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現代商業史上,第一場中外大商戰發生在1884年。但是倘若沒有1883年的那場金融危機,歷史也許將被改寫。
清光緒年間,湖州南潯民間及江浙一帶曾出現以湖絲發家的所謂“四象、八牛、七十二墩狗”的巨商。財產達百萬以上者稱之曰“象”。五十萬以上不過百萬者,稱之曰“牛”,其在二十萬以上不達五十萬者則曰“狗”。南潯“四象八牛”之說,屬于民間說法,并無正規的統計和詳細記載,七十二墩狗僅僅是泛指。
19世紀60年代之后,江南絲商面臨重大危機。洋商壟斷蠶絲出口市場,拼命壓低生絲價格,抬高廠絲價格,從中攫取暴利。江南紡織業迅速沒落,昔日富可敵國的絲商們頓時都成了“病象瘦牛喪家狗”。
概況:第一場中外商戰
1882年5月,后世被譽為商圣的紅頂商人、當時的中國首富胡雪巖出手,高調坐莊,第一場中外大商戰爆發了。
胡雪巖大量購進生絲,見絲就收。新絲一出,胡雪巖即派人大量收購。外商想買一斤一兩而莫得,無可奈何,向胡說愿加利1000萬兩,如數轉買此絲,胡非要1200萬兩不可。外商不買,過了數日,再托人向胡申買,胡堅持咬定此價。外商決心不買胡之生絲,等待次年新絲出來再說。胡雪巖則邀請絲業同行合議,共同收盡各地生絲,不要給外商,迫外商出高價收購,這樣我們必獲厚利。商戰進入決戰時刻,胡雪巖前后已投入資金超過1500萬兩,繼續堅壁清野,囤貨堅挺,大部分上海絲商停止營業,屏氣而作壁上觀。華洋雙方都已到忍耐極限,眼見勝負當判,誰知“天象”忽然大變。
變數之一,歐洲意大利生絲突告豐收,歐洲期貨市場的緊張頓時緩解,消息傳回中國,商心開始動搖。更大的變數是,中法爆發戰爭。市民提款遷避,市面驟變,金融危機突然爆發。11月,江浙絲商的價格同盟瓦解,生絲易爛,不能久儲,胡雪巖不得不開始拋售,價格一路狂泄,損失以千萬兩計。
另一變數是中法戰爭中國失敗后,第二年9月,胡雪巖的依恃左宗棠病逝于福州。
慘烈的商戰中,民族資本倒下
1883年,這一年中國發生了史上第一次金融風暴,“我國第一代民族資本家”胡雪巖與洋商對抗失敗,晚清民族產業被扼殺了,傳統商人階層集體隕落。“三大商幫”中的兩枝,徽商和江浙商人在此役中損失慘重,從此一蹶不振,萌芽于晚明的紡織業徹底崩盤。不僅如此,胡雪巖的破產同時也是脆弱的中國新興經濟體系的一次災難。
這就是中國歷史上第一次金融危機。
胡雪巖雖然在此次金融危機中倒下,但卻為后人留下很多寶貴遺產,他精心創下的胡慶馀堂,至今仍以其“戒欺”和“真不二價”的優良傳統矗立在杭州河坊街上。今天的我們,都應該向胡雪巖學習,讓我們知道是什么讓我們的先輩倒下,耽擱了發展的道路。
金庸先生曾為胡雪巖題詞:
富國裕民,東南阜康,
振興經濟,昌盛吾杭。
商機還是危機
1850年左右,中國已經出現了股市,最早是一些在華的外國人從事外企的股票投機,后來一些中方買辦看到有利可圖,也加入進來。洋務運動興起后,很多近代意義的中國企業開始出現,為了融資的需要,這些企業也開始發行股票,進入股票市場。經過20多年的培育,中國股市迎來了一個黃金時期,從1870年代開始,上海股市開始瘋漲。許多商人和投機者大肆追捧新上市的中方企業股票。因為在他們眼中,這些企業多半是官督商辦,有著很強的官方背景,經營上也少有競爭對手。在投機者的追捧下,這些企業的股票開始瘋漲,當時輪船招商局的股票一開始一股只有幾十兩,短短幾個月便上漲到近300兩,而開平礦務局的股票也在短時間內從不足十兩漲到百余兩。
