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小東
中國畫之傳統及古典與現代
●伍小東
在談起中國畫時,最常聽到的教訓語:你不夠古典、需要古典一些、向古典學習、向傳統學習的勸誡;或又言你需現代一些,要現代、要創新之類的指導言語。作為中國畫研習者,這些關聯內容需理清,才可明辨是非,不隨流向人云亦云地鸚鵡學舌。
古典?傳統?在這之前,需有個“中國畫”、“國畫”的概念,有“中國畫”、“國畫”的概念才便于談古典和傳統,也只有對這“國”的認識和認同下,談及的古典和傳統才有現代意義,而認識所謂的現代、創新才有實質的內容。
我們習慣稱謂的“國畫”又是什么?與當下流行的“水墨畫”又是什么關系?所謂的“國畫”,只有其包涵著中國文化的基因,體現出中國文化的特質才可稱之為“中國畫”,而且必須是從“中國”自己的自信立場所論及的有著中國文化基因的代表性繪畫,才稱之為“國畫”。所以我們現在交流都是以“國畫”相稱。
因此,“國畫”相稱下的古典和傳統,才能是文化意義的古典和傳統。至此,我們又得追問古典和傳統所指之內涵是什么?“國畫”視野中的古典和傳統所指之內涵又是什么?“國畫”體現出的中國傳統思維和傳統審美在哪里?這都將是我們研究的內容。
首先,我們來明晰我們的文化。文化給我們最樸素的認識是文明化至人的行為舉止中的修養。在傳統文化中,儒釋道三家合一最能反映出中國文化的行為準則和人生智慧。儒家指出文化的追求以及實現自我的人生理想:“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與“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積極而達觀的態度,幾千年中始終不衰。這是我們的傳統,也是我們的文化基因。
我們說的“溫、良、恭、儉、讓”,“仁、義、禮、智、信”這是傳統的文化信條、美德和審美要求。“仁者樂山、智者樂水”又體現出儒家寬容慈善與道家合于自然的達觀態度。
同樣來說,“一花一世界”、“一葉一如來”這是釋家的佛文化智慧,也是中國文化的傳統思維。正是這個中國文化的傳統思維,讓“國畫”的思維方式顯出優雅的智慧,讓觀物知覺體現出了文化特征,讓審美方式也形成了“隔與不隔”、“曲徑通幽”、“虛中見實”、“實中見虛”、“虛實相生”的特征之外,其創作又要求能具有如“二十四詩品”所說的“雄渾、沖淡、纖秾、沉著、高古、典雅、洗煉、勁健、綺麗、自然、含蓄、豪放、精神、縝密、疏野、清奇、委曲、實境、悲慨、形容、超詣、飄逸、曠達、流動”。這是我們所說的古典,是古典的長處。我們主動丟掉了古典,我們有了文化的斷層,肯定是無從談起傳承,因為我們已經沒有了任何可以傳承的內容與思想,只能處于一個我們稱之為“現代”的環境之中。這不是我們的選擇,也不是說歷史發展的必然結果,這只是我們被動式的處境,我們應該有我們的特色,有放眼于全球的文化特色。我們現在只能“現代”了,是一種我們無自信可言的“現代”,是一種缺少文化基因所創造的“現代”。如此,我們“現代”時的“中國畫”,被更多人思想中的“水墨畫”所替代,我們也無力的稱頌我們曾經自信的“國畫”。
從前我們的“中庸之道”、“不偏不倚”之要求,曾經體現在我們繪畫上的一種自然和諧,是一種人心向善,是一種文人的堅守,是一種文人主導下的文化情懷,這種情懷下的繪畫才能夠反映出古典的審美要求。“仕”的精神,才是文化的脊梁和人的良知,也是我們自信的“國畫”的精神追求。
從習畫的角度談傳統和古典,一是技,二是畫之精神,而精神的有無,在于有無人的精神,中國人所談之人,是社會規范之人,我以為其代表就是“仕”的精神和氣骨養成的人。我們常說的文人畫最高,實質是因為支撐著文人畫的是深藏其中的精氣神和人格魅力,并非是那逸筆草草的表象,也因此才能稱為“文人畫”,“文人畫”無疑是我們向傳統和古典學習的重要內容。
我們可以從隱于山林和江湖的畫作探尋“仕”的精神及“國畫”的精神追求。
