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占青

提起山東聊城人傅斯年,其頭上有許多稱號:胡適的“學生”、五四運動時期的學生領袖、中央研究院史語研究所的所長、北大的代理校長、臺灣大學校長等。論作學問及人品,傅斯年無疑是他那個時代的佼佼者。論政治,都言百無一用是書生,而在同時期的文人中傅斯年又是一位斗士,他一生參政而不從政,不肯折衷調和,不愿敷衍含糊,有外號“傅大炮”,先后將孔祥熙、宋子文轟下臺。
質詢美金公債案,拒絕蔣介石的說服
1941年,美國羅斯福政府決定借給中國5億美元的貸款。貸款撥付后,當時國民政府的行政院副院長兼財政部長和中央銀行總裁的孔祥熙決定向老百姓借款,從5億美元中拿出1億美元用作發行美金公債券,向西南、西北部的川、康、滇、黔、陜、甘、寧、青等省進行推銷,美其名曰:盟軍勝利美金公債,規定法幣20元可購1美元債券,抗戰結束后以此券兌換美元。為了鼓勵老百姓購買,國民政府宣稱:公債以美元為基金,本固息厚,穩如泰山。
美債發行時,由于老百姓根本不知道戰爭要持續到什么時候,要等到何年何月才能把手中的債券變成美元,所以購買者大都選擇了折本出售。后來由于通貨膨脹、法幣貶值,債券在黑市上的交易可高達110元法幣兌換1美元券。
孔祥熙看到美元公債的上漲有利可圖,便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盤。他先是在1943年10月9日致函蔣介石,以顧全政府信譽為名,申請結束公債的發售。蔣介石同意了孔祥熙的意見。在得到蔣的首肯后,孔祥熙便在1943年10月15日命令中央銀行業務局局長郭景琨停止出售美元債券,通知各地中央銀行分行照辦,并將其剩余部分由中央銀行業務局購進上繳國庫。
當各省中央銀行分行迅速將尚未售出的余額美券如數押解至中央銀行國庫局后,債券本該停止發售。然而身為中央銀行國庫局的局長呂咸卻在孔祥熙授意下擬具了一個簽呈,簽呈說:“查該項美券銷售余額,為數不貲,擬請特屬職員,按照官價購進,符合政府吸收游資原旨,并以調劑同人戰時生活?!眳蜗踢@套為政府解憂“吸收游資”,為同事牟利“調劑同人戰時生活”的說辭不過是為其“損公肥私”找一個冠冕堂皇的借口罷了。
此呈報給孔祥熙后,孔欣然批準,并蓋了“中央銀行總裁”官章。呂咸取得合法手續后,首先不忘孝敬頂頭上司,第一批購買美元券為3504260美元,折合成法幣的官價為70085200元,全部送給了孔祥熙一個人。第二批又購買了7995740美元,照官價折合成法幣為159914800元,分給了各職員。
根據當時《國民公報》的記載,最高時1美元債券能兌換法幣273元??紫槲跤霉賰r每美元債券折合20元法幣買進,再從黑市上拋出,轉手可獲得巨額的利潤??紫槲鹾蛥蜗痰热吮鞠氚阉酵獭⑺绞勖澜鸸珎@件事做得天衣無縫,但沒有不透風的墻,最終這件事還是被人給捅了出去,成為著名的“美金公債案”。
美金公債案發生后,輿論大嘩,紛紛譴責孔祥熙領導的財政界是一片蠅營狗茍,齷齪不堪,大發國難財。那時,傅斯年是國民政府參政會參政員,他得知此事后,憤怒地說:“幾乎把抗戰的事業弄垮,而財政界惡風遂為幾百年來所未有?!彼ㄟ^各種途徑了解此事的內幕,并搜羅了大量材料。根據《國民參政會組織條例》,參政員對于政府工作人員有建議和質詢的權利。于是傅斯年決定在參政會上向孔祥熙領導的財政部和中央銀行提出一個質詢案,給孔祥熙一個下馬威。
1944年9月7日,國民參政會召開,傅斯年針對美金債券問題向孔祥熙提出了質詢。
