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 小 斌
(福建師范大學 外國語學院,福建 福州 350108)
制約漢語連讀變調的韻律因素
閆 小 斌
(福建師范大學 外國語學院,福建 福州 350108)
漢語連讀變調受到韻律因素的制約,是韻律結構的實現方式。變調規則的作用域及變調過程中聲調的變化特征等方面均可以從韻律的角度進行考查。基于優選論的研究主要涉及關聯連讀變調域與韻律詞、韻律短語及語調短語等不同層級韻律單位的同界制約條件和限制聲調調節次數及調型變化的制約條件等。
連讀變調;韻律層級結構;韻律結構模式;優選論
聲調是漢語語音重要的韻律特征,載調單位在進入語音鏈后受到相鄰語音單位的影響會發生連讀變調。漢語連讀變調的類型與運行機制復雜,涉及語音、語法和語義多個層面,一直以來是漢語語音學和音系學研究的熱點。本文擬從韻律音系學理論視角出發,結合優選論的基本思想探討制約漢語連讀變調的韻律因素,指出連讀變調受到韻律結構的觸發,是特定韻律結構實現的形式,事實上屬于因話語結構表達需要而在語音層面進行的調整。
韻律指包括音長、重音、節奏、停延、語調、聲調等在內的超音段特征,這些超音段特征是無法單獨存在的,需要借助音段得以表現。對韻律特征進行分析需要確認韻律結構,即承載各種類型韻律信息的韻律層級單位。韻律層級系統的確立對研究連讀變調的規律、變調規則的應用域至關重要。
首先,韻律結構可以從廣義的層面來考查。廣義的韻律結構涵蓋重音、節奏和語調三部分,主要考查重音的分布模式和等級差異、韻律邊界的分布、語調的基本模式及與重音的關系等。這方面的研究主要以石鋒為代表,他基于語調的研究指出漢語的韻律成分可以從三個層級進行分析,分別是詞匯調、語調模式和變化模式。[1]詞匯調是語句調的準備階段,語句調在非強調陳述句的基礎上形成基本模式,基式可以在起伏程度方面繼續接受語言學類型(焦點和語氣因素)和副語言學類型(情緒和情感因素)的調節。
相對比而言,狹義的韻律結構指的是話語節奏的層級組織,主要包括各層次韻律單位的界定,涉及話語的節奏組構模式。本文中的韻律結構主要指這個意義上的韻律系統層級。目前學界普遍認同韻律結構的存在,認為在句法結構和語音表達式之間存在一個獨立的韻律層面,韻律結構作為接口層面需要參考句法結構但并不等同于句法結構,它是音系規則的作用域。但是,學界對漢語韻律結構層次的類型范疇和具體數量仍存在一定爭議,尚未達成共識。基于音系學視角的相關研究中較具影響力的主要包括曹劍芬、王洪君、張洪明,基于語音學視角的相關研究則以賀琳、呂士楠等和王蓓、楊玉芳、及呂士楠為代表。
曹劍芬分析了漢語的韻律詞、韻律短語和語調短語共三個韻律層級。其中,韻律詞通常是一個三音節以下的音步,韻律短語由一個或數個韻律詞構成,而語調短語則是小句層面上的韻律詞或韻律短語。[2]王洪君從句法韻律的視角出發對漢語普通話的韻律層級結構進行了探究,提及mora、韻、韻律字、合音字、韻律詞、黏附組、韻律短語、韻律類詞、韻律短語、語調短語、話語等共十一個韻律層次。其中,韻律字與合音字取代了常規的音節,從而可以區分單音節單語素和單音節雙語素的形式。韻律詞是節奏模式不因語境而發生變化的單音步或復二步,韻律類詞是語法和節奏穩定的、左重的可能多音步,而韻律短語是語法和節律相對比較松散的、等重或右重的可能多音步。可見,韻律詞、韻律類詞和韻律短語的界定同時涉及語法和語音標準,語法標準主要體現黏合和組合的對立,節律標準則涉及停延和音步音域展斂的模式。[3]張洪明提出漢語普通話的韻律結構涉及韻素、音節、韻律詞、粘附組、音系短語、語調短語和韻律話語共七個層級,特別強調音步不是漢語普通話的韻律層級。其中,韻素是一個起隱性作用的韻律單位;韻律詞直接由音節構成,是音系層面和形態句法層面相互作用時借助的一個韻律單位;粘附組是由韻律詞和粘附成分組成的韻律單位,而韻律詞和粘附組又可以構成音系短語;語調短語是具有語調特征的韻律層,可以組成最高一級的韻律單位—韻律話語。[4]
