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崇文
(北京大學 考古文博學院,北京 100871)
楚文化淵源研究的新進展
高崇文
(北京大學 考古文博學院,北京 100871)
《史記·楚世家》記熊繹居丹陽應是泛指,《楚居》記熊繹徙夷屯則是實錄,從大的范圍來講,都屬于丹江流域,因而熊繹所居“夷屯”在丹水之陽。春秋時期楚之諸“郢”在宜城平原。從西周初至春秋時期,楚居地由丹江流域逐步遷徙至宜城平原的路徑也為這一地域考古學文化所印證。
楚文化;淵源;研究;新進展
關于楚族的來源及楚文化的形成問題,一直是學術研究的難點,歷來有諸多不同的觀點。就目前研究的情況看,對于西周時期楚人活動的地域基本形成了兩種意見,一是丹江流域,一是沮漳河流域。這是多年來對此問題深入研究的一大進展。清華簡《楚居》發現后,對楚的淵源解決了一些關鍵性問題。但是,對神話傳說時代楚先祖的起源,大家仍然分歧頗大,甚至又增加了許多新的說法。對于神話傳說,我們是否應考慮怎樣更科學地、更合理地利用。《楚居》是戰國時期楚人所作,我們應當根據戰國時期楚國的社會歷史背景、實際地理認知情況等,來分清哪些只是虛無縹緲的神話傳說,哪些是有據可考的信史,這樣才能梳理出可信的線索。《楚居》所載熊繹之后的史事已不同于傳說時代,已是有據可考的信史。我們可據《楚居》所載的這些信史,再結合傳統文獻及新的考古發現,來探討楚族的淵源及楚文化的形成過程。
《楚居》載,從熊繹到熊渠凡六代盡居夷屯,主要活動在鄀國地域之西的丹江流域。至熊渠開始轉移而徙居發漸,熊摯時徙居旁屽,熊延時徙居喬多,至“若敖熊儀徙居鄀”。歷史文獻也記載,熊渠時已經向漢水東南方的鄂西山地方向擴張,“乃興兵伐庸、楊越,至于鄂”(《史記·楚世家》)。庸的地望在漢水南部的湖北竹山境內,已是學界之共識;楊越的地望學界還有不同的意見。隨州市西部安居鎮羊子山發現了西周早期的鄂侯墓地,[2]說明西周早期的鄂國的地域范圍應位于隨州市西部地區。這些史料說明,從熊渠開始楚已由丹江向漢水南部發展,繼而又沿漢水向東到達漢水與丹江匯合處,即“若敖熊儀徙居鄀”。從楚由西向東遷徙的路線來看,發漸、旁屽、喬多的地望應當在鄀之西部漢水流域的山地一帶,西周末年若敖熊儀所徙之鄀,應是商密舊都之鄀,此時鄀國已被驅趕出商密,商密之鄀成為熊儀都城所在地。
《史記·楚世家》載:“文王熊貲立,始都郢。”唐張守節《正義》引《括地志》云:“紀南故城在荊州江陵縣北十五里。杜預云國都於郢,今南郡江陵縣北紀南城是也。”自此以后,傳統的觀點一直將楚郢都認定在江陵紀南城。但是,經過對紀南城的考古發掘證實,其時代屬于戰國時期,那么春秋時期的楚郢都在何處?清華簡《楚居》給我們提供了重要線索。《楚居》記載,熊儀之后蚡冒自鄀徙居焚,宵敖自焚徙居宵,之后的武王、文王數遷諸“郢”,至莊敖由免郢福丘遷居鄀郢。前已述明,西周時期的鄀是丹淅之會的商密之鄀,春秋時期已遷于南郡,因此,春秋時期的莊敖所遷居的“鄀郢”應在南郡。春秋早期的宵敖徙居“宵”,根據湖南里耶秦簡所記[3],宵地應在湖北荊門以北、宜城之南地域,說明春秋早期楚已進入這一地區。那么,霄敖與莊敖之間的武王、文王所遷居的諸“郢”也應在宜城平原或鄰近區域內。
春秋時期的諸“郢”應在宜城平原一帶,還可從春秋時期吳伐楚入郢的戰爭來分析。《左傳》定公四年載:“冬,蔡侯、吳子、唐侯伐楚,舍舟于淮汭,自豫章與楚夾漢。左司馬戌謂子常曰:‘子沿漢而與之上下,我悉方城外以毀其舟,……必大敗之。’”結果還是楚大敗,吳五戰而攻入郢都,“楚子涉雎濟江,入于云中”,后又逃到鄖、隨。此后楚國憑借秦國援助擊退吳兵,昭王才返回郢都。后二年,吳再次攻楚,《左傳》定公六年載:“四月已丑,吳太子終累敗楚舟師,獲番子臣、小惟子及大夫七人。楚國大惕,懼亡。……于是乎遷郢于鄀。”《左傳》明確記載,吳軍攻楚并不是由長江而上,而是由淮河西進,再由淮河上游往南攻楚之郢都。[4]假如此時期的郢都在江陵紀南城,有些事件就不好理解。如吳軍第一次攻入郢都,昭王向西逃至“雎”,即今當陽、枝江的沮漳河一帶,這可以理解。后又“涉雎濟江,入于云中”。“云中”即云夢澤,在紀南城之東。