受股市瘋漲的刺激,不僅普通投機者開始大量涌入,一些錢莊也不甘人后,開始將錢莊資金投入股市。錢莊逐漸成為股市中的主力軍,其用于拉升股價的資金幾乎全為錢莊的流通資金,而在這些資金大量進入股市后,由流通資金變成企業的生產資金,也就意味著市場流通貨幣開始減少,這離股災的爆發就不遠了。
事情是這樣發生的:1882年前后,當時中國興起了一股造鐵路、開煤礦、興輪船的熱潮,相關的股份公司紛紛建立。大量資金從錢莊、商號流向股市。更要命的是:許多人都把買賣股票當作了賺錢的正當生意,所以向錢莊貸款用于炒賣股票的現象也很普遍。
惡果隨之而來,《申報》說:從1882年開始,“買賣股份之旺,幾于舉國若狂,不及一年,而情弊顯露,股票萬千直如廢紙。”(見1884年1月23日《申報》)從錢莊、商號流出的大量資金就此在股市中蒸發。壞賬、呆賬由此而大量出現,經濟形勢就此惡化。
在這樣的大背景下,胡雪巖將一筆數額不小的資金用在了囤積物資(生絲)上,應該說在當時是明智之舉。畢竟在面臨資金困難時,生絲還能夠及時變成現銀的。但是,胡雪巖錢莊的資金遠不止這囤積生絲的480萬兩白銀,更多的資金當時都放貸在外。當猛烈的金融風暴降臨后,這些放貸在外的大量資金往往就成了無法收回的壞賬、呆賬。一旦遭遇擠兌風潮,自然就難以招架。
胡雪巖是一個傳奇。他是安徽績溪人,幼年喪父,家境貧寒,徒步百里到杭州,進了一家錢肆當學徒。他頭腦活絡,善于經營,很得于姓主人的信賴,主人竟在臨終前將錢肆都贈給了胡雪巖。不過,胡雪巖真正發跡卻是從結識了左宗棠才開始的。
1862年,胡雪巖因機緣結識了任浙江巡撫、正在跟太平軍作戰的左宗棠,此后20年里一直當他的采運官,為之籌措錢糧、軍餉,成了后者的“錢袋子”。也正是在這個過程中,胡雪巖的財富驚人地暴增。他依仗左帥權勢,在各省設立阜康銀號20余處,成為信用最好、實力最強的徽商錢莊,并經營中藥、絲茶業務,操縱江浙商業,資金最高達2000萬兩以上,擁有土地萬畝,在短短20年內一躍成為全國首富。他深得朝廷信賴,被授布政使銜江西候補道,從二品頂戴,還是清朝300年唯一一個被賜穿黃馬褂的商人。
在1882年,早已名滿天下的胡雪巖面臨著事業上的一次重大抉擇。他手握1000萬兩以上的巨額現銀,是去辦洋務,還是倒賣生絲,竟一時躊躇。胡雪巖對洋務并不陌生。可是,左宗棠與李鴻章是政治上的死對頭。當時主管洋務的卻是李鴻章,這讓深諳官場門道的胡雪巖十分遲疑。第二條路就是倒賣生絲。
19世紀60年代之后,江南絲商面臨重大危機。當時,英美各國開始在上海創設機械繅絲廠。西方“工業革命”的技術創新就是從紡織業開始的,所以,中國傳統手工繅絲的生產效率和質量根本無法與機械繅絲競爭。洋商為了進一步掠奪中國的廉價勞動力和原料,壟斷蠶絲出口市場,拼命壓低生絲價格,抬高廠絲價格,從中攫取暴利。1868年,生絲每擔市值白銀517兩,到1875年,每擔價格已下跌至285兩,再過8年,更暴跌至200兩。興旺百年的江南紡織業迅速沒落。
目睹此景,胡雪巖認為商機浮現。繅絲產業蒸蒸日上,而作為原材料的生絲卻價格日跌,這是一種極其不正常的現象。據他觀察,主要原因是華商各自為戰,被洋人控制了價格權。因此,他決定靠自己的財力,與之一搏。另外,還有消息顯示,在過去的兩年里,歐洲農業遭受天旱,生絲減產。
正是基于這些判斷,首富胡雪巖出手了。
胡雪巖因放貸無力收回而破產
