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爽 蘇生文


在中國歷代開國皇帝中,明太祖朱元璋(1328年-1398年)可能是出身最為卑微的一個。從他起上溯好幾代,都是地地道道的農民,而且每況愈下,到他祖、父這兩輩,甚至淪落為連一寸土地都沒有、僅靠耕種別人的土地糊口的佃農。
元末遇到年荒,半月之內,朱元璋的父、母、長兄接連餓死,他們家窮得連埋葬父母的一塊墳地都沒有。還好有好心人同意讓他把父母葬在自家的地里。沒有棺材,朱元璋和他的二哥只好找來兩塊木板,把裹著破衣裳的父母尸體抬到地里,草草埋葬。那一年,朱元璋年僅17歲。既葬之后,生活更加困難,年紀還小的朱元璋和二哥,相向哭泣,一籌莫展,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為了活命,二哥出外逃荒,孑然一身的朱元璋只好到皇覺寺當了和尚,以求混得一口飯吃。可不到兩月,皇覺寺也養活不了他,就讓他外出化緣(實為乞討),自謀生路。此后的三年中,朱元璋行遍安徽合肥,河南固始、信陽、汝州、陳州、鹿邑,再回走安徽亳縣、潁州等地,飽嘗了人生的苦難和世態的炎涼。這幾年的經歷,對朱元璋來說,是刻骨銘心的。他已經習慣于各種刀風劍霜、摧折磨難、痛苦屈辱。不管遇到多大困難、多少艱辛,他都必須擦干眼淚、砥礪前行,依靠自己的力量頑強地活下去。
在朱元璋外出乞討的三年間,反元大起義在全國各地爆發。一個偶然的機會,已經回到皇覺寺的朱元璋加入到反元大起義的隊伍中,開始改變自己的人生軌跡。歷經逆境磨難的經驗與閱歷,使朱元璋變得倔強而剛毅,忍辱而容物,沉穩而多智,成就了他的帝王之業。他從一個小兵,成長為一軍統帥;再由一軍統帥,成長為獨占一方的吳王;再從獨占一方的吳王,成長為統治龐大帝國、掌握數千萬子民命運的大國皇帝。而朱皇帝年少時刻骨銘心的苦難經歷,必定對整個帝國乃至中國歷史的發展,產生極大的影響。這種影響是雙面的,且每一面都達到了極致。
A面:嗜血成性
關于朱元璋,流傳甚廣的是他做過很多殘忍的事。少年時代凄風苦雨的經歷,像砧錘礪石,把他錘煉打磨得心如鐵石,是一個什么心都狠得下的人。
■ 大開殺戒
古語“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朱元璋為后世詬病的重要一點是——對開國功臣“大開殺戒”。洪武年間共有四大案,即洪武十三年(1380年)的“胡惟庸案”和洪武二十六年(1393年)的“藍玉案”(此兩案也合稱“胡藍之獄”,為政治案件),洪武十五年(1382年)的“空印案”和洪武十八年(1385年)的“郭桓案”(此兩案為經濟案件)。
這四大案所誅殺的人數,超過10萬。其中,“胡惟庸案”,死亡人數超過3萬;“藍玉案”,有記載的死亡人數為25000人。經此兩案,和朱元璋一起打天下的“開國功臣”,幾乎被誅殺殆盡,且大多是“滅門之禍”。有人做過統計,這些戰功顯赫的元勛,只有徐達、湯和等少數幾人是正常死亡的。
就是關于史載正常死亡的徐達,也有一段頗為著名的傳說。徐達在所有的開國元勛中排名第一,功勞顯赫自不必說,更難得的是他為人品德高潔,謹慎低調,從不結黨。從私人關系來說,徐達既是朱元璋的老鄉、戰友,又是兒女親家——他的三個女兒都嫁給了朱元璋的兒子,其中之一就是明成祖朱棣的徐皇后。就這么一個謹小慎微、又與朱元璋關系密切的功臣,病重之際,朱元璋卻給他送去了一種食物——蒸鵝。徐達的病是忌諱吃鵝肉的,但是看到天子送來的鵝肉,徐達只得含淚吃下,不久病發而死(一說是徐達沒有吃鵝肉,但是明白了朱元璋讓他死的用意,服毒自殺)。雖然這個傳說并沒有史實依據,但也可看出,做這樣一個猜忌心重又心性殘酷的皇帝的臣子,是多么的戰戰兢兢。
