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小慶
“知不知”和“不知不知”本指航天空間中未知和不確定風險,當下已成為項目管理和計劃領域中的一種理念。不論企業管理領域的風險評估,還是股市管理乃至個人投資,都會面對“知不知”和“不知不知”風險,因而面對種種復雜艱難選擇,不能僅靠經驗,需要的是審辯式論證——因為審辯式思維不僅質疑他人,也質疑自己;不是坐而論道,紙上談兵,而是力行擔責,果斷決策。
2002年2月12日,時任美國國防部長的拉姆斯菲爾德(Donald H. Rumsfeld)在記者招待會上談到伊拉克是否存在大規模殺傷性武器的時候,說了這么一段好像繞口令的話:
我們知道,我們“知知”:存在一些我們知道自己知道的東西;我們“知不知”:我們知道一些事情我們尚不知道。此外,還有一些事情屬于我們“不知不知”:一些我們不知道自己實際上并不知道的東西(As we know, there are known knowns: there are things we know we know. We also know there are known unknowns: that is to say we know there are some things we do not know. But there are also unknown unknowns -- the ones we don't know we don't know)[1]。
這段話,曾經遭到廣泛的詬病,一些人認為他是在為美國的伊拉克政策進行強詞奪理的辯護。如果拋開伊拉克問題,拉姆斯菲爾德的這段話實際上包含著非常重要的現代意識。
這段話并非拉姆斯菲爾德的創造,而是美國航空航天局(National Aeronautics and Space Administration,簡稱NASA,或“納薩”)在開展航天探索工作中長期堅持的基本理念。在拉姆斯菲爾德自己的回憶錄中,曾記錄了NASA局長威廉·格拉漢姆(William Graham)對這一重要理念的闡述。或許與拉姆斯菲爾德的影響有關,這一理念也影響了許多美國國防部的高級官員。實際上,就在拉姆斯菲爾德講出這番話的前幾天,在NASA工作的航天科學家柯克·波恩(Kirk Borne)還曾在一次有關美國國土安全的會議上闡述過這一重要的國家安全思想 [2] [3]。
在美國航空航天局所從事的空間探索工作中,往往需要面對種種復雜的、未知的和不確定的風險。這些風險不僅會對航天器和航天設施造成損害,而且可能危及公共安全、自然環境和人身健康。NASA將這些可能造成損害的風險分為兩類:
第一類是“知不知(known unknowns)”風險。就是“你所知道的風險”,例如,天氣的突然變化,小行星的碰撞,太陽磁暴的干擾,航天器零件的質量問題,等等。這些屬于我們曾經遇到過的風險。盡管無法控制,也常常不知道準確的發生概率,但這類風險屬于可以合理預期的風險,屬于可以根據以往經驗和歷史記錄進行預期和防范的風險。
第二類是“不知不知(unknown unknowns)”風險。就是“你所不知道的風險”,例如,與外星人的遭遇,落入“黑洞”,落入“蟲洞”,等等。這些屬于我們從未遇到過的風險,屬于我們無法合理預期的風險。關于這類風險,沒有以往經驗和歷史記錄可以參考。
“金屬疲勞”曾經屬于航空航天領域中一種“不知不知”風險。在經歷了多次航空航天災難之后,通過對導致災難原因的深入研究,人類才逐漸發現了“金屬疲勞”的問題。今天,“金屬疲勞”已經從“不知不知”風險變為“知不知”風險。
這種關于“不知不知”理念的影響并不限于航空航天領域,今天實際上已經成為項目管理和計劃領域中的一個重要理念。上世紀中葉,對于一家機械打字機生產廠家的老板來說,他所面對的“知不知”風險因素包括其他同類廠家的競爭,新崛起廠家擠壓自己的市場份額,能源、原材料、運輸、廣告價格的上漲,等等,甚至還包括戰爭、地震、龍卷風等風險。那時,他所面對的“不知不知”風險因素則是后來個人計算機的出現。實際上,機械打字機廠家最后覆滅于他當時所“不知不知”的個人計算機。