宋代郭熙那篇代表性的文章《林泉高致》,是關于畫與自然、與隱逸的。因為愛好自然,“君子之所以愛夫山水者,其旨安在?丘園養素,所常處也;泉石嘯傲,所常樂也;漁樵隱逸,所常適也;猿鶴飛鳴,所常親也;塵囂韁鎖,此人情所常厭也;煙霞仙圣,此人情所常愿而不得見也。直以太平盛日,君親之心兩隆,茍潔一身出處,節義斯系,豈仁人高蹈遠引,為離世絕俗之行,而必與箕潁埒素、黃綺同芳哉!白駒之詩,紫芝之詠,皆不得已而長往者也。然則林泉之志,煙霞之侶,夢寐在焉,耳目斷絕,今得妙手郁然出之,不下堂筵,坐窮泉壑,猿聲鳥啼依約在耳,山光水色滉漾奪目,此豈不快人意,實獲我心哉,此世之所以貴夫畫山之本意也。不此之主而輕心臨之,豈不蕪雜神觀,溷濁清風也哉!畫山水有體:鋪舒為宏圖而無馀,消縮為小景而不少。看山水亦有體:以林泉之心臨之則價高,以驕侈之目臨之則價低”。當“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我要隱,往哪兒隱啊?肯定不能往宮廷躲,只能隱入深山了。所有的隱逸都與它們相關,與道相關,所有的思維方式和審美都與獨善其身地完善自我有關。這個才是我們談古典繪畫的那個古典的精要。讓別人說,你很古典,你古典在哪里啊?僅僅是表面樣式嗎?當然不是。古典應該是表面樣式下的那份情懷和操守,就像這樣一些文化性情,轉化到繪畫里面,那繪畫的古典才會從圖式、對象、畫法找到我們的古典內容。為什么在唐代王維說得“水墨為最上”,就提出了我們傳統的審美(就是文人畫提出的最高那部分)。因為水墨是沒有外象的,所有我們在筆墨上體現的,你不能說哪個瓶子是黑的,哪個石頭是黑的,沒有!他提出的水墨的概念,就已經告訴了你一切:了卻外象對你的約束,一定要從內心產生聯想。這個是什么聯想呢?就是蘇東坡評王維的“詩中有畫,畫中有詩”,也是蘇東坡所談論的畫外之意。東坡所談到的“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告訴人們只知道畫物的外形就跟兒童一樣了,“賦詩必此詩,定非知詩人”(出自《書鄢陵王主簿所畫折枝》),就是說你根本就不是作詩的人。那么,與他相對應的還有一個晁補之所談的,“畫寫物外形,要物形不改。詩傳畫外意,貴有畫中態”(出自《和蘇翰林題李甲畫雁》)。也就是物外形,畫中態,畫外意,這部分才是我們傳統的審美。你只有研究傳統,才能明白什么是中國繪畫的傳統,現在就不是這樣了。那傳統筆墨談的是筆墨、書法、飄逸、瀟灑、厚實。講到黃賓虹所說的“平、圓、留、重、變”,這是審美的要求。現在很多繪畫不談這些問題,這個就是傳統的。所以,我們要談傳統!也可以從我們的“梅蘭竹菊”四君子畫作和那“富貴牡丹”探尋“仕”的精神及“國畫”的精神追求。這些都是我們的古典與傳統。
我們可以不談創新,創新易流于表象。但我們得認識到,藝術沒有見識和表現見識的方式方法,也就流同于技術上的工藝美術。創新有不同的方式及表現形式,創新的內容,因時因人而改變,審美方式、情趣、要求都會因人而變。我以為:放下創新這一概念,并不糾纏這一概念,讓我們自己的理解、見識、審美內化外現,形色隨意而化。也許,這也是一種創新,重要的是我們有沒有處于我們時代的自己。這也是我們的古典與傳統,是一種包容與吸納。
當代人在談文化的時候,習慣了沿用別人的用詞,比如說創新、打破,這兩個詞匯都是要割斷文脈思維下所創造出來的詞匯,是習慣于革文化命的詞匯。一定要認識因的不同會有不同的果。比如說“創新”,先問“新”是什么?“新”是如何來的,“新”只能是在“舊”的基礎上成長和承前啟后,“新與舊”是一統的稱謂。詩經、楚辭、漢賦、唐詩、宋詞、元曲、明清小說等,中國古代文學各自的成就和形式,實質上就是一種新的形式替代一種過去的舊形式成為時代的主流形式。只是“創新”二字不僅硬粗爆而且缺少教養。
中國人只要有自己理想的家園,傳統中國畫就會延續和發揚,因為這個歸宿是精神的歸宿。所以中國繪畫不管它現在的進程、樣式、手法、語言的變化,終歸,它還呈現出一種自己的圖示和樣式。同時,只要中國書法還存在,它的審美的基因將得以保存,中國畫的語言體系就會延續和發揚。
伍小東,廣西藝術學院中國畫學院教授、碩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