1882年5月,胡雪巖大量購進生絲8000包,到10月達1.4萬包,見絲就收,近乎瘋狂。與胡雪巖同時代的晚清學者歐陽昱在《見聞瑣錄》中詳細記錄了這場商戰的慘烈景象:其年新絲一出,胡即派人大量收購,無一漏脫。外商想買一斤一兩而莫得,無可奈何,向胡說愿加利1000萬兩,如數轉買此絲,胡非要1200萬兩不可。外商不買,過了數日,再托人向胡申買,胡堅持咬定此價。外商認為生絲原料僅操縱在胡雪巖一人之手,將來交易,唯其所命,從何獲利?決心不買胡之生絲,等待次年新絲出來再說。胡雪巖則邀請絲業同行合議,共同收盡各地生絲,不要給外商,迫外商出高價收購,這樣我們必獲厚利。商戰進入決戰時刻,胡雪巖前后已投入資金超過1500萬兩,繼續堅壁清野,囤貨堅挺,大部分上海絲商停止營業,屏氣而作壁上觀。華洋雙方都已到忍耐極限,眼見勝負當判,誰知“天象”忽然大變。
變數之一,歐洲意大利生絲突告豐收,歐洲期貨市場的緊張頓時緩解,消息傳回中國,商心開始動搖。更大的變數是,中法因越南問題交惡,爆發戰爭。市民提款遷避,市面驟變,金融危機突然爆發。外國銀行和山西票號紛紛收回短期貸款,個人儲戶也緊急提現。一般商品無不跌價30%至50%,所有的房地產都難以脫手,貿易全面停頓。
世事如此,胡雪巖已無力回天。11月,江浙絲商的價格同盟瓦解,生絲易爛,不能久儲,胡雪巖不得不開始拋售,價格一路狂泄,損失以千萬兩計。生絲對搏失利,很快影響到“堅如磐石”的錢莊生意。民眾排隊提款,一些與胡雪巖不和的官員乘機逼催官餉,可怕的擠兌風潮出現了。先是杭州總舵關門,繼而波及北京、福州、鎮江以及湖北、湖南等地的20多個字號,到12月5日,阜康錢莊宣告破產。中法戰爭中國失敗后,第二年9月,左宗棠病逝于福州。11月,朝廷下令對胡雪巖革職查抄,嚴加治罪。他遣散姬妾仆從,在圣旨到來之前,就非常“及時”地郁郁而死了。他的棺木被一老仆埋于杭州西郊鸕鶿嶺下的亂石堆中,一直到整整100年后,才被人偶然發現。
因中法戰爭而誘發的上海金融危機,不僅是胡雪巖失利的直接原因,更是脆弱的中國新興經濟體系的一次災難。
胡雪巖在短短幾十年間,依靠靈活的手腕在官場和商場長袖善舞,很快建立起自己的商業帝國。他所掌握的阜康錢莊營業區域遍布大江南北。在這次股市繁榮之中,阜康將掌握的大量流通資金投入股市。正當阜康大肆牟利時,作為阜康的老板胡雪巖突然垮臺,這使得阜康發生擠兌風潮,由于無力應對,阜康只得宣布倒閉。阜康的倒閉令早就岌岌可危的股市終于崩盤,股價一瀉千里。開平礦務局的股票1883年5月還是每股210兩以上,并且很難買到,到了8月,其股價已跌至120兩,而有人則“愿意以115兩或更低的價格隨意出讓”。到了10月,開平股票每股只值70兩,到1884年則跌落到29兩。輪船招商局的股票也從1882年9月的253兩跌至1884年的34兩。與1882年9月的股價相比,這兩種股票平均下跌了87%。其余公司的股票亦莫不如是,從高價位跌到“簡直一文不值。”這場股災是中國股市第一次大災難,股災之后,投機者的信心10年都沒有恢復。
正當胡雪巖因囤積生絲占用了大筆資金,而顯得捉襟見肘的時候,阜康號遭到了擠兌。擠兌首先發生在杭州,雖經浙江布政使德馨協助料理,暫時無事,但上海阜康則因存戶聞訊爭來提款,一時無法應對,而于1883年12月1日閉歇,上海關道立即派謝湛卿去封閉胡雪巖在浙江的四個當鋪。同一天,杭州分號也關閉了。
官府行為加重擠兌風潮
本來杭州平日交易使用銀錢票居多,但由于“各行棧店鋪往來皆須現銀,概不用票,致各行業交易大受影響”。12月3日,京師阜康分號關閉。接著,鎮江、寧波、杭州、福州、南京、漢口、長沙等分號亦相繼閉歇,市面大為恐慌。此時官府若能出面維持金融市場穩定,或者給予阜康票號以信用支持,危機或許可以避免,然而一場突如其來的反腐調查卻最終將阜康票號及胡雪巖推上了敗落之路。