“去年大家知道,市場上固然有這個東西(美金債券),據孔副院長說,過去很少買??墒怯腥诉^去曾買過卻沒有買到,而且中央信托局、中央各銀行等到孔副院長最近出國之前,以大批儲蓄券分送,在一重要會議之后開秘密會,當場分給大家,人家不受,孔就云:我暫為你們留著,兌換了再給你們。這券如是國家的不能分送,個人的不必開會,這種情形是否有對國家大員行賄之嫌,我剛才的詢問對本會負責,對會外也負法律責任?!?/p>
傅斯年在參政會提出質詢后,一時轟動了整個會場,參政員紛紛要求當局徹查此事,給公眾一個滿意的交代。然而傅斯年對于美金債券一事的質問,孔祥熙沒有作解釋,而是讓財政部根據其口授對參政會進行了答復,答復是:美金儲蓄券初發行時,多方勸募,購者甚少,嗣因漲價,又爭先恐后,此系社會人心關系,一則發財念切,一則可以其希望勝利之信心。買不到者,或因步入后塵;買得多者,當系捷足先登。至分送美金儲蓄券一節,并無此事。
除此之外,蔣介石為了平息此事,還請傅斯年飲宴。在宴席上,蔣介石問傅斯年:“你信任我嗎?”“我絕對信任?!备邓鼓甏稹JY介石說:“你既然信任我,那么就應該信任我所用的人。”傅斯年回答:“委員長我是信任的,至于說因為信任你也就該信任你所任用的人,那么,砍掉我的腦袋我也不能這樣說?!备邓鼓甑牟煌讌f讓蔣介石無言以對,宴席不歡而散。
經過傅斯年等人的努力,加之公眾輿論的壓力,蔣介石不得不親自出馬調查美金公債案,真相水落石出,不多久孔祥熙就被趕下了臺。后來傅斯年在回憶這件事時說:“我一讀書人,既不能上陣,則讀圣賢書所學何事哉?我于此事,行之至今,自思無慚于前賢典型,大難不在后來在參政會中,而在最初一人批逆鱗也?!?/p>
“這個樣子的宋子文非走開不可”
抗戰勝利后,面對濫發紙幣造成的通貨膨脹問題,國民政府行政院長宋子文實行金融開放政策,準許黃金自由買賣,以期對市面上的紙幣加以回籠。
從1946年3月8日開始,中央銀行開始在上海以明配與暗售兩種方式大量拋售黃金。可是政府的拋售黃金行為非但沒有起到減少市場貨幣量的作用,反而是促進了金價的上升,繼而帶動了美鈔、股票、紗布、綢緞等價格的狂漲。為了平抑金價,中央銀行敞開拋售黃金,甚至在上海庫存的黃金告罄后,不得不用運輸機把重慶庫存的黃金運到上海救急,據統計當時的央行總共拋出黃金353萬兩,占整個國庫黃金庫存量的60%。可就是這么多的黃金依然抵擋不住金價上升的態勢。一些軍官也肆意克扣士兵的軍餉,行政官員挪用行政經費,工廠挪用生產貸款全部用于購買黃金。政局不穩最終演變成了全國性地搶購“黃金風潮”。
面對此種情況,宋子文不得不命令中央銀行停止拋售黃金。由于突然失去了官價售金的平抑機制,黃金和美鈔在失控狀態下繼續瘋狂上漲,法幣猛跌,其他物價也飛速上漲。跟老百姓相關的米店更是惜售待漲,憤怒的市民毀店搶米,很多人不得不靠紅薯充饑。整個社會彌漫著憤怒的聲討聲,宋子文的經濟政策成了眾矢之的。
1947年2月“黃金風潮”正盛之時,傅斯年發表了《這個樣子的宋子文非走開不可》的檄文怒斥宋子文上臺后的所作所為。在文章中傅斯年說:“古今中外有一個公例,凡是一個朝代,一個政權,要垮臺,并不由于革命的勢力,而由于他自己的崩潰!”他認為,要“決定中國將來之命運”,“第一件事便是請走宋子文,并且要徹底肅清孔宋二家侵蝕國家的勢力”,“否則政府必然垮臺”?!拔艺鎽嵖畼O了,……國家吃不消他了,人民吃不消他了,他真該走了,不走一切垮了。當然有人歡迎他或孔祥熙在位,以便政府快垮?!?/p>
后來傅斯年又發表了《宋子文的失敗》《論豪門資本之必須鏟除》兩篇文章,繼續炮轟宋子文,并憤怒地指出:“在今天宋氏這樣失敗之下,他必須走開以謝國人?!?/p>
傅斯年這幾篇文章一發表,猶如重磅炸彈,在社會各界引起強烈反響,一時間洛陽紙貴,人們紛紛尋覓這幾篇文章來閱讀。公眾輿論把炮火也對準了宋子文,要求其趕快下臺。而在國民黨內,派系斗爭也愈演愈烈,各方勢力均在暗中角力,指責宋子文搞經濟不利,大失民心,應對此負責。為了平息黨內黨外的怒火,蔣介石只得丟卒保車,最終讓這位大舅哥黯然下了臺。
