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建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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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木縣北宋徐德墓志銘補釋
高建國
徐德 富良江 威遠軍 北宋 西夏
陜西省神木縣曾出土《宋故秉義郎徐府君墓志銘》志石一方。墓主徐德是麟府路的一名下級武官,曾參與北宋幾次較大的軍事行動,如熙寧九年討伐安南、元豐四年攻陷宥州的戰役,以及麟府路軍與西夏軍在接壤地區發生的青崗嶺、廝羅川、龍橫川、青魚河四次戰斗;徐德擔任都虞候的府州威遠軍,是由府州廂軍升格的禁軍;而他擔任巡檢的保德軍沙谷渡,則是麟府路與河東路之間在黃河上的主要軍政、商貿渡口,地位極為重要。徐德墓志文還部分反映了麟州的文風、宗教等問題。
2010年前,神木縣楊家城附近出土北宋墓志石一方,現藏神木縣博物館。志石青石質,圭首、長方形,長62.3、寬56.1厘米、厚7.7厘米。碑額、志文均為楷書,碑額題“宋故秉義郎徐君墓志銘”,志文滿格22字,共27行;遇“朝廷”、“君”字空一格書寫。
神木縣地方文史學者楊文巖曾得拓片一張,并撰成《草垛山徐德墓志銘粗釋》(下文簡稱“《粗釋》”)一文,公布拓片和志文,并作了初步考釋①。筆者仔細閱讀該文后,發現作者抄錄志文時有錯抄、漏抄的地方,標點也有瑕疵;另外,由于作者對于宋代官制缺乏深入了解,致釋文對于志主徐德的身份認識與史實存在較大差異;對徐德經歷的幾次大戰沒有充分認識。故筆者不揣淺陋,擬對志文作進一步考釋。
承蒙神木縣楊家將研究會折和平先生提供志石原圖并拍攝者孫致遠先生謄錄志文,筆者得以在此基礎上,重新抄錄、標點了志文。
宋故秉義郎徐君墓誌銘
宋故秉義郎徐府君墓誌銘」
上舍張仲愈撰」
學正王天祐書丹」
將仕郎行兵曹事李及時題額」
君諱德,字淂之,世為麟州新秦縣人也。父智,故贈率府副」率。
君起家微賤,奮身行伍,善騎射,精擊刺,勇冠軍中,人」以驍銳稱之。自朝廷用兵西南, 君無一戰不在其間?!垢涣贾?、宥州之師、青崗、斯羅之戰,龍橫、青魚之討, 君」用命闘賊,摧鋒奪隘,累以功遷府州威遠都虞候。崇寧四」年,換授右侍禁,差充保德軍沙谷渡巡檢。在任,賊股栗」不敢入境,嘗以夾岸有江鄉雅趣,秩滿,遂謀居焉。大觀元」年, 朝廷以 君有兠和川斬馘之功,轉左侍禁。大觀二」年,該八寶赦恩,轉西頭供奉官。政和三年改授秉義郎?!?君向從軍富良江日,嘗冒瘴氣,幾於不救。後以年老,舊瘴」再發,醫不能療,政和四年十一月二十六日卒於家之正」寢,享年七十一。 君先娶劉氏,內殿承制劉公之女也,故」贈崇德縣君。繼娶董氏,今封永壽縣君。男五人:長為僧,法」名道隱,受業於府州天寧寺;次曰知常,武藝精絕,宛有父」風;次亦為僧,法名惠淨,落髮於保德軍承天院,係名表白;」次曰衡幼,居學校,升為外舍生;次曰徽尚。稺女一人,早亡,」皆劉氏所出也。孫二人。卜以政和五年正月初一日,葬于」麟州新秦縣石堡嶺之原,妻劉氏祔焉。 君之行事,余熟」知之,其子有請,義辭不克,因走筆為之銘云:」
猗歟徐公起寒微 門閭高大生光輝」
戰功屢立聞帝圍 榮曳朝服脫戎衣」
赤心報國天弗違 壽踰七十人亦稀」
就葬先塋淂其歸 慶流子孫有所依」
從徐德卒于宋徽宗政和四年(1114年)享年71歲的記載來算,他應當生于宋仁宗慶歷四年(1044年)。由此知,徐德(1044—1114年),字淂之,麟州新秦縣人。