不僅在企業管理領域存在著風險評估問題,在個人的人生選擇和財務投資方面同樣存在著這樣的問題。因此,“知不知”和“不知不知”是許多企業管理和人生智慧書籍中討論的重要話題。無論是對于股市的管理層還是個人投資者,關于融資和杠桿的“恐慌出逃”,關于“熔斷”的“磁吸效應”等,都曾經屬于“不知不知”風險。
進入21世紀以后,新世紀的快速變化已經給我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今天,我們常常需要面對那些“知不知”和“不知不知”風險。面對“知不知”的風險,我們需要借助以往經驗,需要基于以往經驗之上的邏輯推理能力;而面對“不知不知”的風險,我們并沒有以往經驗可以參照,也無法借助邏輯推理來進行預測,我們需要靠審辯式思維(critical thinking),需要憑借我們的創造性發揮。
今天,當我們面對種種復雜、艱難的選擇時,我們需要進行審辯式論證(critical argument)。在審辯式論證領域,今天影響最大的論證模型是“圖爾敏模型”。科學哲學家和邏輯學家圖爾敏(Stephen Toulmin,1922-2009)對始于亞里士多德的以“三段論”為代表的邏輯學體系進行了反思,對羅素(Bertrand Russell)和懷特海(Alfred Whitehead)所進行的邏輯學數學化的努力進行了反思,提出了不同于形式邏輯(formal logic)的非形式(informal)邏輯。圖爾敏將之稱為“工作(working)邏輯”“實踐(practical)邏輯”和“實質(substantial)邏輯”。
圖爾敏1982年在美國密歇根大學的一次演講中說,作為一個企業的總會計師(accountants),最重要的能力是邏輯推理能力。但是,作為一個企業的總裁或“業務規劃師”(business planners),所需要的則不僅是邏輯推理能力,還需要審辯式思維。會計師將過去一年中公司的所有工作都整合到賬務報表中,他需要確保該報表的內容是完整的和無矛盾的,并進而告訴我們在這一年里公司運作得怎么樣;總裁則需要思考和評估公司在下一年開展工作的可能方向,并力圖確定一個恰當的方式,以便能合理而均衡地顧及公司的業務需求、發展目標和未來愿景。一方面,任何一個蓬勃發展的公司都需要一個很好的總會計師,沒有對過去一年的清晰完整了解,不可能制定出下一年的恰當規劃。一個“在形式上充分的”(formally adequate)關于過去一年的賬務報表是我們制定“成功有效的”(functionally successful)未來規劃的前提條件。另一方面,一個很好的會計師,卻可能是很差的老板。用一句美國諺語來說就是:“好的建言者卻是差的執行者”。會計師可以對公司的財務和生產狀況作出嚴格符合形式邏輯的描述,但公司的未來規劃和決策(decision)卻涉及諸多與“優先性”(priority)有關的實質性的、功能性的非形式考慮,因而需要對多種“合理的”方案進行比較和權衡[4]。
圖爾敏指出,不僅商學院的學生需要具有面對“不知不知”的審辯式思維,其他諸如法學院、醫學院乃至各學科的學生也都需要學習超越形式推理(formal reasoning)的“實踐推理”(practical reasoning),都需要學習怎樣為一個商業計劃、一個司法裁決、一個醫療方案、一個科學假說進行辯護。在這種辯護中,需要包括問題背景,環境條件,程序規則,論證方法,評價標準以及關聯度(relevant)等多方面的“現實考慮”(practical implication)。
“形式推理”和“實踐推理”之間的關系如同會計師和總裁的關系一樣。在對實際論證過程進行評價時,“形式推理”的角色如同會計師:能夠正確地對影響過去業績的種種因素做出合理的分析。這是一種“回頭看”(retrospective)的思維方式;“實踐推理”的角色則如同總裁,他不僅需要讀懂公司的賬務狀況報表,還需要對未來的各種目標進行評估和選擇,還需要“向前看”(prospective)。