■ 恐怖刑罰
朱元璋對功臣幾乎采取了“滅絕”政策,對其他臣子,也毫不手軟。朝堂之上,他發明了“廷杖”之刑。大臣如果在上朝時得罪了皇帝,無需經過司法部門的審訊,就直接拉到午門外打上幾十大板,甚至有可能當場打死。關于“廷杖”的民間傳說很多,說官員們上朝時都要偷偷地看一下皇帝的腰帶在什么位置,若腰帶放在肚腹之上,說明今天皇帝的心情很好,大概不會有人遭難;若腰帶安在肚腹以下,說明皇帝的心情很壞,不知道哪個或哪些倒霉鬼要遭殃(被“廷杖”)了——這雖是民間傳說,但也折射出了部分歷史真實。
大臣們在朝堂上提心吊膽,哪怕回到家中,也不能任意行事,因為朱元璋還廣泛地布置了各種“密探”,監視朝臣們的言行,據說連他們晚上吃了什么飯、做了什么事,皇帝都一清二楚。一旦查問起來,大臣若所對不實,就會獲罪。這些“密探”,有另外一個大家熟悉的稱呼——“錦衣衛”。錦衣衛原是皇帝的侍衛和掌管儀仗鹵簿的親軍,但朱元璋卻授予了他們監視、窺探之權,還給予他們緝捕、審訊、關押乃至誅戮之權,只對皇帝一個人負責,不需要通過司法部門。據說錦衣衛審訊“犯人”的刑具有18種之多,重囚行刑,血肉橫飛,求死不得。即使有幸在審訊時逃過一死,也會被投入“墻厚數仞,即隔壁嗥呼,悄不聞聲”堪比人間地獄的“詔獄”。進入詔獄的,很少能夠活著出來。
為了懲罰貪官,朱元璋還“獨創”了很多恐怖的刑罰,其中最著名的是“剝皮實草”之刑:如果官吏貪污,就將貪官的人皮剝下,填上茅草,吊在官衙門口以警示繼任者(有學者懷疑“剝皮實草”的真實性,但“剝皮實草”真有其事,可參見《歷史研究》2001年第4期《也談“剝皮實草”的真實性》)。其實,殘忍的刑罰不止此一端,據說還有:“洗刷(之刑),裸置鐵床,沃以沸湯”;“鐵刷(之刑),以鐵帚掃去皮肉”;“梟令(之刑),以鉤鉤脊懸之”;“稱竿(之刑),縛之竿杪,似半懸而稱之”;“抽腸(之刑),亦掛架上,以鉤鉤人谷道而出”;“剝皮(之刑),剝贓貪吏之皮,置公座之側,令代之者見而儆懲云。”(《孤樹裒談》)雖然這些刑罰是為了懲戒貪官污吏,有“亂世用重典”之意,但其手段之殘忍,實在是聞所未聞,有傷人道。
猜忌可能是專制皇帝的通病,但歷史上沒有一個皇帝像朱元璋那樣做得如此極致。這可能與朱元璋的苦難經歷和卑微出身有關——由苦難而生殘暴,由自卑而生猜忌。據說朱元璋經常學他的同鄉漢高祖劉邦的樣子,口口聲聲地說自己“淮右布衣”“江左布衣”“匹夫”“起自田畝”“出身寒微”,但假如別人也這么說,就大禍臨頭了。他特別忌諱別人用“光”“禿”“僧”“賊”之類的字眼(因為他參加過義軍,剃過光頭、當過和尚),甚至忌諱用和“光”、“禿”、“僧”、“賊”同音或關聯的字。底下的人用錯了一個字、說錯了一句話,就會招來殺身之禍。
此外,朱元璋文化水平不高,所以最怕那些文化水平高的人看不起他,一旦有文人被“認定”“看不起”他,那個人就在劫難逃了。朱元璋屢興“文字獄”,并常常虐殺那些不肯為新朝效力(不愿當官)的文人,很可能是因為這些人觸動了朱元璋這根敏感的神經——這些人不肯當官,肯定是因為看不起他這個“沒有文化”的皇帝!洪武朝因“文字獄”和征召不就而被殺的文人非常多。
以上種種,會給人一種感覺——國家由這樣一位“妖魔皇帝”統治,豈不是人人自危?然而,朱元璋的另一面,卻又出乎很多人的意料。
B面:布衣天子
起于微賤、飽嘗“饑餓”和人世艱辛的朱元璋,在殘酷得令人發指的同時,卻又體現出對小民百姓異乎尋常的同情和關懷。
■ 均貧富治污吏
