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振快
歷史學家吳晗說:“一部二十四史充滿了貪污的故事”,貪污現象“無代無之”,“竟是與史實同壽”。的確,打開中國的史書,不絕于書的就是關于貪腐的記載。有貪腐,就需反貪腐。
吳晗總結說:“歷朝的政治家用盡了心計,想法子肅清貪污,樹立廉潔的吏治,不外兩種辦法:第一種是厚祿,他們以為官吏之所以不顧廉恥,倒行逆施,主要原因是祿不足以養廉,如國家所給俸祿足夠生活,則一般中人之資,受過教育的應該知道自愛。如再違約受贓,便是自暴自棄,可以重法繩之。第二種是嚴刑,國家制定法令,犯法的立置刑章,和全國共棄之。前者例如宋,后者例如明初?!?/p>
厚祿、嚴刑兩種方法,的確是中國古代主要的反貪思想,相應地也曾經落實到制度設計,并進行了實踐,但實踐的結果是反貪效果并不理想。
“高薪”無法“養廉”
吳晗先生所說的“厚祿”,當代的說法是“高薪”?!案咝金B廉”,也是中國當下不斷有人提議的。不過,從歷史實踐來看,“高薪”并不能“養廉”。
中國古代各王朝中,文官待遇最好的是宋代。吳晗先生介紹說:“宋代官俸最厚,京朝官有月俸,有春冬服(綾、絹、綿),有祿粟,有職錢,有元隨傔人衣糧、傔人餐錢。此外又有茶酒廚料之給,薪蒿炭鹽諸物之給,飼馬芻粟之給,米面羊口之給。外官則別有公用錢,有職田。小官無職田者別有茶湯錢。給賜優裕,入仕的人都可得到生活的保障,不必顧念身家,一心一意替國家作事?!?/p>
宋代對官員的生活的確很照顧,由此而給國家財政造成很大負擔,冗官冗費一直是宋代的大問題。但是,事實是否像吳晗先生所說的官員不貪污、“一心一意替國家作事”呢?
事實并非如此,宋代貪腐大案不少,著名貪官也很多。早在宋太祖時代,據不完全統計,查處的較大的貪污案就有30多起。北宋后期,貪污之風盛行,“士或玩法貪污,遂致小大循習,貨賂公行,莫之能禁。外則監司守令,內則公卿大夫,托公循私,誅求百姓,公然竊取,略無畏憚”。
著名貪官有因受徽宗寵信而被時人稱為“六賊”的蔡京、王黼、童貫、梁師成、李彥、朱勔,以及楊戩、高俅等人。近年出版的《中國反貪史》詳細介紹了宋代貪腐的史實,從中可以看到宋代貪腐相當嚴重,看起來并沒有比其他朝代好多少。由此可知,高薪并沒有達到養廉的效果,宋代實行的厚祿制很難說起到多少扼制貪腐的作用。
另一個實踐是清代自雍正年間開始實行的“養廉銀”制度。
雍正年間實行了養廉銀制度,相對于該制度實行之前,養廉銀是原有薪俸的幾十倍甚至一百多倍,完全可以說是高薪了,但是,官員廉潔了嗎?事實是,雍正年間制度實施之初,加上雍正的高壓政策,貪腐現象略有收斂;而在雍正之后的乾隆年代,貪腐非但沒有減少,反而加劇了。
據檔案初步統計,清初順治、康熙、雍正三朝,總督、巡撫因貪腐被查處的案件不過十余件,而在乾隆一朝,督撫被查處案件即有29件。
有研究統計,清代二品以上大員,因侵貪或因侵貪與另罪并罰而被處斬、處絞、令其自盡的官員共有41人,而乾隆朝則有27人之多,其中因侵貪而被處以極刑的督撫有17人,如閩浙總督陳輝祖、江西巡撫郝碩、浙江巡撫王亶望、山東巡撫國泰等,皆是大貪。
乾隆四十六年(1781)被處斬的王亶望,家產被查抄后估值銀達“三百余萬(兩)之多”。在乾隆后期,甚至出現了中國歷史上第一大貪和珅。這就說明,實行養廉銀制度,對反腐沒有起到多少實際作用。
“嚴刑重典”治貪不可持續
清代歷史學家趙翼認為:“宋以忠厚開國,凡罪罰悉從輕減,獨于治贓吏最嚴。”(《廿二史札記》卷24)北宋開國皇帝趙匡胤曾有政治遺囑,要求他的后代善待讀書人,不要殺知識分子。
