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魚兒
糖的味道
■小魚兒
六歲那年我住在姥姥家,和我一起玩的是大舅的女兒紅表姐。紅姐只大我一百天,卻很有姐姐的樣子。
姥姥家所在的這條街是村里最“繁華”的一條街,每到集日的時候,都會有鄉里人或挑了幾顆白菜,或擔了幾個蘿卜,再或挎了一籃雞蛋從四面八方涌來,一霎時把小街填得滿滿當當。
也只有這個時候,街頭的百貨店才會下板納客。紅姐便牽了我的手,帶我爬上百貨店的高臺階。
紅姐會帶我去看柜臺里花花綠綠的玻璃絲襪子,帶我去聞粉紅色洗發膏的香味,帶我去瞧嵌在柜臺里的大桿稱如何稱起像石頭那么大的鹽塊子。當然,我們也不會忘了去瞅一眼貨架上的那個大玻璃瓶子——瓶子里裝滿了醬紫色糖紙的水果糖。
兩個小姑娘趴在柜臺邊,想象著糖紙包裹著的味道。
柜臺里的胖大嬸揮舞著肉乎乎的巴掌,吆喝著:丫頭們,想吃糖了?紅姐便拉著我的手,一面奔下高臺階,一面喊:我們家里有。
我們家里有?
是的。我們家里有。
洗一鍋紅薯,架了劈柴煮。火在鍋底燃成通紅的火焰,水在鍋里翻滾出熱騰騰的白煙。咕嘟嘟,咕嘟嘟,一鍋水漸漸煮干,一灶柴漸漸燃盡。撿出熟透的紅薯,鍋底就留下一洼醬紫色的濃汁。晾涼,鏟起,就是一塊自制的紅薯糖。
陽光下,掌心里的紅薯糖亮晶晶的,咬一口,甜中略有微苦,稍有些粘牙。
幸福就在一塊紅薯糖里滋長出來。
有時我也會想,百貨店里的水果糖也是這個味道嗎?
一直以為水果糖都是裝在百貨店的瓶子里,當它從大舅手里蹦出來的時候,我和紅姐不約而同地尖叫了起來。
喝過喜酒的大舅顯然是醉了,舉著一根手指頭晃來晃去:要省著吃哦,一人只有一顆。
妹,我們不吃。
紅姐笑著,把水果糖攥在手心里。我“嗯”一聲也把自己的糖攥得緊緊的。
莫不是樹上的知了“吱啦啦”吵得太兇了,今兒的午覺咋就睡不著了呢?
手心里熱乎乎的,聞聞,有股清香香的味道。醬紫色的糖紙和百貨店里的糖紙是一樣的,不知道這糖紙包裹的味道,和姥姥的紅薯糖也是一樣的嗎?
啊,真想嘗一嘗啊!
瞄一眼躺在旁邊的紅姐,我幾乎喊出聲來:紅姐的糖紙已經展開,橙黃的糖塊像醬紫色花瓣里的花蕊,紅姐閉著眼,舌尖輕輕觸在“花蕊”上,“花朵”在紅姐的掌心里微微抖動。
我再也抑制不住自己了。
捻松糖紙,輕輕展開,一塊方形的糖塊呈現在眼前。輕輕地嗅一下,是淡淡的果香。舌尖輕舔,一股淡淡的甜香在唇齒間彌散。
我閉上眼,細細品味著。
美好的東西總像天邊的彩虹,稍縱即逝——甜香漸漸遠去。一個大膽的念頭卻突然之間冒了出來:含在嘴里又會怎樣呢?
對,含一下,就含一下,要省著吃。
甜香暢快地在我的口腔里蕩開,淌進食管,滑進胃里,漸漸包裹了整個身子。
清香香的甜,和姥姥的紅薯糖真的不一樣呢。
幸福再一次滋長。
不知過了多久,我睜開眼。周圍靜悄悄的,紅姐睡了,樹上的知了好像也睡了。
突然,我感覺好像發生了什么。是什么呢?
四下找找。
口里的甜香提醒了我:我的糖呢?
我撩起枕頭,掀起被單,到處找著,可是哪兒也沒有。會去哪兒呢?
我四下里張望著。
突然,我發現了紅姐身子下面的一張糖紙。掰開紅姐另一只手,手心里躺著一顆包裹著的糖塊。
我好像明白了什么,坐在炕上哇哇地哭起來:紅姐偷吃了我的糖。
紅姐醒了,愣呵呵地看著我。
你是壞姐姐,你偷吃了我的糖。
我沒有。
就是你!
我沒有。
......
不光是我,紅姐也哇哇地哭起來。
那天晚上,爸爸背著哭鬧不停的我離開了姥姥家。
很長很長的一段日子里,那個下午的哭聲一直縈繞在我耳邊,久久不肯離去。
直到若干年后的一天,我在一篇雜志上讀到這樣一段文字:吃糖并不會直接引發齲齒,一些不良習慣是孩子齲齒的主要誘因。比如臨睡前吃糖,融化在口腔里的糖造成口腔糖濃度增加......
我的眼睛頓時潮成一片海。
搖著紅姐的胳膊,我問:還記得我們小時候的那顆糖嗎?紅姐看看我,搖搖頭:我忘了。少頃,她伸出手臂,把我緊緊地攬在她的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