以上提到的那些殺氣騰騰的事件,一部分是為了集權統治的需要。比如“胡惟庸案”,在懲治宰相胡惟庸集團之后,廢除了宰相的職務,從而杜絕了臣下與皇帝“分權”;“藍玉案”,在懲治大將軍藍玉集團后,收回了開國功臣手中的軍權。不過,朱元璋誅殺功臣的另一個目的也不可忽視,他發現這些功臣的“暴發”,有礙于他社會理想的實現。自古以來,農民就有“等貴賤,均貧富”的思想,陳勝、吳廣如此,鐘相、楊幺也如此。朱元璋當上皇帝后,雖沒有“劫富濟貧”,但他希望能達到“富者得以保其富,貧者得以全其生”的境界,而很多開國功臣的作為,卻完全與此背道而馳。
客觀地說,在明朝建立之初,朱元璋對幫他一起打天下的勛臣,給予的待遇還是比較優厚的。但是,不少勛臣卻存在著居功自傲、魚肉百姓的暴發戶心態。有些勛臣家中的田地綿延數千畝以至數萬畝,卻仍然貪欲不足,競相采用“飛灑”(將田地、賦稅化整為零,分灑到其他農戶的田地上以逃避賦稅)、“詭寄”(將自己的田地偽報在他人名下﹐借以逃避賦役)、“移坵換段”(改動地段的區劃來謀取私利)等手段來隱瞞田土,逃避應納的稅糧和差役,把它轉嫁給百姓,加重了百姓的負擔。而曾有過“赤貧”經歷的朱元璋深知,如果貧富過度分化,百姓連一口飯都吃不上的時候,就可能鋌而走險,走上造反的道路。于是,朱元璋找借口收拾了這些過于飛揚跋扈的功臣,同時壓制了一大批“富者”,暗含著“均貧富”的深意在里面。
朱元璋針對貪官污吏的種種鐵腕,也限制了各級官吏對百姓的盤剝。由他“欽定”的《大明律》明文規定,貪污一貫以下杖七十,貪污八十貫處以絞刑;御史犯贓,罪加三等;監守自盜者,不分首從,滿四十貫即處斬。對貪官處罰更重的,是朱元璋“御制”的《大誥》。在朱元璋統治時期,每家每戶須有《大誥》。《大誥》除了用類似“剝皮實草”這樣的恐怖刑罰來震懾各級官員,還鼓勵“民告官”,明確規定:凡官吏違旨擾民,或相互勾結、包攬詞訟、教唆陷人者,百姓可以“連名赴京狀奏”,甚至可以將侵害百姓利益的官吏“綁縛赴京”,各級官吏不得阻攔,否則“族誅”。
朱元璋的理想是,殺掉那些他認為犯罪嚴重的貪官,同時通過嚴苛的法律震懾使“貪官污吏盡化為賢”。不過到了晚年他悲哀地發現,貪官污吏殺了一個,又站出來一個,“前仆后繼”、殺也殺不完。困惑之余,他發出了著名的“朱元璋之問”:“我欲除貪贓官吏,奈何朝殺而暮犯?”朱元璋自己雖然對肅貪的成績不滿意,但是在他的統治時期,貪官污吏相對還是比較少的,這就大大地保護了無權無勢的下層百姓,為他們提供了較好的生產和生活環境,改善了他們的處境。
■ 重農桑聚人口
除了對官僚階層進行鐵腕控制、保護百姓的利益,朱元璋在位期間,在恢復生產、改善百姓生活方面,也做了不少實事。早在明朝建立之前,朱元璋就特地帶著他的大兒子朱標(他選定的繼承人)“遍歷農家,觀其居處飲食器用”,并告訴他農民“勤四體,務五谷,身不離畎畝,手不釋耒耜,終歲勤動,不得休息。其所居不過茅茨草榻,所服不過練裳布衣,所飲食不過菜羹糲飯,而國家經費皆其所出”,一定要體恤民艱。
明朝建立后,朱元璋所做的大事之一便是向全國發布《農桑學校詔》,將農業與教育并提:“農桑衣食之本,學校道理之原”,并且為二者設置專門的機構,務使人民“豐衣足食,理道暢焉”。朱元璋在詔書中表示出對這些機構工作現狀的不滿:來京述職的官吏沒有報告桑樹等農作物的種植數量和學校開辦的具體情況。朱元璋責備這些人“坐享民供,亦豈職分之當為”(大意是說,這些官吏受老百姓供養而不干事,難道是應該的嗎?)。最后提出警告,今后如果相關官吏膽敢不在農桑和教育方面有所作為,將受到杖責等處分;如果老百姓不按農時勞作致使收成減少,即“不奉天時而負地利者”,也要受到懲罰。那之后,朱元璋采取了許多獎勵農桑、撙節用度、輕徭薄賦的措施,“使農不廢耕,女不廢織;厚本抑末,使游惰者皆盡力田畝”。
