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終人未散，共賞桃花雨

◎代連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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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終人未散，共賞桃花雨

◎代連華

圖/南宮閣

洪升出生于浙江杭州官宦世家，兒時便聰明伶俐，15歲時已詩文俱佳，每每與文人墨客填詞作賦，佳句迭出舉座皆驚。翩翩少年文采斐然，恰似一棵梧桐樹引無數鳳凰爭相棲息。多少名門閨秀以嫁洪升為榮，而洪家也在商議娶親之事。

情有所依，方能一往情深，而讓洪升一往情深的是他的表妹黃蘭次。洪家與黃家是近鄰，洪升與表妹青梅竹馬，兩小無猜。黃蘭次嬌俏可愛刁蠻任性，洪升性情豁達懂得謙讓，兩人相處甚歡。

洪家后堂有一座戲園，常請戲班前來唱戲，耳濡目染間，洪升也漸漸喜歡上看戲，每有戲班演出，必拉著黃蘭次躲在角落里偷看。有一次，兩人在花園里唱戲，黃蘭次唱“郎有情來妾有意”，洪升接下唱“從此恩愛不相疑”。結果被洪父聽到，于是將洪升罰跪。黃蘭次年紀雖小，卻也懂得有難同當，也跪在庭院中受罰。兩人稚氣未脫卻彼此呵護，讓洪父哭笑不得地只好免罰。

隨著年齡漸長，兩人情愫暗生。洪升深情款款嘴角含笑，黃蘭次眉眼盈盈深藏柔情。雖不曾言明，彼此早已心意相通。黃蘭次剪青絲一縷入香囊，送與洪升貼身系。洪升則許下“此生與你終老溫柔，定不負相思意”的誓言。

緣分如一朵并蒂蓮，綻放在彼此心中。怎奈兩家家規極嚴，兩人并不能時時相見。清風明月中，洪升吹簫寄相思。黃蘭次倚窗而坐，一曲琵琶和簫鳴。相愛而不得，徒勞度光陰。

那日，父母在堂上商議親事，卻不曾提到表妹，洪升心里七上八下。如果此時不表明心意，恐此生將與表妹無緣。洪升急忙堂前跪下，向父母言明：“娶妻當娶表妹，孩兒心中再無他人。”

堂上父母相視而笑。原來，父母早屬意于黃蘭次，只是不知洪升心意，故而試之。洪升羞紅了臉，疾步跑出廳堂。此后洪家前去提親，黃家也無異議，只是提出洪升婚后務必求取功名。

洪升鋪就十里紅裝，終于娶得如意妻。洞房花燭夜，夫妻展顏歡笑。一窗昏曉，幾度飛花。為了求取功名，洪升朝則伏案書寫，夜則把卷誦讀，而黃蘭次研墨以待添香烹茶。

相比于枯燥的八股文，洪升更喜歡戲文，讀書倦怠時便清清嗓子唱上幾段，黃蘭次以琵琶伴奏，他們夫唱婦隨，情意融融。然而，洪升終究是不自由的，功名如枷鎖捆綁于身。知夫莫若妻，每天操持家務之余，黃蘭次吟誦填詞，撫琴和之，在洪升神思倦怠之時，清唱給他聽。妻子淡泊名利，不以身份地位來衡量自己，讓洪升倍感欣慰。

之后，洪升春風得意地赴京趕考，原以為能金榜題名進入仕途，結果卻落第而歸。出身于名門，年少時便才名遠播，而今未得官職，讓洪升很是失落。困境之時，黃蘭次對洪升軟語寬慰，無絲毫嫌棄之意。即使面對家庭壓力，黃蘭次依然不離不棄，始終溫柔相待。怎奈落第加上族人挑撥，洪家父母也開始對洪升不滿，逼迫著他搬出家門。

洪升是一介書生，寫詩作文信手拈來，養家糊口卻是舉步維艱。黃蘭次褪去綺羅裙，換上粗布衫，除釵環，素妝顏，每日辛苦操持家務。被逐出家門后，他們已沒有半點經濟來源，黃蘭次并不抱怨，反而將首飾典當，換錢買柴米度日。

彼時洪升開始戲曲創作，每每寫到情節高潮處便以酒歌之。那日，家里已經沒有一滴酒了，洪升在屋內踱來踱去。突然間酒香入鼻，原是黃蘭次打酒歸來。他驚喜不已，忙問妻子如何有錢打酒，黃蘭次含笑不語，再看她手腕處，那只陪嫁的玉鐲已不見蹤影。洪升羞愧不已，感念妻子一片深情卻無以回報。

