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鐵鷹 王毅
為了探究唐僧取經故事行程的具體過程,我們沿玄奘當年行進的路線做了一次田野考察,大致上依據《大唐西域記》和《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的描述,沿當年玄奘西行印度的蹤跡行進,由西安出發,經過河西走廊的張掖、瓜州等地,然后穿越莫賀延磧到達哈密,在吐魯番折向塔里木盆地,沿塔克拉瑪干沙漠的北線再向西,經庫爾勒、阿克蘇、阿圖什直到克州的阿合奇縣,這基本上就是當年玄奘去印度時的路線,最后在阿合奇到達了玄奘出境的別迭里山口。然后再經喀什到達塔什庫爾干,在那里找到了玄奘學成回國入境的明鐵蓋山口,從那里出發,再體驗玄奘回程的路線,經和田,沿塔克拉瑪干沙漠的南線東回。全程1萬多公里,歷時40天。
河西走廊的絲綢古道
河西走廊是我們首先關注的地點,因為《西游記》里的很多故事都與這里有關,而在吳承恩《西游記》問世后,這里也是取經故事傳播最廣泛的地區之一。
河西走廊在甘肅省境內,因為地處黃河之西,南有祁連山綿延,北有合黎山橫亙,兩條東西向山脈形成一條狹長的通往西域的古道而被稱為河西走廊,其東段起點是奔騰不息的黃河,最西段就是嘉峪關、玉門關等被后人千古吟唱的關隘,再往西就是800里莫賀延磧——沙漠與戈壁地帶。在相當長的歷史時期內,這條1000多公里長的河西走廊是內地與西域之間的必經之道。
玄奘當年由長安往西域的第一段,就是河西走廊。而且由于西出莫賀延磧需要準備、私自西行受到官府的追捕等原因,玄奘法師在河西走廊逗留了一段時間,留下了一段又一段饒有趣味的往事。在一個叫正義峽的地方,我們找到了一段原汁原味的古道——現代發達的高速公路網把這一段拋棄了,所以它保留了下來。所謂的道,也就是沿河床而行,相對比較平坦而已,但這樣貌似平靜的河谷暗藏了多少兇險,似乎遠處山巔上的烽火臺能夠證明。
這曾經是一條西行的必經之路——唐僧師徒的西天之路,有一段應該就是如此模樣。
張掖大佛寺的取經壁畫
在張掖,有一個考察點是大佛寺的取經壁畫。大佛寺是張掖市區一個著名的旅游景區,寺廟始建于西夏永安元年(1098年),相當于北宋中期,因正殿供奉一尊號稱全國最大的臥佛而得名。在大佛背面的照壁上,有一幅看來古色古香的唐僧取經組圖,寺院管理方曾經組織各方專家考證壁畫的繪制時間,形成了元代擴建時繪制和清代重修時繪制兩種意見。然而大約出于獵奇心理,網絡與社會輿論則一邊倒地取壁畫繪制于元代之說,稱早于吳承恩《西游記》三四百年,曾有數十家新聞機構組團參觀然后以通稿的形式發布了這類消息。此前筆者也參與過有關這幅壁畫的討論,認為從壁畫的故事內容聯系取經故事的演進過程來看,只能是清代《西游記》流行后的衍生物。
大佛寺的管理方給予了極大的方便,破例打開了大殿的北門,使我們得以觀察到壁畫的全貌,且可以在自然光線比較充足的條件下仔細考察。我們拍攝了至今為止這幅壁畫最為清晰也最為完整的圖片。但很遺憾,清晰的畫面更顯示其中包含了若干可以確認由吳承恩增添的故事情節,因此可以肯定數年前筆者的推論:這是一幅清代衍生的《西游記》取經壁畫。
在張掖還看了一處近年引起各方關注的壁畫——童子寺取經故事壁畫。童子寺在民樂縣境內,不知始建于何時,大家都說很古老。現在看到的整座寺廟是復建的,但寺廟后面有座山,石壁上的洞窟是舊物。石窟鑿在陡峭的崖壁上,雖然離地面只有數米,但看來仍是險峻。石窟內大約有10平方米左右,三面均有壁畫,總數近40幅,雖然污毀嚴重,但仍能看出表現的均是唐僧取經故事。這些壁畫明顯取材自小說《西游記》,應該是清代所繪,如壁畫中有“真假美猴王”的情節,這個故事一般認為是吳承恩的創造,這都排除了產生于更早年代的可能。這處壁畫雖然在學術上意義不大,但因為其古樸,作為一個文化旅游景點,應該還是很有吸引力的。
神秘莫測的曬經高臺