昭王何必由紀南城之西偷越吳占領區而逃到云夢澤,這是不好合理解釋的。當然,如果將此時的郢都定在沮漳河流域,也還說得過去,但是,這與吳軍再次攻楚,昭王“遷郢于鄀”不能相符。因吳軍是由淮河上游向南進攻楚的,假如此時的都城在江陵紀南城或在沮漳河流域,楚懼怕吳再次攻郢都,昭王怎么會迎吳進軍之鋒而逃至鄀,這不是自取滅亡之舉嗎?由《左傳》所記述的這兩次楚吳戰爭來看,春秋時期的郢都肯定不會在江陵紀南城或沮漳河流域。將春秋時期的楚郢都確定在宜城平原,對《左傳》所記載的昭王時期楚吳兩次戰爭也就可以得到合理的解釋。昭王十年,吳軍由淮河上游第一次攻入郢都,昭王向南逃至沮漳河一帶,季家湖古城正在此地,并且此城有可能是景之定之封邑*當陽季家湖古城出土有“競之定”編鐘及鐘架構件,此古城有可能是“競之定”封邑。李學勤先生考證,“競之定”即“景之定”,也即“景平王之定”,與楚昭王是兄弟,均是楚平王之子。見《論“景之定”及有關史事》,《文物》2008年第2期。。景之定是楚平王之子,與楚昭王是兄弟,昭王正是奔其兄弟景之定而來。后又轉經云夢澤至鄖和隨。鄖、隨都是楚之同盟國,鄖、隨果然救了昭王性命。昭王十二年,吳再次攻楚,楚昭王去郢,北徙于鄀,此鄀應是商密之鄀。查閱《左傳》所記“鄀”地,魯僖公二十五年紀事首次出現“鄀”地時,杜預注明是商密之“鄀”,其后再出現時,杜預均沒有再次注明,這說明《左傳》中所記之“鄀”均是指商密之“鄀”,杜預不再一一重復注之。清華簡《楚居》中,熊儀所徙商密之“鄀”單稱“鄀”,莊敖遷居南郡之“鄀”稱為“鄀郢”,以示區別。以此來看,《左傳》所記昭王“遷郢于鄀”必是商密之“鄀”。因上一次吳攻入郢都,是得到秦國援助才擊敗吳軍,解救了楚國之困。商密之鄀近秦,大概昭王還是想借秦軍之力以御吳軍,所以才北遷商密之鄀以近秦。
從西周初至春秋時期,楚居地由丹江流域逐步遷徙至宜城平原的路徑,也為這一地域考古學文化所印證。
2006年,陜西省考古研究所發掘了商南縣丹江北岸的過風樓遺址,出土大批陶器,主要有鬲、甗、罐、甕等,整體風格獨特。2007年5月,陜西省考古研究所邀請了研究所內專門研究周文化的專家和湖北省專門研究楚文化的專家一起到現場進行了研討,大家一致認為,這批遺存屬于西周時期,有濃厚的周文化的因素,但不是典型的周文化,屬于此地域的一個與周文化有著密切聯系的獨特文化類型;并且大家也注意到,其獨特特征似乎顯示著與江漢地區的楚文化有某些聯系,如陶色以褐陶、紅褐陶為主,器類中的聯襠柱足鬲、直頸圓腹罐、矮直領甕等,這些都有別于周文化而相似于楚文化。后經對過鳳樓類型的考古學文化進行梳理可以看出,西周早期,過風樓類型的文化基本分布在陜鄂交界的山區,目前已發現的有商南縣過風樓遺址、鄖縣遼瓦店子遺址、十堰市大東灣遺址等,都位于漢水和丹江江邊臺地上。至西周中晚期,過風樓類型文化沿丹江和漢水向東部擴張,進入到丹江與漢水匯合處的淅川縣至丹江口市地域內,目前發現的遺址有淅川下寨遺址、下王崗遺址、龍山崗遺址、雙河鎮遺址、丹江口市朱家臺遺址、觀音坪遺址等。[5]從地理位置看,這一區域直接與襄宜地區相鄰;從文化特征看,也與襄宜地區的楚文化緊密相銜接。據此可以推測,東周時期的典型楚文化可能來源于丹江至漢水山地一帶的過風樓類型的考古學文化。
一個獨特考古學文化類型與族屬有關系,但又不一定是單一族屬所創造,有可能是這個區域內多個部族所共同創造的。有學者指出,西周時期在丹江至漢水的山地一帶分布著多個部族[6],我也曾對《左傳》所記“及武王克商,……巴、濮、楚、鄧,吾南土”進行過分析,認為楚也是這一地域的一個部族[7]。由于共同的地理環境及生活習慣而創造出相對統一的文化。過風樓類型應是這一地域多個部族所共同創造的獨特考古學文化,也應當包括楚部族在內。另外,在探討考古學文化發展變化時還需注意,任何一個考古學文化的形成不是單一不變的孤立發展,而是多元文化的不斷融合,各個階段不斷融入各種文化因素,其發生變化甚至是較大變化也是必然的。因此,我們只能由已知推未知,把握已知的楚文化整體特征,從考古學文化系統上按階段循序向上探求,才能得到正確的楚文化發展演變的規律。西周早中期的過風樓類型文化由于受周文化的影響,具有濃厚的周文化因素,是本地文化與周文化融合的產物。至西周晚期,過風樓類型發展到丹江水庫臨近區域內,又吸收了這一地域的各種文化因素,其特征發生了階段性的變化。同時也可發現,在這一區域這一時段的過風樓類型文化特征,與襄宜地區春秋時期的典型楚文化有許多相同點,呈現出諸多傳承關系。由此便可看出,過風樓類型考古學文化的發展軌跡與《楚居》所載的楚先祖居地遷徙路徑正好相吻合。