經過元末的長期戰亂,國家人口銳減,無主拋荒的田土很多。明初最大的問題是缺人而不是缺地。朱元璋說過,“喪亂之后,中原草莽,人民稀少,所謂田野辟,戶口增,此正中原之急務”,因此將“生聚人口”作為安養生息政策的頭等大事之一。他鼓勵生育和早婚,規定“凡庶人娶婦,男年十六、女年十四以上并聽婚娶。”除此之外,有利于人口增長的措施還有:釋放和限制奴婢;禁止人口買賣;限制出家為僧、為道;還有,通過大規模的政策性移民(洪洞大槐樹的傳說就起源于此),合理地調配人口、縮小各地區之間的人口差異,大大地解決了明初勞動力不足的問題。
■ 建里甲救貧疾
在傳統農業社會中,農民離開了賴以生存的土地、背井離鄉,往往伴隨著流浪、饑餓、缺乏安全保障等等,境遇非常悲慘。朱元璋自己的家庭,從祖父甚至曾祖父開始就因為交不起稅款而被迫多次遷徙,最后淪為赤貧,還發生了家破人亡的慘劇。之后他作為“小和尚”出外“化緣”三年,又備嘗流浪在外的艱辛與彷徨,“突朝煙而急進,暮投古寺以趍蹌,仰窮崖崔嵬而倚碧,聽猿啼夜月而凄涼,魂悠悠而覓父母無有,志落魄而佒佯。西風鶴唳,俄淅瀝以飛霜,身如飄蓬逐風而不止,心滾滾乎沸湯。”(《御制皇陵碑》)有此切膚之痛,朱元璋特別強調要讓農民立足本鄉、過上穩定的生活,甚至采取了強制措施。
洪武年間,朱元璋諭戶部:“朕思足食在于禁末作,足衣在于禁華靡。爾宜申明天下庶民各守其業,不許游食。”規定:離家百里以上者,必須領取官府印制的“路引”(通行證)才可出行,否則以“私渡關津”論,杖八十。應該說明的是,這種今天看來有些不通情理的禁止遷移制度,在明初的社會環境下還是有其積極意義的,不僅保證了農業的勞動力,而且使廣大農民能夠安居樂業、免于流離之苦。
為了構建完善而又可以控制的“超穩定”的小農社會,朱元璋設計了一套嚴密的戶籍制度和里甲制度。以村為單位的里甲制度,其核心內容是:提倡村民利用心中樸素的儒家道德觀念,自我約束、自我管理。他在《大誥》里還規定:每個村子都應該定期舉行村民大會,大家集中在一起討論村務,表揚那些行為高尚的本村村民,號召大家向他們學習。里長必須是本村中德高望重者。他有責任向村民進行道德訓示,并斥責和處罰那些行為不檢者。如果有人屢教不改,就將其定為“頑民”,交給官府處理(通常官府處理要重得多)。
這里特別值得一提的是,里甲制度中有對同村、同族的鰥寡孤獨等弱勢群體進行無條件救助的規定,即“鄰保相助、患難相救、疾病相扶持。”朱元璋甚至試圖強迫上中人戶資助本里中因貧困、殘疾而乞食者,規定上中人戶倘若“見乞覓之人,不行資給”,則“驗其家,所有糧食存留足用外,余沒入官,以濟貧乏”。
經過朱元璋二三十年的“生聚”和治理,到洪武末期,人口有了顯著的增加。洪武二十六年,全國共有人口約6000萬人,恢復到元盛期的水平。人們的衣食有所保障,道無餓殍,炊煙又起,“雞犬之聲相聞”。人們的生活雖不富裕,但人人有田種、有飯吃、有衣穿,可能已經達到了溫飽水平,實現了朱元璋的預期目標,并為后世的繁榮和發展奠定了堅實的基礎。這在當時是很了不起的成就。
總之,套用現在的話說,朱元璋“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他雖然不是一個仁慈、善良的皇帝,但在中國歷史上,也算是一個勵精圖治、奮發有為的皇帝。人們津津樂道的是朱元璋的殘酷和暴虐,但這僅是他多種面相的一面,從專業的角度來說,是很不全面的。他毫不留情地殺戮了那些跟他一起打天下的功臣,顯得那么地無情和殘暴,但客觀上有利于自己的子孫后代坐穩江山,從而有利于國家的長治久安,對普通的老百姓來說,未必不是福氣;他用以懲處貪官的刑罰是那么的觸目驚心,但對于受盡欺凌和壓迫的老百姓來說,又是那么的痛快和解氣(晚年朱元璋也意識到自己的刑罰太過苛酷,廢除了剝皮、“洗刷”之刑,修改了《大明律》中的一些苛酷條文,并燒掉了錦衣衛的野蠻刑具)。因此,我們在評價朱元璋此人時,不應簡單地把他“妖魔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