在美國航空航天局關于風險評估的“知不知”和“不知不知”的分類框架中,我們可以說,面對“知不知”風險,需要展開分析性邏輯推理;面對“不知不知”風險,則需要展開創造性的審辯式思維。
什么是審辯式思維?簡單說就是3句話,12個字:不懈質疑,包容異見,力行擔責。
具有審辯式思維的人不輕易相信家長、教師、領導、專家和權威的說辭。他們會用自己的頭腦獨立地進行思考,不懈質疑。他們會想,家長、教師、領導、專家和權威們這樣想,這樣說,這樣做,那么,我們自己應該怎樣想?怎樣說?怎樣做?他們會根據自己的思考、學識、情感、經驗和理性作出獨立判斷。這是一個審問、慎思、明辨、決斷的過程,這個過程所需要的就是審辯式思維。他并非一概地拒絕和反對他人的意見,而是在經過自己的思考以后,做出自己的判斷,接受或者拒絕他人的看法。
具有審辯式思維的人,不是“手電筒只照他人”,不是僅僅質疑他人,而是會“雙向質疑”:既質疑他人,也質疑自己。正是由于質疑自己,他才會包容異見。他會想到,別人可能是錯的,我自己也可能是錯的。
具有審辯式思維的人不是坐而論道,不是紙上談兵,而是行動者,是力行擔責者。因此面對復雜、艱難的選擇,他會勇敢地、果斷地做出自己的選擇并付諸行動,并坦然地面對自己行動的后果,勇敢承擔責任。
審辯式思維是21世紀3種最重要的職業勝任心理特征之一。另兩項是口頭和書面表達能力,邏輯推理能力。進入“移動互聯”時代,我們獲取特定知識越來越容易。以往,需要在圖書館中尋找多日的研究資料,今天,借助移動互聯,借助“百度”“狗狗”這樣一些搜索工具,便可以隨時隨地信手拈來。今天,重要的已經不再是掌握特定知識,而是具備較高的審辯式思維水平對信息的重要性做出判斷,進而在各種可能的候選方案中快速做出自己的抉擇。
一個具有審辯式思維的人,會對“不知不知”風險保持理解和警覺。因此,他會不懈質疑;因此,他會包容異見。
實際上,已經有許多心理學家和社會學家指出,在“知知”、“知不知”和“不知不知”3種情況之外,還有第4種情況:“不知知(unknown known)”。由于受到自身成見、偏見、偏好(preference)和情緒的影響,一些本來我們明明知道的東西,我們也會“視而不見”。本來,美國的政治家們知道薩達姆和阿薩德在抑制伊斯蘭極端勢力和基地組織方面的作用,他們完全可以通過對歷史經驗的分析,預測到薩達姆和阿薩德政權垮掉后伊斯蘭極端勢力的失控局面,但是,他們的成見使他們對這些“已知”的東西視而不見。
圖爾敏還對究竟“知道”是什么意思進行了深入的語義分析。當一個人說“我知道廣東隊會贏”的時候,他所說的“知道”包含著雙重含義,既包含關于“廣東隊是否具備取勝實力”的事實判斷,也包含“我對廣東隊是否有信心”的態度陳述。進而,圖爾敏觸及了莊子所曾經思考的問題:“子非魚,安知魚之樂?”探討了不同的人之間進行溝通的可能性問題。從這些思考出發,圖爾敏指出了“形式推理”在面對復雜實際問題時的無力[5]。
這些,都是未來審辯式思維研究中非常有趣和有意義的問題,值得進一步深入研究。
[參考文獻]
[1]https://en.wikipedia.org/wiki/Ther
e_are_known_knowns.
[2]https://en.wikipedia.org/wiki/Dona
ld_Rumsfeld.
[3]https://en.wikipedia.org/wiki/Know
n_and_Unknown:_A_Memoir.
[4]圖爾敏.論證與邏輯評價[J].謝 耘,
譯.工業與信息化教育,2015,(7).
[5]Toulmin, S.E., Use of Argument
(updated edition),Cambridge Press,
UK.,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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