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谷理 董子琪
“張愛玲是‘今日中國最優(yōu)秀最重要的作家”“《金鎖記》是‘中國從古以來最偉大的中篇小說”“《秧歌》在中國小說史上是‘不朽之作”,如今我們知道的關于張愛玲的最重要的評價,均出自夏志清之口。有人說,是他發(fā)掘了張愛玲、錢鐘書和沈從文。
大前年冬天,夏志清在紐約去世,有人說,在文學批評家飽受爭議的今天,隨著他的離去,曾經的文學批評的時代也在隱退。
在很多不同場合,夏老師都把我稱為“高徒”。我很榮幸。
上世紀60年代下半葉,美國通過了國防教育議案,這項議案的目的是讓美國公民熟知世界上重要卻鮮有研究的語言,首選當然是中文和俄文。在密歇根州立大學讀完本科后,導師建議我申請哥倫比亞大學的中國研究研究生。我由此進入美國政府撥發(fā)獎學金資助的中文博士項目,成為第一批跟隨夏老師學習中國文學的美國研究生,當然如果沒有這筆資助,我和我的同學都無法付得起高昂的學費。
從不按教學大綱上課
夏老師從耶魯英文系畢業(yè),在當時,對于英文非母語的學者來說,不太好找到教英語的工作,他開始就在一個排名很差的小學校教書。他說非常討厭那里。為了能找到好一點的工作,他持續(xù)地閱讀,用新批評的方法閱讀中國文學。但中國20世紀文學的美學標準未能達到政治標準,他對此深有不滿。他想要人文主義,而現(xiàn)代中國作家想要社會變革。這是分歧最初的表現(xiàn)。當時美國只有少數(shù)中國文學學者,所以當哥倫比亞大學開始招人時,他申請并且得到了職位。雖然沒有受過專業(yè)訓練,但他的中國文化遺產就是巨大的優(yōu)勢。但這可能也是一些前輩質疑他或者他的學生的原因。夏老師意識到他必須抓緊時間進步,因為他先天不如那些在各自領域已有聲名的同事。終于,他的第二部專著《中國古典小說》無懈可擊,這建立了他和他的學生在學界的聲望,影響至今。
與之后跟隨夏老師的同學們的體驗不同,在我們的課上,夏老師會說很多他自己對于文本主題的個人觀點。他從來不按教學大綱來上課,總是“厚此薄彼”,他也會花很多時間縱橫捭闔、上天入地,貫穿政治、社會和文化種種議題。夏老師畢竟屬于耶魯新批評學派,他在課上公然宣稱,沒有和讀者交流的文本就應被遺忘,他對文學史毫無興趣,覺得應該重視今日仍影響廣泛的大師杰作,在他眼里,能稱為大師杰作的中國文學作品屈指可數(shù)。我們在課上基本不討論,只聽夏老師說。他的討論課就是閱讀課,大聲朗誦一行行的文本,翻譯成英文,然后討論比較艱澀的部分。因為我們學生的母語都不是中文,所以如果想要文本細讀,仍然需要以這種方式學習中文。因為他不怎么讓我們讀二手文獻,所以我們就靠自己的分析和判斷來寫課程論文。他的英文筆跡實在是太難認了,我們得聚在一起討論他到底寫了什么,或者還得敲開他辦公室的門,問他寫的是什么。從他的評論里,我能看到他想讓我們學他是怎么寫論文的,但這當然很難。
我記得在他的古典小說討論課里——當時他正在完成他的第二部專著《中國古典小說》,他對于他所分析的六部小說非常興奮,這個討論課的內容就是他飽含激情地講述這些小說,兩周一次。他所教授的內容實在太多,我們光記筆記就記到手疼。他摒棄了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的方向,但其實這些古老的小說也跟政治沒有很大的關系。他自由自在地展示他對古典小說的熱愛,就是在這門課之后,我決定放棄現(xiàn)代文學,學習明清小說。他給我論文的評價就是要么很差要么很好,他也鼓勵修改,所以我有機會把那些淺見轉化為更為深刻的觀察與分析。以這樣的方式,夏老師教會了我怎么讀。在他90歲華誕之時,我說到這個,他笑笑說,那你也畢竟學會怎么讀了啊。其實我學到的是批判性閱讀,他已經忘記我當初的進步有多艱難了吧。