光緒九年十一月,有人舉報刑部尚書文煜在阜康號中所存銀兩來歷不明。后經查實其中有十萬兩是為前江西布政使文輝代存的,文煜也辯稱其“由道員升至督撫,屢管稅務,所得廉俸歷年積至三十六萬兩,陸續交阜康號存放”,最后朝廷下令“即由順天府向該號商按照定款如數追出,以充公用”,責成文煜捐銀十萬兩了事。除了這十萬兩充公銀外,遭擠兌后,阜康號倒欠的官私款項約1200萬兩,其中尤以官款為重。比如,阜康及其分號裕成倒閉時,福建“省司道府庫及稅、厘、善后局匯兌京、協各餉,或購軍火,或地方善舉,由該商經手共計存銀二十三萬一千兩”。由浙江著追的有1613900余兩,另有虧欠江海關、江漢關及兩江采辦軍火、電線等銀786800余兩,兩項共2400700余兩,占倒欠官私各款的20%。阜康倒閉后,朝廷發布上諭,稱:
現在阜康商號閉歇,虧欠公項及各處存款為數甚巨,該號商江西候補道胡光墉著先革職,即著左宗棠飭提該員嚴行追究,勒令將虧欠各處公私等款趕緊逐一清理,倘敢延不完繳,即行從重治罪。并聞胡光墉有典當二十余處分設各省,買絲若干包,值銀數百萬兩,存置浙省。著該督咨行各該省督撫,查明辦理,將此諭令知之。
次年閏五月初五的上諭中再次提到阜康銀號:“現在順天(府)辦理賑務。所有阜康銀號應交充公銀十萬兩,著撥給順天(府)以充賑需,即由劉秉璋嚴行催追,如數解交順天府,毋稍遲延。”
轉瞬之間,官員個人的債權就變成了官府的債權,阜康票號必須立即清償。至1885年12月17日,除繳還者外,尚欠公款208000余兩。胡雪巖名下的當鋪、藥店等財產亦被拿來充抵債務。
可以設想,如果在阜康號面臨擠兌風潮時,政府不是急于主張自己的債權“優先受償權”,不是忙著催逼官款,而是設法維系金融市場的信用基礎,提供信貸支持的話,或許阜康票號就不會倒閉,胡雪巖就不會一敗涂地,其他票號也不會受到殃及。
然而,如同希冀19世紀的中國法律能為商人提供有限責任是種奢望一樣,要當時的官府出面挽救瀕臨破產的商人也無異于一種苛求。試想,若官府能積極制定法律保護本國商人的利益,那么它也就能夠對進出口貿易施加有效的影響,抑制外商的傾銷與過度壓價。如是,胡雪巖也就不必憑個人的力量去同整個西方絲繭行業斗法了。
票號廣受官款逼提而倒閉
光緒十年冬戶部的一份奏議生動地勾畫出倒閉了的阜康號、胡雪巖們在當時官府心目中的形象:“上年胡光墉所開阜康及胡通裕票號,倒欠公私款項極多,尤為可惡!”———在官府看來,他們無異于討厭的多事之徒和麻煩制造者,應受到反復的詛咒。除了關注自己的債權之外,官府很少考慮其維護市場秩序的職責,也不理會由擠兌引發的信用危機和金融動蕩,至多只是防止那些錢鋪卷款逃跑。
耐人尋味的是,后來很多南幫票號都重蹈阜康的覆轍:源豐潤票號因經營源通官銀號而與上海江海關歷任觀察過往較多,在橡皮風潮中靠江海關借款維持了3個月,最后因江海關觀察蔡乃煌被革職催要借款而倒閉;李鴻章之侄李經楚開辦義善源票號,同時還出任交通銀行總辦,遂從銀行借入大量款項,后因不能及時償還而破產。究其原因,在于南幫票號與政府官員過從緊密、過多地利用官款,因而一旦遭遇官款逼提就難逃倒閉的命運。
在前現代的法律框架中,原本就缺乏公域和私域、(公共)權力與(私人)權利的法律界分,因而作為公權代表的官府可以很輕松、毫無顧忌地跨入當下人們認為屬于私法的領域。在金融機構破產倒閉時,政府(官府)總是傾向于積極主張自己的債權優先于私人債權人受償,甚至還將債務人名下的全部財產都延攬來擔保自己債權的實現。至于股東有限責任,在公權力毫無限制的情況下,完全不存在由當事人通過契約方式約定設立的可能。再退一步,即使當事人真這樣做了,在官府處于強勢地位、公權力無限擴張的背景下,面對政府的債權優先權,該制度也未必能發揮什么作用。
——《財經文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