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給岳母

文_尹武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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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給岳母

文_尹武平

岳母去世整整21年了，我一直想用一段文字記錄下我們的母子深情。

潛意識里，岳母從未離開我們，她的音容笑貌時常浮現在我面前，我常會給我的兒孫們講岳母的故事。

20世紀50年代初，為了生計，岳母隨岳父從湖北來到那個關中小鎮棲身度日。不料剛到這人生地不熟的異鄉，岳父就得了“癆病”，臥床不起。在那個缺醫少藥、生活艱難的年代，鄰里鄉親尚且自顧不暇，誰也幫不了他們。一家三口人，全靠岳母每天幫人洗衣服維持生計，洗一件衣服掙5分錢。寒冬臘月，岳母常常挺著大肚子，一手牽著剛滿周歲的兒子，一手拎著一籃臟衣服，頂著凜冽的寒風在冰冷刺骨的河水中洗衣服。

翌年初夏，岳母的寶貝女兒來到世上，后來成為我的妻子。女兒的到來帶給這個家庭的一點兒歡樂旋即被更大的艱難湮沒了。岳父依舊臥病在床，岳母無法再出門掙錢了。她不想失去丈夫，更不愿舍棄寶貝女兒，索性就用自己吃糠咽菜生成的一點兒奶水，一邊療養丈夫，一邊養活女兒。后來，妻子還常拿自己1.56米的個頭開玩笑，說岳母當年沒給她喂足夠的奶水呢！岳母硬是靠頑強的毅力和清瘦的身體，救活了丈夫，養活了女兒，撐起了家中的那片天。

在左鄰右舍心目中，岳母是個善心人。平日里，誰家要是遇到難處，她總是主動出手相幫。誰遇到不開心的事，都愿意找她傾訴。雖身處異鄉，她卻沒有“客居”的感覺，與鄰里相處很融洽。

岳母總是以自己的方式疼愛著她的兒女。我們每年都會專程去看望岳母，每次剛進門，岳母就會歡快地跑到廚房給我們煮碗香噴噴的掛面，細細的面絲下鍋，總少不了臥著兩三個荷包蛋呢。我和妻子吃著香噴噴的面條，岳母便坐在一邊癡癡地看著我們，雖無太多話語，但這濃濃的愛意還是伴隨著“媽媽的味道”充盈我周身。道別時，岳母準會把我看望她時花的錢加倍地塞進我的衣兜，嘴里念叨著：“你們出門在外多揣些錢，我花不了多少。”

岳母前半生是從苦水中趟過來的，這使她對快樂有著自己獨到的理解。她從不吝惜把自己的快樂與大家一同分享。我每年探親時送給岳母的那些補品、茶葉和南方人喜食的甜點，她都會一股腦兒擺到自己庭院的方桌上，請來左鄰右舍共同品嘗。我知道，這并非顯擺，而是純樸的善意。

我是在任連長時與妻子成婚的，婚后第二年便有了兒子，夫妻一直兩地分居，天各一方。為了支持我在部隊工作，岳母搬到工廠分給妻子的十幾平方米的簡易樓房里，幫妻子照看孩子。說是簡易樓房，其實更像是隔成若干個房間的簡易工棚，頂上的樓板不足10厘米厚，公廁在幾百米外，生活很不方便。最煎熬的是冬夏兩季，冬天無取暖設施，室內冷若冰窟，夜間解在盆中的小便，早晨已經凍成冰塊，倒都倒不出來；一到夏天，室內又熱似火爐。有一年夏天，我休假回家，悶熱難當中了暑，小兒子熱得半躺在水盆里，硬是拽不起來。就是在這樣的條件下，岳母一住就是10年，也幫扶了我這個小家10年。