處處吐槽,時時努力
他對于我們要求嚴格,而作為學者,他更付出持之以恒的努力,尤其在提高寫作能力方面。有次,大概是在《中國古典小說》面世之后,我在他的辦公室聽他說一個臺灣期刊約他寫一個作家——大概是張愛玲的評論。他有點膽怯。他說他從高中就開始訓練自己以英文寫作,擔心自己的中文相比之下顯得幼稚不堪。可見他對于用母語寫作也設定了極其高的標準。當我對中國學者說及此事,他們都說,他寫得那么好,怎么可能不自信。我始終尊敬他,因為他無論使用何種語言都極其在意寫作水準,我努力追隨他,我的學生可以證實我一直在毫不厭倦地編輯他們的論文。
但是不能不說,夏志清有著非常強烈的政治觀點,傾向明顯。入學后,我很快就知道他的政治觀點塑造了他對現(xiàn)代文學的觀點,就像魯迅寫作也受到政治觀點的影響。他有點“極端”的政治觀點讓我們懷疑他的文學批評觀點,尤其是他對于比如張愛玲以及其他一些臺灣作家的宣揚,使我們不由得開始獨立思考他所教予我們的魯迅、老舍、茅盾等。他的“偏激”也促使我們更深入地反思,讓我們更加敏銳地察覺文學研究理論方法里的“含義”,以及那些政治觀點本身就激昂的文本。可以說,如今更微妙的文本解讀方式就是從那種極端的分析中衍生的,這些都影響了我后來的教學與研究。
也許有不少人說過夏老師是什么樣的人,尤其關于他的智力超群和機警靈敏。他喜歡聚會時玩bad boy、品評議論、語出驚人,有些人很喜歡他那些甚至令人浮想聯(lián)翩的色情暗示的評論,大概他在公共場合就是喜歡揭人短,一針見血吧。我竟然有時候都不知道他到底在開玩笑還是說真的。表面上他簡單、喜歡開玩笑、處處吐槽,但實際上他深沉、復雜,熱愛文學和寫作的藝術。我覺得我應該看到了不同場合下的夏老師。
普實克其實很尊敬他
關于震蕩學界的“夏普之爭”,我也有些相關見解。我在安娜堡見過普實克,當時他正在密歇根大學訪學,那正是蘇聯(lián)軍隊開入布拉格,捻滅布拉格之春的同日。當聽說了這個消息之后,普實克立刻收拾行動,飛向故土,抵御外敵,在此之后,他被逮捕并在監(jiān)獄中度過數(shù)年。
普實克非常尊敬夏志清和他的觀點,認為夏老師是杰出的文論家,但普實克堅持認為,文學批評必須結合歷史語境,我們作為文學批評家的同時,也必須是文學歷史學家。夏老師認為普實克太像歷史學家,而且是馬克思主義陣營的。普實克則認為夏老師太過于高拔理想,與現(xiàn)實無涉,把文學當作是超越現(xiàn)實中一切有普世價值之物。普實克建議我認真研究夏老師的文學見解,但別忘了這些文本寫作之時的政治、社會和經濟狀況。
夏老師被譽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海外研究的開拓者,在“文革”期間中國學者噤聲的年代,他是古典小說研究的領軍人物。他的論述極為重要,盡管他的第一部論著中的政治站隊更符合美國冷戰(zhàn)時期的政治立場。雖然夏老師喜歡開玩笑,但大家還是非常嚴肅地尊敬他,他不僅是這樣的學者而已——1949年之后,冷戰(zhàn)來臨時,美國開始重新看待中國文學,并提供獎學金給我這樣對中國有濃厚興趣的學生繼續(xù)研究生學習——夏老師之前的西方中國文學研究更注重詩詞,因為那更高檔雅致。幾乎沒人研究小說和戲曲。夏老師無疑是其中先驅,他為我們介紹了小說和戲曲,為此當?shù)闷鹱钌钪氐闹x意。他對錢鐘書和張愛玲的發(fā)掘,當然有政治因素的驅動,但他并沒有被其他的同類文學吸引,他看重其中的人文主義,并認為他們的小說藝術可與19世紀西歐文學媲美。最初我們也對這兩位作家的政治性存疑,不過之后立刻意識到,摒除政治,其藝術復雜性實在令人著迷。這也正是夏老師的貢獻不可否認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