賀琳、呂士楠等基于漢語的合成語料庫指出漢語的韻律結構可以從四個層次來考查,分別是韻律詞、韻律詞組、韻律短語和語調短語。四個韻律層級之間存在包含關系,高一級韻律單位一定以低一級韻律單位的邊界為邊界,可感知的停頓的有無對于韻律層級的界定起著重要的作用。[5]王蓓、楊玉芳及呂士楠從聲學語音學的角度對漢語的韻律層級系統進行了探究,指出韻律詞、韻律短語和語調短語是漢語的基本韻律層級,不同的韻律層級邊界在音高、時長、無聲段方面會表現出不同的聲學線索。韻律詞的邊界以不連續的低音線和被延長的邊界前音節為標志,不會出現無聲段;韻律短語和語調短語的邊界以重置的低音線為標志,同時會出現無聲段。另外,韻律邊界的等級高低與低音線重置的程度和無聲段的長度成正比。[6]
以往研究表明,韻律詞、韻律短語和語調短語是漢語中普遍受到認可的三個韻律層級,盡管目前對每個層級的界定仍存在不同的觀點。通常來說,韻律詞由兩個或三個音節組成,絕大多數韻律詞與語法詞同邊界,但也可以大于或小于一個語法詞,韻律詞的內部沒有無聲段,邊界處的停頓可有可無。韻律短語具有相對穩定的韻律模式,可以包含一個或多個韻律詞,邊界處有可感知的停頓。語調短語相當于語法層面的小句,具有特定的語調結構。如果具體到連讀變調的研究,因為漢語方言點眾多,需要針對具體方言的語料來確定連讀變調規則的應用轄域。
優選論(Optimality Theory, 簡稱OT)由Alan Prince與Paul Smolensky于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提出,是近年來最具影響力的音系學理論。OT以可違反的制約條件取代經典生成音系學理論中不可違反的音系規則,將研究的重心從規則的有序推導轉向對表層形式的制約,借助具有普遍意義的制約條件形式化地展現各種不同類型的語言因素在確定語音表層形式過程中的交互作用方式。制約條件的不同等級排列具有類型化意義,反映出語言中具有普遍制約意義的因素在各語言中具有不同的重要性。隨著OT理論的深入發展和學術影響力的逐步擴大,韻律音系學領域的研究(如Truckenbrodt[7]、馬秋武[8]、Selkirk[9]等人)也開始嘗試從制約條件的角度出發,探討韻律結構的普遍性和不同語言韻律結構所表現出的類型性變化。以Truckenbrodt的研究為例,他提出了EXHAUST、
NONREC、ALIGN-F, R、ALIGN-XP, R、ALIGN-XP, L、WRAP-XP、STRESS-XP、BINMAX等與韻律結構相關
的制約條件。[7]相關研究表明基于OT的韻律音系學研究可以說明語言韻律層級系統及韻律結構的類型性變化,為分析韻律因素觸發的語音變化提供了新的視角。因此,在優選論的框架內探討與連讀變調有關的韻律制約條件不僅有助于揭示連讀變調的促發機制,而且可以為韻律結構的類型化研究提供理論參考。
基于韻律音系學理論和優選論的基本理論對連讀變調進行研究主要涉及兩個方面。一方面是連讀變調域(Tone Sandhi Domain, 簡稱TSD)如何在韻律制約條件交互作用中得以確立,一方面是韻律因素如何制約連讀變調過程中聲調的變化。以上兩方面彼此獨立,但又密切相關。
與TSD確立有關的制約條件主要以同界制約條件(ALIGNMENT)為主,主要關注TSD與韻律詞(Prosodic Word,簡稱PWD)、韻律短語(Prosodic Phrase,簡稱PP)和語調短語(Intonational Phrase,簡稱IP)等韻律單位邊界的對應關系。相關制約條件主要包括ALIGN-(TSD, PWD) 與ALIGN-(PWD,TSD)、ALIGN-(TSD, PP)與ALIGN-(PP, TSD)、ALIGN-(TSD, IP)與ALIGN-(IP, TSD)等三組制約條件。以上每組制約條件內的兩個制約條件形式相似但功能不同。以ALIGN-(TSD, PWD) 與ALIGN-(PWD,TSD)為例,前者要求每一個TSD的邊界與PWD的邊界同界,不關注PWD的邊界是否一定是TSD的邊界。后者則要求每一個PWD的邊界與TSD同界,不關注TSD的邊界是否一定是PWD的邊界。這兩個制約條件的結合則要求TSD的邊界與PWD的邊界完全相同。另外,同界制約條件需要同時涉及左邊界與右邊界。因此,以上三組制約條件中的每一個制約條件事實上都分別包含兩個制約條件。以ALIGN-(TSD, PP)為例,該制約條件包含ALIGN-L(TSD, PP) 與ALIGN-R(TSD, PP)兩個制約條件,前者要求TSD的左邊界與PP的左邊界同界,后者要求TSD的右邊界與PP的右邊界同界。按照優選論的基本假設,制約條件具有普遍意義。如果某一制約條件在某一語言的表層形式中沒有顯性的作用,則該制約條件在這一語言中等級排列很低,低于所有其他與其相互沖突的制約條件。漢語方言點眾多,連讀變調復雜,相關韻律邊界制約條件的等級排列是一個需要深入研究的問題。