1992年，岳母身體不適，到醫院檢查，確診為肺癌，若要做手術，術后可能愈合不好，還需數十萬元手術費用。我們那會兒沒那么多積蓄，但還是決心借錢為岳母治療。岳母卻斷然拒絕了手術，不容商量地采取保守治療，她不愿因為自己治病拖垮了兒女的小家庭。岳母做出這樣的決定無疑是一個壯舉。由此，我聯想到戰場上那些舍身殺敵護友的英雄。世上還有比這更無私、更無畏、更偉大的愛嗎？這個壯舉讓我終生抱愧。每每憶起，無不潸然淚下，敬由心生。

岳母雖不識字，卻明大理、播大愛、擔大義。我能夠沒有后顧之憂地在部隊集中精力工作，很大程度上是源于岳母的幫助和支持。我能從連長干到團長、師長，最后成長為共和國的將軍，更離不開岳母的言傳身教。

20世紀80年代，我所在的集團軍奉命組建偵察大隊，赴邊境作戰，由我擔任偵察大隊參謀。接到命令時，我在家休假還不到一周。為了彌補長時間離家對岳母和妻子的虧欠，那幾天我承包了所有的家務，在忙碌中感受著親情的溫馨。正在我發愁該如何向她們解釋時，岳母看出了我的心思，她問我：“部隊來命令了？放心去吧，家里有我呢。”頓時，我無言以答，轉過身去，任淚水在眼眶里打轉。

岳母不僅關心我，也時刻惦念著我的士兵。她常對我講：“娃娃們在部隊不容易，都是父母的心頭肉，你可千萬別讓人家受委屈啊。”那時我正在某特種大隊任大隊長，特種兵的訓練強度很大，訓練受傷的情況遠多于其他部隊。為了減少訓練傷，我帶著機關參謀和營連長們總結出了科學的訓練方法，在部隊推廣后收效很大，訓練傷大為減少。每每看到戰士們在訓練場上生龍活虎的模樣，我就不由得想起遠方的岳母。

我走上部隊領導崗位后，岳母給我打電話時，噓寒問暖的話少了，更多的是苦口婆心的叮嚀：“當個好領導，千萬別胡來，要堂堂正正。”有時一句話嘮叨好幾遍。我知道岳母用心良苦，她這是在給我上“緊箍咒”，希望我能清白為官、坦蕩做事。在岳母的影響下，妻子也像個“小紀委”一樣，每當有部屬來家里，她都透過門鏡反復打量，只要是手里拎東西的，一律拒之門外。有時一些干部為了找我辦事，把電話打到她那里，她總是果斷回絕，還耐心地給對方講紀律、講道理。

我當師長時，一些部隊在選取士官和物資采購上存在不正之風。我在部隊施行士官選取“十步法”和陽光采購政策，使部隊風氣大為好轉。至今，一些老部下逢年過節還常給我打電話，說如果沒有當時的好風氣，他們不可能有今天的成長和進步。我想，對官兵公平公正，這應該就是岳母和妻子所說的善吧。

我常常想，我的妻子之所以賢惠，是因為我有一位賢明的岳母。那耳濡目染的熏陶是其他任何教育方式都無法企及的。一位賢明的岳母不一定能帶出一位賢惠的妻子，但一位賢惠的妻子身后必定有一位賢明的岳母，這是我一貫的看法。后來，我總是提醒熱戀中的小伙子：想找一位賢惠的妻子嗎？那就先下功夫去了解未來的岳母吧！

多少年來，每當我從街上買了好吃的甜點回到家中時，每當逢年過節全家人圍坐在餐桌邊時，每當回憶戎馬半生的崢嶸過往時，每當我又一次回到故居時，我總會無比懷念我的岳母。岳母已經離開了我們，她再也嘗不到我為她買的甜點、女兒為她做的美味了，她沒能看到一身戎裝的外孫、可愛活潑的重孫，但她的心始終與我們緊緊相依。

岳母是個平凡人，她的身上卻有著許多閃光點，這些閃光點匯聚成光芒，照亮了我的人生之路，并將繼續陪伴我前行。

圖/劉程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