甘肅有個高臺縣,這塊地方漢代就有了,屬樂涫縣,但后來興廢不一,獨立建縣則始于明洪武年間。縣名來自于本地的一個故事:當年玄奘取經回來時,因為馱經的大象落水,經卷被水浸泡,便在本地一個寺院的高臺上晾曬,后來這個寺院被叫作臺子寺,建縣時縣名也就叫高臺縣了。據說當年的臺子寺有一座戲樓,其上一副對聯是:“臺雖不高,縣名因斯而立;寺本甚大,圣經賴此以藏。”這處地方對我們很有吸引力,因為玄奘當年大象落水而停留曬經是一個真實的事件,但那是在塔什庫爾干,下面我們還要講到,在這里怎么會有曬經一說呢?但這里曬經的傳說似乎又很古老,顯然不是吳承恩《西游記》出現之后衍生的。難道這個地方就是《西游記》第八十一難故事真正的發源地?我們有取得突破的期待。
臺子寺坐落在一個離縣城大約20公里的村莊中間,遺存僅僅只是一座土臺——也就是最關鍵的“臺子”。臺子為夯土,高約1米,總面積大約200多平方米,可以理解為一座大殿的臺基,與史料記載正形成呼應。但遺憾的是,在文獻方面我們沒有進一步的收獲,我們不能輕易否定上面述及的傳說,但又無法找到進一步的證明,無法確定它的真正年限。
這座古寺的存在,給我們提供了一個非常美妙的想象空間:如果在洪武之前臺子寺確實存在并且因為曬經而聞名,那么玄奘曬經的故事就更為久遠,可能與我們后面將要說到的玄奘在新疆塔什庫爾干河遇洪水大象溺亡經卷落水事件的史實有關。
玄奘曾經說法的古寺遺址
瓜州在歷史上赫赫有名,它是河西走廊最后一站,再往西就是800里戈壁莫賀延磧,戈壁那邊就是遙遠的西域。在瓜州接待我們的是縣文物局局長李宏偉先生。我們到達的前一天,他剛剛從卡塔爾多哈2014年申遺會議現場回來,今年瓜州的鎖陽城與新疆吐魯番的高昌故城、交河遺址一起納入“絲綢之路:起始段與天山廊道的路網”項目申遺成功,李宏偉作為文物保護專家與會。
鎖陽城即當年的瓜州古城,因盛產名貴中藥鎖陽而得名。這座古城,興于漢,盛于隋唐,最后因明王朝閉關而廢棄。雖然已經數百年沒有人煙,但得益于西北干旱的氣候,鎖陽城的遺址保存得仍然相當完好,偌大的城垣清晰可見,只是因地處偏遠而不為人知,在某種意義上說,這座古城遺址因申遺而被認識實際上是一次重新發現。
按照《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記載,玄奘法師因為前路艱難、準備不足在這里滯留了一個多月,后來他聽取了一位老人的意見,買了一匹又瘦又老但在西域古道上往來多次的赤紅馬,又收了一個自告奮勇愿意隨行西去的胡人石槃陀為徒,夜里悄悄潛出城門偷渡玉門關再次踏上西行路。結果真是有點戲劇性:那匹很不起眼的識途老馬后來救了玄奘的命,但他十分倚重的第一位有名有姓的徒弟卻在第一天夜里就反悔,差點要了他的命。這個舊事,有學者認為由此演化出了后來的孫悟空。
我們是鎖陽城申遺成功后接待的第一批考察者,大家的心情都很好,當李宏偉告訴我們當年玄奘滯留的塔爾寺遺跡仍在時,我們的意外之喜便表現得更為強烈。塔爾寺遺存面積達15000平方米,保存較好的中心寺塔看上去非常精美。1400年前玄奘法師收徒買馬等許多故事就發生在這座城里。而現在保存相對完好的北門,就是玄奘悄悄與“少胡”石槃陀“夜發”潛出的地點,這不會錯,因為他們的目標滹沱河在城北,《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有記載。
《西游記》西域古國的真實范本
《西游記》唐僧師徒經歷過很多西域古國,而且都有故事發生。這些西域古國有范本嗎?有的,就是今日吐魯番地區的高昌古國。
