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年來國家治理的周期運動

應春山

最近讀到于陽新著《中國政治時鐘》一書，自然地聯想起黃炎培與毛澤東于1945年在延安時著名的“窯洞對”。黃炎培感嘆中國歷史難以抗拒周期性興衰，所謂“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不管怎么努力，最終太平盛世都無可奈何地走向崩潰和兵荒馬亂。毛澤東肅然作答，我們已經找到了新路，跳出這周期律，新路就是民主。70余年過去，且不論新路幾何，現今我們對中國定期興衰的原因仍不夠了解，即便民主是一個好辦法，仍不過是術，而非道，不是對周期性興衰的基礎研究與認識，方法論畢竟無法代替認識論。

《中國政治時鐘》之所以令人耳目一新，在于系統提出了中國朝廷政治的深層結構及其三千年來演化規律的基礎原理，以及對其結構缺陷和興衰原因的詳細解釋，并命名為“政治時鐘”。

就像古希臘歐幾里得幾何學和愛因斯坦相對論的演繹法體系一樣，該書一開始使用了一個公理，作為推論中國政治實踐的依據，這個公理就是國家模型，即國家是什么，以及中國是什么。作者選用的是新制度經濟學中道格拉斯·諾思的國家學說，又參考馬克思國家理論對其表述方式進行簡化提煉。至于為何選用諾思而非其它，可能作者有自己的考量和比對。

作者把諾思學說提煉成一個均衡等式，即國家是統治者與全體公民的交易，國家收取稅收，公民獲得生命財產保護。該書邏輯就是根據這一定義，具體演繹進中國古代政治的實際情況，組成一個解釋體系，從而揭示傳統中國政治的一些明顯特征，比如為何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為何官場龐大而腐敗、土地兼并泛濫、江湖黑道盛行、儒家與古代政治相伴為生等。當然，最重要的是該書為解釋古代政治周期性興衰，提出了一個量身定做的“剩余產權”理論，剩余產權是古代中國政治的要害，其他因素大多是通過剩余產權對興衰過程施加了影響力。

該書中的所謂剩余產權，是指國家明文界定的法定產權與實際執行保護的產權之差。作者認為這是導致秦漢以來政治制度周期性興衰的要害，它相當于國家應該保護而沒有保護到的各種公私產權，在古代主要是土地產權，它是國家財政的基礎，國家興亡基本上起于財政興亡。剩余產權之所以致命，原因是產權所有制是國家的基礎。根據該書表述的國家等式，國家的本質就是收稅與保護的均衡交易。國家保護的內容涉及公民生命和財產安全兩方面，由于生命安全是相對固定的常數，所以變動不羈的主要是產權活動，它是分析的變量。作者還認為，產權是國家征稅的主要稅基，也就是征稅標的物，在古代表現為土地稅，在現代表現為各種工商稅。國家財政發達必須依賴產權經營的發達，國家興旺依賴其產權制度下的經濟興旺。古代中國大量出現的剩余產權危機，就是通過蠶食國家經濟基礎慢慢地導致太平盛世的衰亡。作者指出漢代土地兼并、魏晉占山格（占山格，指政府準許私人有限占據山澤的規定——編者注），北宋不抑兼并，明清江湖黑社會都是普遍的剩余產權現象及其吞噬行為。

為什么中國古代會產生顯著的剩余產權現象？該書給出的答案又是另一個引人入勝的話題。作者認為秦漢以來的復式代理政治模式，是導致剩余產權產生的主要原因。所謂復式代理政治，就是指古代的九品中正制，官場從正一品到從九品一共十八級，逐級代理執行皇權的政治意志。古代中國的官場為什么會形成九品十八級科層制？作者認為先秦的春秋戰國五百年戰爭史是一個分權制（分封制）與集權制（郡縣制）的抉擇史，殘酷戰爭的結果是處于東亞大陸板塊地緣的華夏共同體選擇了中央集權模式，并由秦始皇奠定了中央集權基礎，一直延續到明清。戰爭結果不講因果，也不講意識形態，就是一個硬性選擇，并規定了后世兩千年的格局。