志文載徐德“起家微賤,奮身行伍……人以驍銳稱之”。所以其父徐智應該是沒有軍功的,只因沾了子孫的光,得贈官即率府副率。徐德的功名,是靠他自己拼出來的。北宋時期麟州為邊地,窟野河西即為西夏所有,即使在麟州境內,也散居著眾多的黨項部族。麟州蕃漢雜處,民風自然尚武,聲名遠播的楊家將、世襲府州的折家軍,就是麟府人尚武的典型?!对唤y志》在記到麟州近鄰府州時就說:“地近邊而民知戰,府谷舊郡志云:民不滿十歲皆諳武藝,人尚義氣,俗無浮華?!雹诟莸膹垖睢Ⅶ胫萁▽幷耐跫?、麟州新秦縣的白智,也像徐德一樣,是靠著勇武的技藝而屢立戰功的。
志文“自朝廷用兵西南,君無一戰不在其間……差充保德軍沙谷渡巡檢”一段文字極其簡單地概括了徐德一生參加過的幾次大戰,卻是徐德能夠從行伍小卒晉升為秉義郎的軍功資本,故不可不詳察。
富良江,即今越南紅河;宥州,在今內蒙古鄂托克前旗境;筆者核對原文附錄拓片,《粗釋》在抄錄原文時,“青崗斯羅之戰”一語中漏抄一“青”字,致使《粗釋》作者認為此“崗斯羅”是黨項語“藏底河”的譯音,其實不確——青崗、斯羅是麟府路與西夏接壤地區的小地名。筆者也曾誤認為,青崗斯羅,當是青唐唃廝啰的譯音——青唐唃廝啰政權是吐蕃贊普后裔以青唐城(今青海西寧市)為中心而建立的割據政權;但細讀《折克行神道碑》及《宋史·折克行傳》,筆者發現折克行曾“破賊于青崗嶺”,“又擊廝羅川”,“青崗嶺又破之”,足證青崗嶺、斯羅(廝羅)川為地名無疑③;“龍橫、青魚之討”中的“龍橫”、“青魚”,也是麟府路與西夏接壤地區的兩道水川,“大破之青魚河”④、“又入津慶、龍橫川”⑤?!墩劭诵猩竦辣吩?0世紀70年代中出土于府谷縣折氏祖墳,碑文內詳細記載了折克行一生大小“百七十戰”的時間和地點——這些地名,均位于麟府路與西夏接壤的今陜北地區,“青崗嶺”、“廝羅川”、“龍橫川”和“青魚河”四處地名赫然在目。因此,青崗、廝羅(斯羅)、龍橫、青魚都是麟府西南境的地名。
熙寧八年(1075年),交趾軍以為北宋正在變法,廣西防務空虛,進而令輔國太尉李常杰率軍8萬攻入宋朝廣西境內,并于次年正月攻陷邕州(今廣西南寧市),屠盡城內約5萬軍民。此行為激起了宋朝的回擊。熙寧九年(1076年),朝廷以鄜延帥郭逵為安南道行營馬步軍都總管經略招討使,兼荊湖南北路、廣南東西路宣撫使,率兵30萬前往征討。郭逵征安南,隨行攜帶其在鄜延路與河東路的舊將,見于史書的就有燕達;府州折氏的一支折德源的后裔折可適為“安南安撫司舟兵隊將”⑥;府州人張構,時任麟州鎮川堡兵馬監押,也出征并“充奇兵先鋒馬軍隊將,被甲荷戈,率敢死之士三百人,首破其決里隘口,戰富良江,奪其戰艦,斬獲二十級,獲馬二匹”⑦,張構因此軍功被授予西頭供奉官。宋軍取得了富良江大戰的勝利,最后因兵夫不習慣南方的暑熱瘴氣,將士多有病死,雙方和議而退。其時,徐德年過30歲正值壯年,因此他從征安南、參與富良江大戰的記載,當屬史實。至于他具體的作戰地點和斬獲,志文沒有詳記,不能妄猜。
元豐四年(1081年),西夏幼主李秉常與其母梁太后發生內訌,宋朝乘機出動五路大軍,大舉伐夏。由宦官王中正率領的一路軍馬,代天子而征,從麟州出發越大漠而西。因為王中正指揮無方而少有斬獲,而隨后發生方向不明、軍糧不繼幾乎將此路軍馬陷入絕境。幸虧折克行捉到五名西夏人,使為向導并掘得窖藏,宋軍軍心稍穩。宥州是西夏左廂軍統軍司的治所,宋軍到達時,西夏軍已經退走,王中正輕易占領后反而屠殺了城中人戶,并且冒領軍功,這就是宋軍的宥州之戰。其后,王中正率領的這一路宋軍無功而返。隨著出發的麟府路將官,有麟府路軍馬司管勾將領張世矩、府州知州折克行,弟折克儉、折克禧也在從征行列。徐德既屬麟府軍,應該也在出征之列,具體軍功志文沒有記載。
北宋與西夏的關系,至元豐四年后,再沒有較大規模的戰斗;但北宋在后期于麟府、鄜延、環慶、涇原、秦風沿線進筑堡寨,步步為營,因而圍繞某一新筑堡寨的掩護與破壞,宋夏沿邊之間的零星戰斗時有發生。時任府州知州折克行,守邊30年,大小百七十戰,就是這種戰斗生活的反映。作為麟府路的一名軍兵,徐德多次出界戰斗,其中即有與府州知州折克行一同出征過的青崗嶺、廝羅川、龍橫川和青魚河四次戰斗。而關于此四處地方的具體位置,因史籍缺載,一時難以考察。