曾經錦衣玉食，如今粗茶淡飯。縱然黃蘭次辛苦持家，而生活依然困頓不堪，甚至時時斷炊，洪升無奈之下只好攜妻入京。

京城文人墨客齊聚，洪升的才情很快得以施展。客居異鄉，塵世滄桑，好在有妻子溫柔相伴，他專心創作，并在友人幫助下將詩作整理成集出版，詩集得到諸多名流賞識，經濟上漸漸有所好轉。洪升與妻子終于過上了安穩生活，每日里吟詩聯賦對酒當歌。

顛沛流離的生活讓洪升的心境發生了很大轉變。曾經他醉心于仕途，如今已然淡泊，榮華富貴不長久，唯有真情伴左右。云淡風輕的歲月里，洪升與妻子共度晨夕，寫戲曲吟唱詞，兩人不亦樂乎。

有一次，洪升搖頭晃腦地對著妻子唱了句“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惹得黃蘭次嬌笑不已。黃蘭次不是普通女子，聰慧靈秀的她常常能從唱詞中捕捉到靈感，于是建議洪升寫出唐明皇與楊貴妃的愛情故事。世人只知唐明皇為愛誤國，卻忽略了他們之間的愛情。洪升欣喜不已，準備著手創作。

平靜如水的生活卻被現實打亂。遠在杭州的洪父因事獲罪而被遣戍，家中無人主事。雖遭父母嫌棄，但洪升是孝子，心里牽掛父母，不得不離開妻子回去料理事宜。黃蘭次珠淚盈盈不忍別離，洪升強忍悲傷安慰妻子，此行勿念，必早去早回。

在杭州，洪升四處奔走求人。所幸有人幫忙，其父遇赦得免。他一邊安撫父母，一邊掛念獨居京城的妻子。相思無限，錦書難寄，備受煎熬的洪升將對妻子的思念融入戲曲創作中。“愿此生終老溫柔，白云不羨仙鄉”，寫的是唐明皇的愛情，道的卻是自己的心聲。秋意漸濃時，洪升終于回到京城，他不想妻子獨坐窗前，守著燈花盼郎歸。

洪升雖然回到京城，卻惦念生活拮據的父母，只得常常在杭州與京城間游走，幾年下來疲憊不堪。而黃蘭次毫無怨言，每次在他臨行前總是將包裹細細打點，千叮萬囑，讓洪升保重身體，不要掛念自己。感念妻子飽受離別之苦，他深情寫下“唯愿與你，恩愛美滿地久天長”之句。

春色撩人醉，歸雁飛成行，多情自古傷別離，怎能辨紫陌紅塵。黃蘭次十里長亭送別，一步一回首。兒時的溫馨畫面涌入心頭，她曾與洪升藏身于戲臺下，看他俊美的容顏專注于戲臺之上；也曾與洪升嬉戲于花間，看他為自己采花戲蝶。那些美好的過往皆在一次次離別中變得遙不可及。

臨別殷勤重寄詞，光陰無情催人老。數年奔波中，洪升已然兩鬢斑白，黃蘭次也容顏漸老。為了不讓妻子再受離別之苦，洪升最終舍棄京城，回到浙江老家。“人生行樂無百歲，區區祿利何為乎。游宦略成須止足，故鄉歸隱攜妻孥。”一詩道出洪升處境之無奈，也透露出珍愛妻子之意。

在此期間，洪升寫下了《沉香亭》，但在演出時卻反響平平。這讓他很沮喪，在別人的冷嘲熱諷中，黃蘭次一直默默支持他。每天勞作之余，她與洪升共同研討劇情，每字每句都凝聚著兩人的心血。《沉香亭》最后改名為《霓裳舞》，上演后獲得成功。

半生貧困潦倒的洪升名聲大噪，昔日親朋舊友紛至沓來，恭維者無處不在，甚至有人為他介紹年輕歌女。眼前的蜂飛蝶舞并沒有讓洪升迷失，與妻溫柔終老才是此生不變的承諾。

然而世事總無常，洪升還沉浸在成功的喜悅中，卻不知禍事臨頭。因演出之時正值國喪，洪升被抓進獄中。

遭此巨變人人自危，親朋舊友盡皆散去。黃蘭次強忍悲傷，每日前往獄中探望。一縷青絲香，與君共滄桑。貧賤不曾移，相守到白頭。

憶往昔兩小無猜，攜手后情比金堅。顛沛中不離不棄，苦難時相濡以沫，縱然塵世蒼涼，癡情卻不曾改。洪升在心中默念著“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

黃蘭次忍悲苦等，終于等到洪升出獄。世態炎涼嘗遍，人間冷眼看透，洪升決意退出是非之地，攜手黃蘭次歸隱鄉村。

又是一年桃花開，絲絲細雨如約而至。楊柳岸邊，風景綺麗，洪升與黃蘭次撐傘而行。人生如戲，曲終人未散；相濡以沫，共賞桃花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