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陳蔚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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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認
文_陳蔚文

他要和它們建立全新的關系:一個人和一片葉子,他想,自己也不過是一片人形的葉子,而這片葉子也自有完整的生命。
——徐蕪城《一個青年的肖像》
馬頭山位于江西省資溪縣境內,是全省面積最大的省級自然保護區,森林覆蓋率達90%以上。沿著山路進入林場,如果車上沒有吳先生,大概這也只是一條尋常的綠色之路。滿目蒼翠,植物叢生,可我幾乎不能準確地說出任何一種草木的名字。
沒見吳先生之前,我已聽說了他的事跡:護林45載,走遍保護區的山巒溝壑、犄角旮旯,憑自學成為植物學專家。連高校的林學教授都請他幫著帶研究生,教學生們認植物。他還發現了瀕臨滅絕的國家二級保護野生植物蛛網萼和我國獨有的大型野生蛙—棘胸蛙。
未見之前,腦海里的“吳老師”是個專家的樣子,一見面,卻是膚色黧黑,質樸如山林中的一棵野樹,身上那股充沛的自然元氣全然是在山中摸爬滾打出的。
有他在,這條路就不同了。他坐在副駕駛座上,時不時指揮車子在路旁停下。第一次停下是因為山壁上的幾株野百合,原來,這就是“仿佛如同一場夢”的野百合,清瘦地頂著一朵似綻的花苞。但吳先生說花期已過,這是花已開過的蒴果。
車子再次停下是因為“九死還魂草”,這聽上去像武俠小說中的神奇玩意兒,令我兒子一下子興奮起來。下車,吳先生摘下一株扁平狀的蕨類植物,它就是卷柏,民間稱“九死還魂草”,有極強的抗旱本領。據說把它制成標本,保存幾年后,取出浸在水中,仍能“還魂”生長。但同時,它對環境要求高,若有污染,它會真的死去,再不“還魂”。
前方,山壁上探出幾枝未開的細長花蕾,吳先生說這是“黃花菜”,也叫“金針菜”。新鮮花朵內含有毒性的秋水仙堿,日常食用的黃花菜是取花蕾曬干的。兒時,我父親常用干黃花菜浸發后燉炒,有股特殊的味道,我不喜食,但喜歡它的另一個名字—忘憂草,也稱萱草。《詩經》記載,古代有婦人因丈夫遠征,遂在家栽種萱草,借以解愁,從此得名“忘憂草”。之前,我想象它是紫色或藍色,有露水的夢幻氣息,不料卻是宜食、家常的。
這條山路,我們走走停停,那些常被忽略而過的草木,被指認,從易混淆的大片綠色中顯現,慎重地被介紹—它們的學名、俗稱,不同的芳香、習性以及功效,比如,溫腎健胃,行氣散結,療痛止吐或治無名腫毒。
在馬頭山林場近半個世紀的行走中,吳先生和每一棵樹、每一叢灌木都成了親戚,諳熟它們的脾性、底細。
山路兩旁的綠意涌進車窗,我們在山蒼子樹前停下。吳先生說其香精可提煉制成風油精,用手一揉,果然散發著濃郁的風油精味。在閩地,百姓還用它的根熬湯來解乏、去火。
這片山林不再是糊里糊涂的一片綠,它們有綱有目,有族有屬,當然,還有公有母—吳先生指給我看,這只落在地上的青色木蓮就是用來做白涼粉的,不過這只是公的不能做,掰開,里面是空絮狀,母的里面才有籽粒。
這座山對我們來說如此浩蕩雜沓,對吳先生卻是精密有序。他像山神,諳熟每種植物的存在與分布。
與誰共度一段路的確是重要的,若沒有吳先生,這段路就會湮入以往的山區旅行,湮入層巒疊嶂而又不辨彼此的綠中。現在,對植物的指認,為這漫山遍野的綠打上標點,使之分行,成為詩。
走過山崗的
魚
怎么度過一生呢
長出手,長出腳和思想
不死的靈魂
仍無處問津
這是女詩人陸憶敏的詩,把“魚”換作“植物”大概也行。遍布山崗的植物怎么度過一生呢?它們隱姓埋名,無人理會,而這一瞬,你知道了它們中極少部分的名字、脾性,便恍然覺得在漫曠的綠中包含著一種呼喊,它們被持久封存,在沉寂中等待指認。
“知人識物”,可惜現代人的精力多花在“知人”上,而忽略了“識物”。物的面目越來越模糊—這一代孩子分不清蔥、韭菜、蒜苗,不是什么笑話,是普遍存在的事實。
某天,置身自然,當我們因某種植物的美而欣喜地想喊出它的名字時,是不是只能失語?
一個名字,使之區別于千萬個名字。人如此,樹亦然。在駐足注視它之前,它只是一棵尋常的、無名姓的樹,一旦你喚出它的名字,它就在喚聲中復活,有了具體的生命,真正地成為“這一棵”。
這指認,使樹與人,都獲得了一種新的含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