但在對待貪腐問題上,趙匡胤卻沒有松口,嚴懲不貸,殺了不少貪官污吏。如建隆二年(961)四月,“商河縣令李瑤坐贓杖死”,五月,“供奉官李繼昭坐盜賣官船棄市”,八月,“大名府永濟主簿郭顗坐贓棄市”;建隆三年(962)八月,“蔡河務綱官王訓等四人坐以糠土雜軍糧,磔于市”;乾德三年(965)四月,“職方員外郎李岳坐贓棄市”,八月,“殿直成德鈞坐贓棄市”,十月,“太子中舍王治坐受贓殺人,棄市”,等等。
中國歷代皇帝,尤其是開國皇帝,看到前朝因為貪腐橫行導致民不聊生、社會動蕩而導致王朝更替的事實,為了王朝基業的長久穩固,都會總結經驗教訓,重視反腐,大多主張要嚴刑峻法,力剎貪腐之風。如上述宋太祖外,明朝開國皇帝朱元璋的反腐力度尤其驚人,其嚴酷做法,導致政治氣氛緊張甚至恐怖,甚至已到“官不聊生”,讓人不敢做官(“人不愿仕”)的地步。其做法包括:
降低貪腐被處死刑標準。朱元璋制定和頒布《大明律》,對官吏貪贓枉法犯罪的處罰規定比前代更具體、更嚴厲,如在貪腐被處死刑方面,規定官吏貪贓枉法至80貫者,或監守自盜至40貫者,都要判處絞刑。以洪武年間寶鈔40貫不到現在2萬元錢。貪污2萬元就會被判死刑,這是相當重的刑罰。
采用酷刑。朱元璋對貪官采用諸如凌遲、梟首、墨面文身、挑筋、去膝蓋、剁指、斷手、刖足、閹割等30余種酷刑。此法殘忍無比,朱元璋以后未再采用。
大開殺戒,甚至牽連無辜。在洪武十八年(1385)的“郭恒案”中,“自六部左、右侍郎以下皆處死”,從中央到地方,幾萬人死于非命,其中既有郭恒之類的貪官,也有一些無辜者。曾受朱元璋表彰的循吏(清官)——曾任山東濟寧知府的方克勤(方孝孺的父親),就受洪武年間的另一大案——“空印案”牽連致死。朱元璋搞的兩個大案——“空印案”和“郭恒案”,殺人據說達到8萬多人。
朱元璋用“嚴刑重典”來反貪,其效果到底怎么樣?歷史上有肯定意見,如《明史》評論說,朱元璋的肅貪使得官吏“一時守令畏法”,“吏治煥然丕變矣”,其效果很好——“吏治澄清者百余年”。
不過,這種說法也讓人懷疑,中國歷代王朝,建國初期七八十年一般比較清明,貪腐不像中晚期那么嚴重,這是普遍現象,朱元璋時代腐敗受到扼制固然無疑問,但朱元璋死后很多嚴刑酷法已廢棄不用,“吏治澄清者百余年”即使為真,也未必就是朱元璋“嚴刑重典”的效果。另外,朱元璋自己都說:“我欲除貪贓官吏,奈何朝殺而暮犯!”這就說明,實際效果可能也有限。
再者,“嚴刑重典”的可行性是很成疑問的。
朱元璋去世后,孫子建文帝繼位,曾諭刑官曰:“《大明律》,皇祖所親定,命朕細閱,較前代往往加重。蓋刑亂國之典非百世通行之道也。”朱元璋和建文帝的話,實際承認了“嚴刑重典”是不可持續的。即便是《大明律》,有些規定如貪腐被處死刑標準過低,實際上也是無法實施的。清承明制,《大清律例》繼承了《大明律》的相關規定,對官吏“受財”即貪污80兩銀子就要判絞(監候)。
在乾隆四十六年(1781)案發的甘肅全省官員集體貪污案中,幾乎全省官員都涉案,如果執行貪污80兩就要判絞刑的標準,則可能全省官員要被殺光,乾隆無奈將判處死刑的標準提高到2萬兩,是80兩的250倍,最后被處死的官員還有56人,包括總督、巡撫、布政使各1人,道員、知府5人,同知、知州8人,通判2人,知縣35人,縣丞3人,這些都是縣級以上官員。
對于上述“高薪養廉”(厚祿)和“重典治貪”(嚴刑)反腐的實際效果,吳晗先生總結說:“宋代厚祿,明初嚴刑,暫時都有相當效果,卻都不能維持久遠。原因是這兩個辦法只能治標,對貪污的根本原因不能發生作用。”