目前在宜城平原一帶已發現多處春秋時期的楚文化的遺址。有些遺址面積比較大,堆積比較厚,內涵比較豐富。從所處地理位置及地貌形勢來看,其中的一些大遺址有可能就是楚武王、文王時期所居的諸“郢”,如宜城楚皇城以西12公里處的郭家崗遺址[8],遺址面積達120萬平方米,處于四周低洼的高臺地上。在郭家崗遺址西北數公里的朱市曾發現“蔡大膳夫”簠和鼎青銅器[9],在朱市西約4公里的南漳與宜城交界的安樂堰還出土“蔡侯朱之缶”青銅器[10]。徐少華先生根據《左傳》等文獻記載,認為楚文王伐蔡時,“虜蔡哀侯以歸,哀侯留九歲,死于楚”(《史記·管蔡世家》)。蔡大膳夫簠和鼎青銅器“亦可能是楚文王虜蔡哀侯以歸時隨蔡哀侯一并帶入楚地的器物”。又認為,“蔡侯朱當即《春秋》昭公二十一年所載‘冬,蔡侯朱出奔楚’者”、“蔡侯朱未能復國,其后可能客死于楚”、“蔡哀侯、蔡侯朱均先后客死于楚,他們的居地當在楚郢都或其附近不遠”。[11]去年,湖北省考古研究所在安樂堰東側進行考古調查,發現一處大的春秋時期遺址。遺址處于高臺地上,四周由環濠環繞,環濠南側、東側發現有進入遺址的階梯狀遺跡,遺址以南有一條古河道。據曾經調查、發掘過這一帶遺址的王然先生、徐少華先生介紹,從安樂堰遺址到楚皇城一帶有好幾處這樣大的遺址。這使我們推測《楚居》所載的楚武王、文王所居的諸“郢”有可能就在這一帶。《楚居》載:“至武王酓達自宵徙居免,焉始□□□□□福。眾不容于免,乃渭疆浧之波而宇人,焉抵今曰郢。”整理者云:“渭,讀為潰,毀壞。《國語·周語上》:‘川壅而潰,傷人必多。’疆浧,最初可能是澤名,經武王時治理而成居人之地,遂為地名。疆郢是免郢擴建的一部分,渾言之,疆郢、免郢無別,析言之,二者有先后大小之別。‘浧’字見于《玉篇·水部》:‘浧,泥也,淀也。’波,讀為陂。《詩·澤陂》毛傳:‘陂,澤障也。’宇人,使人居住,《詩·綿》傳:‘宇,居也。’”依此看來,“疆浧”原是水澤較多之地,武王筑“澤障”而居住,“抵今曰郢”。又《左傳》襄公十四年杜預注“必城郢”云:“楚徙都郢,未有城郭。”因此,從安樂堰、郭家崗等大遺址所處時代、地理位置、地貌形勢以及附近出土蔡侯王室重器來看,這些大遺址有可能就是楚武王、文王時期所居的諸“郢”所在。
通過以上對各類相關文獻的梳理及考古材料的相互印證,大體厘清了楚人遷徙的路徑。楚人最初活動于丹江流域,周成王時,因楚先祖佐周王有功,封熊繹居丹水之陽的“夷屯”,承認熊繹在丹江地域的統治地位,楚即正式建國立都。從熊渠開始,楚沿漢水向東遷徙,至西周末熊儀徙居丹淅之匯的“鄀”地。春秋時期,楚進入宜城平原一帶,開啟了東周時期在江漢地區的大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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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周家洪 E-mail:zhoujiahong2004@163.com
2016-10-28
高崇文(1948-)男,河北鹽山人,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從事戰國秦漢考古、考古學禮制文化和楚文化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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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1395 (2016)12-001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