宋朝軍制有禁軍、廂軍之別,禁軍是朝廷中央軍,廂軍原本是地方的鎮軍。府州威遠軍的編制原屬廂軍,宋仁宗慶歷元年(1041年),西夏國王元昊率兵圍攻麟府州,兵圍麟州31天,圍攻府州七天,攻陷了北宋豐州城和麟州建寧寨。最終在麟府軍的頑強抵抗下,元昊退走。此戰后,宋朝加強了麟府路的軍事守備,將麟州飛騎軍、府州威遠軍升格為禁軍。史記府州威遠軍“本胡騎之精銳”,設二指揮,約有千人的規模⑧。 擔任過威遠軍指揮使的人,有府州富商宗延英曾祖宗行德;而都虞候,則是指揮使之下的軍職。徐德擔在的府州威遠軍都虞候一職,是史料中首次出現的記載。
其后,徐德又升任保德軍沙谷渡巡檢,這一官職也是史料中首次出現。《粗釋》和孫致遠先生都將“差”字錯抄為“羌”,其實不確。宋代的官職復雜,“官”與“職”并不相同,“官”為等級標準,“職”是差遣的具體職務, “差充”這種表述,常見于授予某官差遣職務時。
保德軍即今山西省保德縣,北宋時屬河東路,原名定羌軍,景德二年(1004年)改名保德軍。保德軍與麟州、府州隔河相望,麟府路守護的就是黃河以東包括保德軍在內的廣大河東地區的軍事安全;而宋朝送往麟州、府州的軍隊和錢糧以及一切往來,都是通過保德軍交通的。保德軍與麟府州隔河相望,沿河渡口有沙谷、大堡等處渡口。其中沙谷渡在五代時,還曾設立過沙谷寨,后周世宗顯德時,永安軍節度使折德扆之弟折德源曾敗北漢軍于沙谷寨,“斬其將郝章、張劍”⑨; 建隆元年(960年),永安軍節度使折德扆又破北漢軍于沙谷寨⑩。 宋仁宗景德二年,河東轉運使鮑中和曾上言:“嵐州合河津歲收渡錢二百八十余貫,自廢濁輪寨,商旅止由保德沙谷、大堡等津,請依合河渡收課?!背t“合河、沙谷、大堡等津,并勿收渡錢”。可見沙谷渡等處為河東、河西的一切往來必經之處,其軍政、商貿地位自不待言。宋朝在重要關隘、渡口設置巡檢管理往來事宜,徐德擔任的保德軍沙谷渡巡檢,即是這種情況的反映。其時徐德官銜為右侍禁,武官階中的倒數第二品——九品,位低而任高職,故稱“差充”。至于《粗釋》一文說徐德曾因此做過皇帝的侍衛,那是錯理解了宋朝的官制了。直至他去世時得到的秉義郎官銜,也不過是武官五十三階中的第四十六階而已。終其一生,徐德的官位僅排在武官的下級??v觀宋史,很多寒門武官戎馬一生,到死也不過是八品、九品的地位,只有像府州折氏等豪門大族、朝中大員、高級將領等特殊群體的子孫,才可輕而易舉獲得八品、九品的地位。
文物就是歷史的見證,從《宋故秉義郎徐府君墓志銘》,我們還可以一窺麟州的文風、宗教等社會問題。
徐德有子五人,其第四子衡幼“居學校,升為外舍生”。北宋麟府州民風尚武,史料多有記載;而有關地方教育和文士、學子的史料卻極其少見。麟州楊家將遷移到中原的一支楊畋棄武從文,而麟州本地的楊氏,未見記載讀書的情況;府州折氏也是在北宋中后期,知州、子弟才陸續粗通文墨,折繼祖曾向朝廷乞賜《九經》,家藏詩書、圖冊等文具,其侄折克儉喜從文士,雅好賦詩;折克臣頗通書法,可惜沒有作品流傳;現在留下來的,是末任知州折可求之子折彥文為妻曹氏親筆撰寫的志文。麟府之北的豐州,曾有過敕建文廟的記載,而府谷縣也曾發現殘損碑額,上書“敕建至圣文宣王碑”,可證亦是北宋文廟的文物。
北宋時的麟州,也應該有文廟和學舍等教育場所。學正既是主管一地教育的官員,也是一地學子之師。本志文即是應衡幼之請,由其友人、上舍張中愈撰文,而書丹者,即是麟州新秦縣學正王天祐。至于將仕郎、行兵曹事李及時只是州縣的幕僚官,這種低級官吏,一般由外地或本地的選人或落第舉子擔任。但像麟府等邊地州官一般都是武將,只有通判、縣令以及幕僚官,多由朝廷派文士出任,一地文教能否蔚然成風,就靠這些人的教化了。而實際上,朝廷對于麟府州也有傾斜的文教政策,比如給予其免解進士的名額。目前已知府谷縣出土的府州人張括墓志文、麟州新秦縣銀城鄉的白智墓志文,就是由麟州免解進士孫覺民所撰。綜合分析,麟州文教的建置,在宋代是比較齊全的,有學子、有學正,外舍、上舍、免解進士,靠了墓志的記載都有體現。
