,可愛得很。
豬的可愛,還體現在戀人之間,姑娘一聲嬌嗔:“你個豬頭呀!”等于說,你可愛壞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