接連的倒孔與倒宋,讓傅斯年的聲名“更上一層樓”,有了“傅大炮”的美譽。
臺大校長任上唯才是舉
1949年1月,傅斯年接任臺灣大學校長一職,當時的臺灣大學可說是千瘡百孔:經費不足,師資力量嚴重缺乏,教學管理混亂,從1945年臺灣光復到1949年初,臺大校長已經走馬燈式地換了四位。面對如此慘淡局面,傅斯年一接手就提出了人才的重要性。他說:“在學術事業上,一分人才一分成績,半分人才半分成績,毫不含糊,校長壞了,固然可以把學校弄得很糟,校長不壞,也沒有法子把學校弄得格外的好,學校的好不好,糟不糟,只是一句話,人才集中不集中?!?/p>
為了能夠招聘到真正的人才,傅斯年親自制訂了教員聘任及升級標準,強調聘請教授一定要符合有關規定,對應聘者一定要考察他的學術成就和教職經歷,并成立“聘任資格審查委員會”,負責教員的資格認定。這把那些毫無學術成就企圖渾水摸魚的人士擋在了招聘之外??捎行┤艘廊徊凰佬模议T子托關系,有的甚至拿著高層的介紹信來求職,對此傅斯年不為所動。他說:“我對于請教授,大有來者拒之,不來者寤寐求之大勢,這是我為忠于職守應盡的責任,凡資格相合,而為臺大目前需要者,則‘教育部長之介紹信與自我之介紹信同等效力,如其不然,同等無效?!?/p>
傅斯年認為有才能的人,不是以他的聲望為依據,被所謂“名教授”、“老教授”的名號所唬,而是要看他的學術造詣,到底是不是貨真價實的人才。至于那些有學術潛力的年輕人要破格錄用重點培養。
除了不拘一格招聘人才,傅斯年對不合格的教員一律淘汰,他經常跟學校的教務長、學院的院長、系主任到某個教師的課堂上去聽課。一旦發現該教師教學水平低,無法勝任教學工作,堅決辭退絕不手軟。曾有人統計,傅斯年主政臺大時,因為教學問題而被辭退的教授、副教授多達70多人。
正是靠著傅斯年的唯才是舉,大量有真才實學的學者進入了臺大,一時間臺大成為了群星薈萃之地,學術氛圍愈加濃厚。今日臺灣大學能夠在世界大學中占有一席之地,與傅斯年當初打下的人才基礎是分不開的,因此臺大師生對這位老校長也格外尊敬。在傅斯年去世后,臺大的學生為傅斯年撰寫了挽聯緬懷:嫉惡如仇,以自由為經,以民主為緯,正義永彰,繼起斯文望我輩;愛才如命,為學術而生,為教育而死,典型猶在,共揮熱淚哭宗師。
作為一個勇于跟權貴“惡斗”的猛士,傅斯年既不為名也不為利,他以知識分子身上所特有的責任感與擔當,敢說敢干,好似一顆響當當的銅豌豆,其作為和品德令后輩高山仰止。
傅斯年生平
1896年
出生于山東聊城一個舉人之家。其先祖傅以漸,是清代順治年間的首任狀元。
1913年
考入北京大學預科,1916年升入本科國文門。
1919年
“五四”運動期間,為學生領袖之一。
1919年底
赴歐洲留學,先入英國愛丁堡大學,后轉入倫敦大學,研究實驗心理學、物理、化學和高等數學。1923年入柏林大學哲學院,學習比較語言學等。
1926年
應中山大學之聘回國,1927年任該校教授、文學院長,兼任中國文學和史學兩系主任,同年在中山大學創立語言歷史研究所,任所長。
1928年
受蔡元培先生之聘,籌立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任專職研究員兼所長。
1929年
兼任北京大學教授。其間先后兼任社會科學研究所所長,中央博物院籌備主任,國民參政會參政員,中央研究院總干事,政治協商會議委員,北京大學代理校長等職。
1948年
當選南京國民政府立法委員。同年當選為中央研究院院士。
1949年1月
隨歷史語言研究所遷至臺北,并兼臺灣大學校長。
1950年12月20日
在答復教育行政質詢時過度激動,突患腦溢血逝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