以漢語普通話為例,涉及PWD和PP的同界制約條件等級排列較高,而涉及XP的同界制約條件等級排列較低。同一個聲調序列的TSD在不同語境中可以因為語速的變化而不同,可以是PWD、PP、或IP,其邊界與XP邊界同界的穩定性并不高,可能是XP的邊界,也可能不是。以聲調序列“老李買好酒”為例,其TSD的確立可以有多種可能性,這一現象是句法結構無法解釋的,必須借助韻律因素進行分析,詳見(1)。
(1)老李買好酒(上上上上上)
a. 老李|買|好酒(陽上|上|陽上) 慢速
b. 老李|買好酒(陽上|陽陽上) 中速
c. 老李買好酒(上上上上上) 快速
如(1)所示,語速的快慢會直接影響TSD的范圍,使TSD在不同的韻律層級中進行選擇,從而產生不同的變調結果。值得注意的是,與句法有關的同界制約條件雖然等級排列較低,但仍然影響著TSD得以確立的過程,使得類似“老|李|買好酒(上|上|陽陽上)”或“老|李買|好酒(上|陽上|陽上)”等違反句法結構制約的形式不可能出現在表層形式中。很明顯,前者未能保留主語位置NP的結構完整性,而后者將部分主語與謂語同置于一個TSD。
再以廈門話為例,涉及XP的同界制約條件等級排列較高,而涉及PWD和PP的同界制約條件等級排列較低。在廈門話中,TSD通常與非修飾語的XP同界。以(2)為例,TSD的邊界在NP “gua”之后,AP“k‘un-lat”之后并未有TSD邊界,因為其是修飾動詞的副詞修飾語。但是,在(3)中,VP“m siong-sin”和NP“ying-ko”卻同處于一個TSD,VP并沒有阻斷TS規則的應用。
(2)gua | k‘un-lat tak-ts‘eq
wo |qin fen xue xi
我學習勤奮
(3)lao tsim-a-po| m siong-sin ying-ko|e kong-we
lao yi mu| bu xiang xin ying wu| hui jiang hua
老依姆不相信鸚鵡會講話
這意味著廈門話TSD的確立不僅受到句法同界制約條件的制約,還同時受到韻律同界制約條件的制約。換言之,TSD的邊界通常是句法結構的邊界,但同時需要在韻律層面進行調節。
相關韻律同界制約條件不同的等級排列一方面與韻律結構層級有關,一方面與韻律結構的凸顯模式有關。在左重韻律結構的方言點中,右字變調,左字保持不變,連讀變調主要受左邊界同界制約條件制約;在右重韻律結構的方言點中,左字變調,右字保持不變,連讀變調主要受右邊界同界制約條件制約。在表現出雙向性變調的方言點中,情況更為復雜。以博山話為例,部分三字組連讀變調為左向變調,而部分三字組連讀變調為右向變調。類似雙向性變調的情況涉及左邊界和右邊界同界制約條件更為復雜的交互作用過程,同時受到中間曲折調穩定性的促發,是受到旨在保持中間位置曲折調的忠實性制約條件的制約。
無論變調規則的應用模式為左向還是右向,韻律結構的中心成分始終保持不變調,發生變調的是韻律結構的非中心成分,這一點可以借助制約條件HEAD-MAX(T)來表示。至于發生變調的韻律結構非中心成分,韻律因素同樣制約著它們在變調過程中對調值和調型的選擇。以紹興話為例,其右重的韻律結構模式要求音步域內右音節的調值高于或不低于左音節的調值,紹興話雙音節聲調序列的變調均符合音步右重的要求。[10]換言之,韻律結構模式在調值與調型方面對變調過程中某一聲調的表層實現形式有制約和調控的作用,作用方式遵循語言變化的經濟性原則。以天津話為例,如果變調規則以正確的方向應用,變調結果在所涉及的聲調調節(Tonal Modulation)次數方面小于或最多等于錯誤變調結果。[11]如(4)所示,天津話三字組“HL.HL.LL”必須采取右向變調才能產生正確的變調結果“LL.HH.LL”,變調結果中共涉及LL→HH和HH→LL兩次聲調調節。如果這一組合采取左向變調則會產生錯誤的變調結果“HL.HH.LL”,變調結果中共涉及H→L、L→ H和H→L三次聲調調節。
(4)天津話三字組“HL.HL.LL”的變調
a. HL.HL.LL → LL.HL.LL → LL.HH.LL