從瓜州再西行,穿越莫賀延磧大戈壁,由星星峽入疆,首先到達哈密,這里古稱伊吾,是西域古道上的必經之地,再往西就進入了高昌國地界。當年玄奘經歷九死一生跨越莫賀延磧到達這里時,已經有高昌國的使者在此久候。《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記載說,高昌國是一個信佛的國家,國王是一個虔誠的佛教徒,他已經由內地來的商人口中知道了玄奘的大名和他準備西行的計劃,便派專人在此接應引導,所以玄奘一到這里便被使者接應到400多公里之外的高昌國。玄奘在這里得到了最高規格的接待,國王與他結拜為兄弟,把他接入皇城,住在皇家寺院,還經常把他接入宮中講經說法,所有的這些都只需要一件回報,那就是請玄奘留下,做他們的國師。而這一條恰恰是玄奘最不能答應的,于是悲情出現了,他萬般無奈不得不以絕食對付國王的盛情挽留。類似這樣的場景,在《西游記》里曾經多次出現。
高昌國是一個歷史很久遠的西域古國,至遲在漢代就已經出現,玄奘經過時高昌還是一個獨立的國家,后來被大唐滅掉,成為大唐管理西域的行政機構安西都護府駐地。高昌國故城現今仍在,已經過整理對旅游者開放,皇宮、寺院依稀可見。我們到達那兒的時候,恰巧遇上沙塵天氣,揚塵籠罩下的古城遺址天地一色,漫無邊際,我們一行孤獨的尋訪者似乎也就像漫漫歷史中的一顆礫石。憑吊前人遺跡,不發思古幽情恐怕是不行的。
庫爾勒自燃煤田的滅火工地
《西游記》有個火焰山的故事,因故事太著名我們不做復述。這個故事很古老,至少可以追溯到晚唐五代,因為當時很粗糙的取景故事里就有個“遍地煙焰”的“火類坳”,也就是火焰山了。這個故事的原型在哪?它肯定不是現在所說的吐魯番火焰山,那是一座石頭山,只是像火焰而并非真火真焰,把那座紅色的石頭山附會為《西游記》的火焰山是清代乾隆年間的事,清代一位小有名氣的文人罪犯洪北江,被流放到迪化(今烏魯木齊)經過此地時,隨口說了一句“此地真熱,西游記的火焰山大概就是這里吧”而引出的一段佳話。
真正的火焰山原型也在新疆,就是新疆曾經遍地都有的地下自燃煤田。在我國的北方新疆、內蒙古一線,地下有一條巨大的包含有若干煤田的藏煤帶,由于煤質好、埋藏淺,這條藏煤帶經常因為雷電、放牧等原因自燃,且一燒就是成百上千年直至燒光為止;又由于這些自燃點都在偏僻地區,因而很少有人知道,直到近數十年政府撲滅了若干著名的火區,地下煤田自燃的問題才廣為所知。我們現在可以在《宋史》里查到宋代初年新疆奇臺縣北山煤田自燃的記錄,《宋史》明確記載了當時白天煙霧繚繞、夜晚火光燭燭的情景。這處煤田,何時燃起我們不清楚,但至少宋初就在燒,一直燒到前幾年才被撲滅,這是確定的,真真實實燒了至少1000年。這個地點,就在玄奘當年經過的路旁。
但是我們畢竟沒有見過真正的地下自燃煤田,因此此次考察的重要任務就是親眼看看。我們聯系了新疆煤田滅火局,局里的領導、工程技術人員見我們就說,你的觀點不新鮮,我們都是這么認為的。滅火局賈局長安排我們去庫爾勒地區一處不算太大的礦區,那兒有個工程隊正在滅火。
工地在庫車北大約100公里處,在天山支脈克孜利亞山峽的深處,沿途大大小小的地名龜茲、龍池等等,似曾相識,仔細想來,都可能是玄奘的途經之地。工地是距公路四五公里的一溜四個山頭,工程隊技術員告訴我們,這四個山頭的下面是一條藏煤帶,四個山頭雖然也是新疆常見的紅色,但與周圍山頭的紅色不同,是地下煤火燒出來的。其中一個山頭就是工地,遠遠可以見到山上有挖掘機,技術員說,他們需要剝開地表巖層,然后灌水滅火。到了山頂,挖掘機扒出的巖石冒出一陣陣青煙,技術員拿出儀器,也就是把一個探頭插在剛剛被敲碎翻出來的巖石上,儀器上顯示的實測溫度是391℃,而隊長拿出一瓶水倒在巖石上,頓時騰起一陣水氣,即使在強烈的陽光下仍然清晰可見。那么,還在燒的煤田也就是真正的火焰山還有沒有呢?答案是肯定的。
玄奘法師出境山口尋訪
當年玄奘法師從龜茲國出發,緊隨而來的一個重大考驗就是翻閱蔥嶺,就是今天的帕米爾高原。據載,他們途經的山口“蹊徑崎嶇,登涉艱難”,“將欲眠食,復無燥處可停,唯知懸釜而炊,席冰而臥。七日之后方始出山,徒侶之中餒凍死者,十有三四,牛馬逾甚”。這個地方,此前的研究者已經確認就是今天中國與吉爾吉斯斯坦共和國交界處的別迭里山口。20世紀八九十年代,著名學者馮其庸先生七上帕米爾高原尋訪玄奘行蹤時,曾經探訪過別迭里山口,基本查清了玄奘法師出境的路線,但因為道路被洪水沖毀,沒有能真正走進山口,留下了一點遺憾。