徐德長子、三子均落發為僧,這是尤可注意的地方?!洞轴尅穼⑵浣庾x為宋末亂世、民人遁入空門避難之意。筆者以為其說多有猜測,對佛教虔誠的信仰,無論是宋朝還是西夏,都普遍存在;即使是宋夏邊境的黨項各族,也都普遍信仰——在今安塞、子長、志丹、延安等地的石窟中,就留下多處宋夏時蕃部民人修佛造像的題記,所以,徐德兩子出家的記載,當從人們對佛教的虔誠信仰中去理解。
徐德長子法名道隱,“受業于府州天寧寺”,三子“法名惠凈,落發于保德軍承天院”,惟“系名表白”不知謂何。府州天寧寺,史書無載,但府州城下黃河邊有永寧寺,這是可以確知的,折繼祖之妻慕容夫人去世后就曾停靈于永寧寺;乾隆時府谷曾發現政和三年“宋保德守劉仲祥公題壁”,內即有“府州前永寧院主、西莊村山寺主持”等字樣。今寺已不存,而黃河邊仍有永寧寺隧道。另外,府谷縣出土的北宋中后期人王光甫墓志記載,他的長孫若思,“從浮圖氏”,也是落發為僧了。慶歷元年元昊的圍攻麟府時,曾有“麟、府州民吏及僧道詣闕,請益兵以御西賊。召對便殿,賜茶彩,慰遣之,僧道仍賜紫衣、師號”?!端螘嫺濉穼⑦@一段記載放在朝臣建議廢棄麟州的慶歷四年——麟府州的僧、道與民吏一起向朝廷請命,可見麟府州的宗教是有一定的影響力的。至于保德軍承天院,史無明載,但在清《保德州志》卷3“寺觀”一節中,即有承天寺,謂“元時建”。承天院即承天寺,宋夏時期多建有承天院(寺),著名文學家蘇軾、黃庭堅就有相關的詩詞傳世,而西夏王朝修建的承天寺塔,至今仍矗立在寧夏銀川市內。這些事實當可說明,北宋時麟府二州的佛教很盛行。
徐德先娶劉氏,為內殿承制劉公之女。此“內殿承制劉公”不知謂誰,但亦為低級武官,雙方倒是門當戶對。而實際上,北宋軍隊里通過婚姻關系提高、鞏固家族勢力的情況,普遍存在,像府州折氏娶妻嫁女,通常都選擇中下級的武官門第。徐德的婚姻,也是這類現象的一個實例。
注 釋:
① 楊文巖:《草垛山徐德墓志銘粗釋》,《楊家將研究》2010年第2期,第40~45頁。
② 孛蘭肹、趙萬里:《大元一統志》,中華書局1966年,第387頁。
③ 戴迎新:《折氏家族史略》,三秦出版社1989年,第88頁。
④ 楊許玉:《府谷縣志》卷8,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112頁。
⑤⑨《宋史》,中華書局1985年,第8866頁;第8661頁。
⑥ 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卷2430,上海辭書出版社2006年,第270頁。
⑦ 王為垣:《 府谷鄉土志》卷12。
〔編輯、校對 陰美琳〕
高建國,男,1985年生,西北大學中國史博士后流動站;延安大學歷史文化與旅游學院講師,郵編 716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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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1-0483(2016)04-0072-04
延安大學校級科研項目“神木縣北宋《徐德墓志銘》釋讀(YDB2014—1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