(正確的變調模式:右向變調)
b. ★HL.HL.LL → HL.HH.LL
(錯誤的變調模式:左向變調)
再如(5)所示,天津話三字組“LH.LL.LL”必須采取左向變調,左向變調結果共涉及H→L、L→H、H→ L三次聲調調節,右向變調共涉及L→H、H→L、L→H、H→L四次聲調調節。
(5)天津話三字組“LH.LL.LL”的變調
a. LH.LL.LL→LH.LH.LL→HH.LH.LL
(正確的變調模式:左向變調)
b. ★LH.LL.LL→LH.LH.LL
(錯誤的變調模式:右向變調)
基于以上觀察,可以借助制約條件MINMOD (MINIMIZE MODULATION)來限制聲調調節的次數,可以借助制約條件MINAMP(MINIMIZE AMPLITUDE)來限制調域調整的范圍。[11]
綜上,基于優選論的韻律音系學研究可以形式化地呈現制約連讀變調的韻律因素及不同因素之間交互作用的方式,動態地體現TSD得以確立的過程和聲調在連讀變調過程中在調型和調域方面因韻律結構的凸顯模式而受到的限制。
以上基于普通話、廈門話、博山話、紹興話和天津話的分析表明韻律結構與連讀變調有密切的關系,連讀變調是韻律結構的實現方式。在連讀變調過程中,聲調在調型和調域的選擇方面受到TSD內的重音模式制約,左重或右重的韻律結構模式會對變調的位置、聲調如何變化產生影響。TSD的范圍是對句法結構敏感的韻律單位,包括PWD、PP和IP等韻律結構層次,TSD的大小會受到語速等因素的影響而發生變化。優選論框架內涉及TSD界定和聲調變化的制約條件主要包括不同類型的同界制約條件和MINMOD、MINAMP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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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潘文竹
The Influence of Prosodic Factors on Chinese Tone Sandhi
YAN Xiao-bin
( Foreign Language Institute, Fujian Normal University, Fuzhou 350018, China )
The Chinese tone sandhi is to maintain and present particular prosodic structures. Tone sandhi domain and features of tonal change can be well explored in terms of prosodic factors. The current study, based on Optimality Theory, basically puts forward two types of constraints, including the constraints aligning tone sandhi domain with such prosodic units as prosodic word,prosodic phrase and intonational phrase, and the constraints regarding tonal modulation and tonal amplitude.
tone sandhi; hierarchical structure of prosody; prominent structure; OT
H116.4
A
1005-7110(2016)04-0108-04
2016-03-11
教育部人文社科青年基金項目“候選項鏈理論對漢語雙向性變調的解釋力研究 ”(11YJC740124);福建省社科規劃項目“福建長汀客家話連讀變調之謎研究”(2011B101);福建省教育廳B類項目“優選論與變調域構建中的形態-句法因素”(JBS10053)
閆小斌(1979-),男,山西侯馬人,文學博士,福建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