從縣城到達山口大約有60公里,絕大部分是沙石戈壁,有一條淡淡的路影,應該是邊防站軍車碾出來的。前方隱隱約約有座遠山,云遮霧罩,向導告訴我們那就是我們的目標,他說到達山邊不算太困難,那兒有一座唐代烽燧,烽燧后面再往前行才進入真正的山口。
馮其庸先生當年就是止步于這座烽燧,因為山谷里的洪水沖毀了道路。我們的考察多了一點幸運,由于近期沒有惡劣天氣,所以駕駛員把車搖搖晃晃徑直往山口里開去。山口其實就是河谷,窄的地方不超過100米,最寬的可能有1000米左右,偶爾會見到一些牧民,向導會和他們打個唿哨,表示招呼;道路就是河床上地勢稍高的部分,冰山上的雪剛開始融化,汩汩清流還規規矩矩地在河床里流淌,但說不上哪一天就會咆哮起來沖毀我們腳下的道路。大約一個小時后,到了邊防站,再也無法前行了。拍張照片,打道回府,據說邊防站那邊不遠就是吉爾吉斯斯坦境內。整條山谷究竟有多長我們不知道,但對玄奘他們在早春冰雪尚未消融的時候,用七天時間和若干條生命的代價走出山口的艱難,已經有了深切的體會,征服這樣的環境和道路,唯有商隊和朝圣布道者,一為利,一唯誠。
玄奘法師入境山口尋訪
我們計劃中探訪的第二個山口是著名的瓦罕走廊的明鐵蓋山口,這是玄奘學成歸國入境的地方。這條山口處在塔什庫爾干縣城往紅其拉甫去的方向,大約50公里左右。確認明鐵蓋山口是玄奘歸國入境處的,大約也是馮其庸先生。他在20年前曾經進過山口到過海拔5000多米的地方,后來地方政府在山口的入口處樹立了紀念碑。由這條山口進去,就是瓦罕走廊,另外一端屬于阿富汗,再往南邊一些就是巴基斯坦的領土。在現代的衛星圖上,我們也確實可以清晰地看到山口向阿富汗方向的延伸。近年由于阿富汗局勢的影響,明鐵蓋山口已經成為軍事禁區,不允許旅游、考察等民事行為,據說當年馮其庸先生進入山口已經走到了非常接近邊界線的駐軍哨所,而我們這次考察的塔什庫爾干段雖然是由武警接待的,但也還是不能真正進入山口。
慕士塔格峰下溺死大象的山谷
在塔什庫爾干還有一個重要的考察點,那就是玄奘當年在河谷中遇險溺死大象打濕經卷的地方,這件事與《西游記》取經的故事直接相關,在《西游記》演變為“九九八十一難”的最后一難。《大慈恩寺玄奘法師傳》記道:“從此川東出,登危履雪,行五百余里,至揭盤陀國……復東北行五日,逢群賊,商侶驚怖登山,象被逐溺水而死。賊過后,與商人漸進東下,冒寒履險,行八百余里,出蔥嶺至烏鍛國。”大意是說,在這里他們遇到了強盜,一頭馱經的大象掉進河谷里淹死。這其中的“此川”就是明鐵蓋山口,“揭盤陀國”就是今塔什庫爾干,“烏鍛國”就是今英吉沙。把幾個地點定位,記載就很明確,再對照衛星地圖,可以找出比較具體的路線。從塔什庫爾干往東北,基本上都是沿塔什庫爾干河河谷,也基本就是今天的國道314線;沿國道314線北上直接到喀什,約300公里,到不了英吉沙;去英吉沙需要在布倫水庫附近也就是著名的冰川慕士塔格峰腳下折向東另走一條河谷,這在衛星圖上是可以看到的。按照行進五天和八天的比例,玄奘他們遇險的地點應當就在這條現在已經不能通行的河谷里,我們在河谷口拍了照片。這條河谷比塔什庫爾干河河谷要險峻得多,但去烏鍛國也就是今日英吉沙算是抄了一條近路。
后來到了于闐也就是今天的和田,玄奘他們暫停修整,晾干經卷后再重新上路。這段故事,后來就成了《西游記》的第八十一難。前面說到的高臺縣臺子寺有可能是路上第二次休息曬經的地方。
〔本文為國家社科基金項目“《西游記》成書的田野考察與成書史研究”(12BZW042)的階段性成果〕
(蔡鐵鷹:淮陰師范學院文學院教授;王毅:淮陰師范學院文學院副教授)
責任編輯:彭安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