監察、巡視制度效果有限
中國古代很早就有比較完善的監察制度。監察百官的機構,從秦漢到宋元叫御史臺,官員稱御史。隋唐時期,出現監察御史的職銜。
到明代,朱元璋將御史臺改名為都察院。都察院設左、右都御史(正二品),左、右副都御史(正三品),左、右僉都御史(正四品),以上為坐院官,有時并不全設。另有總督軍務、漕運、糧儲、巡撫地方等項事務官員,因事添設,無定員。
為了監督地方官員,明代設十三道監察御史(清代為十五道),十三道是按省來劃分的——明代政區有兩京(南京、北京)十三省(浙江、江西、湖廣、陜西、廣東、山東、福建、河南、山西、四川、廣西、云南、貴州),每省7~11員,總共110員。十三道監察御史官秩不高(僅為正七品),但負有糾察之權,還被派遣分巡天下,即巡按御史。巡按御史是“代天子巡狩”,對巡按地方的官吏“大事奏裁,小事立斷”,所以地方官員聞風喪膽。對御史也有監督,如果他們貪污受賄,比其他官吏罪加二等。
為了監督吏、戶、禮、兵、刑、工六部等中央官員,朱元璋又設六科,官員叫給事中。剛開始時各科給事中2人,后來各科設都給事中1人、左右給事中2人、給事中4~10人。六科給事中后來事實上擁有了糾察百官之權。
這樣,在理論上就形成了對中央、地方官員的嚴密的監察制度。各部和各省之內,上級官員對下級也負有監督之權。上下級監督,加科道官員的專門監察,理論上每個官員都處在監督之下,不留死角。應該說,這種官員監督制度的設計是相當完善的。
現代以來,人們對古代監察制度的評價不一。有些人(如孫中山、錢穆等)認為,御史制度是運作良好的監察機制;另一些人(如著名歷史學者何炳棣)卻認為,御史制度所起監察職能有限,更經常的是淪為官僚政爭的工具。
在明代中后期,負責反腐的巡按御史,本身就貪贓腐敗,已起不了反貪的作用。如御史陳志先按察江西,途中丟失4件行李,為地方官查獲,發現“其中皆金寶”,還有受賄簿,記載受賄“不下數萬”。殷正茂以右僉都御史巡撫廣西,“歲受屬吏金萬計”。沈汝梁巡視下江,“贓賄數萬”。祝大舟巡按江西,“臨行票取多贓”。由此可見,御史的設想和設計雖不乏合理之處,然而實際運作的結果卻不甚理想。
如同前文所述,明清時代各個時期都很腐敗,表面完善的監察、巡視制度,實際效果有限,并沒有扼制住貪腐。
中國古代起到預防腐敗作用的制度設計還包括任期制和回避制。
中國古代在反腐實踐中,除了反腐制度設計之外,也有對官員進行反腐倡廉教育以扼制腐敗的經驗。比如朱元璋的反腐策略中就包含這方面的內容。朱元璋曾頒布反腐倡廉材料,試圖從正反兩方面影響官員心理。
朱元璋在反腐倡廉上實行的正、反兩方面的教育,應該說一時會有一定作用,但高壓態勢不可持續,官員也有另外不得不貪的理由,對官員廉潔的心理塑造恐怕也難有長效。
縱觀中國古代反腐思想和制度設計,可謂窮盡古人的智慧,各項設計都很合理?,F代西方經濟學家認為,扼制貪腐,需從貪腐的動機、機會、收益及風險等方面綜合設計。古代反貪設計,厚祿(高薪)意圖減少腐敗的動機,回避減少腐敗的機會,監察、巡視及嚴刑都提高了腐敗的風險,因此,它們都是合理的設計。按照這些設計,按理應該能夠扼制腐敗,但實際效果卻不理想,歷代王朝反貪最終都以失敗告終,王朝也因官吏貪腐虐民而被更替,其中原因,恐怕是因厚祿、嚴刑、監察、回避等等設計,都是治標之術,并非治本之法。
(摘自《共識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