廣袤的國土歸于皇帝一人，只有聘用龐大的代理人隊伍才能夠勝任管理，而代理人之間又是間接輾轉代理的，公卿代理皇帝，州府代理公卿，縣令代理州府，直至農村基層。相對于世界上一般的團體代理執行，過于冗長的十八級代理放大了代理人道德風險，危機在數學上呈幾何級數增加，以致于到了基層，中央指令執行大打折扣，該書認為連一半的忠誠度都達不到，誠如以前流行諺語所說的：上有政策，下有對策。

這就帶來兩方面的惡果：

第一是中國傳統特有的官場腐敗，自古云：一任清知府，十萬雪花銀。漫長的權力代理弊端，不可避免產生大量權力漏洞，基層權力執行與中央意志有較大出入，官員可以輕松地中飽私囊，而不必承擔很大的政治風險。第二是官員本是國家保護公民生命財產安全的代理人，由于長鏈代理權力逐級放大的漏洞，官員貪腐瀆職盛行，基層社會的生命財產安全得不到切實保護，于是產生了社會正義危機和剩余產權擴散，即一部分產權得不到法定保護，從而被官員中飽私囊，或者黑白兩道合伙霸占。

作者說剩余產權現象滋生的社會危機有兩種，一是秦漢至明清不絕的土地兼并，權貴或惡霸強行霸占農民的土地，間接摧毀國家的財政基礎；另一是中國特有的江湖，按照作者分析，江湖黑社會的本質就是對剩余產權進行尋租，并據之提出剩余產權尋租概念。江湖黑社會的牟利模式與土地兼并不同，土地兼并直接竊取了剩余產權，并且慢慢洗白；黑社會的盈利模式是不霸占剩余產權的土地，而是霸占產權上面的經濟產出，即產權的使用權收入。這是中國歷史上兩種剩余產權衍生現象的分野，一個所有權轉移，一個不轉移。

在這個基礎上，該書對三千年來中國周期性政治興衰的原因作出了一番解釋，作者概括一般的自然界和社會領域的周期現象，認為周期性運動是由內部兩方面矛盾不均衡運動引起的，譬如月球繞地周期運動的原因是地球引力與月球離心力無法使月球靜止，資本主義生產周期的原因是生產預期與消費之間的不均衡。于是作者據此推測，導致中國政治周期性興衰的原因，主要是圍繞國家產權制度上的建設維護力量與產權的破壞性力量的搏斗造成的，具體說，產權的建設力量包括產權制度的創新和整頓，譬如說秦始皇、北魏孝文帝、朱元璋的產權制度創新活動，或李悝、王安石、張居正等的整頓，產權制度的破壞活動則包括土地兼并、江湖黑社會和吏治腐敗。該書發現歷史上的帝國模式，以產權和稅賦制度為標志，基本上在名義上延續了800年左右，譬如西周分封制825年，秦漢至南北朝810年，隋唐至兩宋678年，這就與國家時鐘假設相互印證。

最后給人印象深刻的是該書的邏輯。除結論外，該書使用的研究方法也極為大膽，因社會科學研究一般選用歸納法，先搜集素材，然后小心歸納。但相對于三千年歷史總體規律而言，其資料汗牛充棟，非人力可以輕易駕馭。該書大膽使用演繹法來推演中國三千年政治史，從而使思考過程變得精煉，大大縮小了工作量，其結論雖有待學界推敲，亦不啻為一種思考方法的啟發與創新。社會科學與自然科學一樣，越是大型的課題越適合使用演繹法，越具體的課題越適合歸納法，譬如新近驗證的宇宙中引力波的存在就是愛因斯坦廣義相對論運用演繹法的成果，但是相對于應用物理學的問題則需要不斷的實驗、觀察和總結。該書的分析對象較為特殊，是有信史以來的中國政治結構的總體變化，客觀上有利于依據一定的邏輯進行推演，反而不利于信息量龐大的傳統歸納法，因為信息量實在是太大，涵蓋了全部中國政治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