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瑩
環境侵權訴訟中因果關系倒置問題分析
——以浙江平湖案為例
王 瑩
隨著經濟發展,環境侵權訴訟也越來越受到重視。雖然環境侵權訴訟適用普通民事訴訟的程序,但是環境侵權訴訟有其自身的特點,導致在訴訟結構中必須構建證明責任分配中因果關系倒置。通過對國外經驗、理論的分析解讀,我們可以將不同的理論運用到不同類型的案件中,以達到解決糾紛的訴訟目的。
環境侵權訴訟;證明責任倒置;因果關系倒置
[作 者]王瑩,中南財經政法大學法律碩士教育中心。
(一)基本案情
浙江平湖蝌蚪案,原告自1991年開始養殖青蛙,但是1993年冬,其取水河道被工業廢水污染,至1994年4月開始,該養殖場的青蛙陸續死亡,至1994年9月該廠青蛙全部死亡,導致該廠巨大經濟損失,事后,司法鑒定科學技術研究所出具鑒定意見并指出,養殖場蝌蚪的大量死亡與五家企業排放的污水有直接的關系。1995年12月,原告以造成污染的五家企業為被告,向平湖市人民法院提起訴訟,訴訟請求為賠償損失48.3萬元,排除污染,停止侵害。但是1997年7月27日,平湖市人民法院以“現有證據不能證實蝌蚪即死于水污染,故無法確定養殖場損害事實與五家企業污染環境行為之間存在必然的因果關系”為由,判決原告敗訴。1998年10月20日,嘉興市中級人民法院做出終審判決,以“舉證責任倒置只是在證明過錯責任問題上的倒置,因果關系事實不倒置”為由,判決駁回抗訴,維持原判。2001年3月10日,浙江省高級檢察院再次提出抗訴,于本年5月31日,浙江省高級人民法院以“養殖場所養殖的青蛙蝌蚪的死因不明,故不能證明系被何特定物質所致,故養殖場所舉證據未能達到適用因果關系推定的前提”為由繼續維持原判。之后,最高人民法院決定再審此案,最終以“由加害人就法律規定的免責事由及其行為與損害結果之間不存在因果關系承擔舉證責任”為由,判決撤銷原判,并讓五名被告賠償經濟損失。
(二)案情分析及問題提出
如果將案件放在今天已經存在的《侵權責任法》第66條之中是否還會出現類似的問題呢?根據《侵權責任法》第66條的規定可以發現,如果再次審理平湖案件,依然會出現許多問題。由上述案例,我們可以看到,侵犯原告環境權、財產權的是五家污染企業,從實體法角度來觀察,可以看出這個案件應當屬于共同侵權的案件,同時從民事訴訟法的角度看,應當屬于共同訴訟案件。法院在擁有明確法條規定適用“因果關系”倒置的今天,依舊無法清楚地明白因果關系應當以什么標準適用,因果關系分配又如何的問題。筆者試圖通過一些對環境侵權基本理論問題的分析,通過比較法對外國主要理論學說的適應情況進行說明,找到一個對上述問題進行解答的方法。
因果關系在侵權責任法中的地位顯而易見,在侵權責任法中的因果關系是損害行為與損害結果之間的聯系。[1]環境侵權訴訟中要求被告證明的因果關系又有其自己特殊的特征,與在侵權責任法中所表現出的特性之外,環境訴訟中因果關系的特殊性還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責任成立因果關系與責任范圍因果關系構成環境侵權訴訟中因果關系兩個部分。責任成立的因果關系是指客觀的損害事實和被告方的加害行為存在著因果關系,而責任范圍因果關系是用來證明一個程度問題,即原告方受到的損害在多大程度上是由被告方的行為引起的。環境侵權行為不同于一般的民事侵權行為,它具有間接性和滯后性,行為與結果之間有時間和空間的隔離,所以認定環境侵權行為因果關系就異常困難,因此應當分階段認定環境侵權的因果關系。[2]這樣的構建是必要的,在實踐中,環境侵權造成的損害往往是大范圍的,有時間間隔的特征,甚至是不同程度的污染導致的損害結果也不同,因此只有在不同邏輯層面上證明,程度問題和結果問題,才能完整的證明待證事實,最終才能使法官完成心證,整個案件的事實才能清楚地呈現。
第二,由于污染環境行為的復雜性、漸進性和多因性以及損害的潛伏性和廣泛性,其因果關系的證明較之普通侵權行為案件更為復雜。[3]在環境侵權訴訟中,被告方造成的環境污染、環境損害具有的以上屬性導致,在環境侵權行為中造成的損害結果可能是由不同程度的污染造成,也可能出現一個損害結果由兩個或者兩個以上的侵權行為共同造成,同時也可能出現不同的受害者有不同的損害結果等,情況復雜程度不是一般的民事侵權行為能夠相提并論的,因此,在環境侵權訴訟過程中,因果關系的證明十分復雜,對于受害方而言,面對如此復雜的情況,又要承擔因果關系的舉證責任,無疑是對原告的雪上加霜。因此,環境侵權訴訟的因果關系證明具有這樣的復雜性特點,導致了它與一般侵權行為的因果關系證明必須采用截然不同的方法。
第三,環境侵權中的因果關系中內部關系十分復雜,具體體現在,其中關于環境損害行為,環境損害事實和環境損害的民事利益損害之間的關系。環境侵害和環境侵權兩者損害范圍的比較告訴我們,環境侵權是環境侵害的一個組成部分,甚至只是一個小部分。[4]在環境損害行為引發的損害事實,導致的損害后果中不一定會存在民事利益的損害,也有可能包括對公共利益的損害。比如,一個污染企業將污染物向河流中排放,造成了環境污染,造成了大量魚類的死亡,但是并沒有造成民事損害。因此,其不同于一般意義上的民事侵權案件中因果關系的涵蓋范圍。
環境侵權訴訟中有其自身很多特殊的性質,這些特殊的性質就將其與一般的普通民事侵權訴訟區別開來,面對這樣復雜的問題,為了解決實踐中的問題,符合民事訴訟的目的,就必須采用特殊的舉證責任方式,反之,如果采用一般的民事訴訟的舉證責任方式,必然會導致訴訟主體的不平等,違背民事訴訟的基本原則,違背憲法基本原則等基本的問題出現。因此,在環境侵權訴訟中,將因果關系進行倒置有其必要性,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因果關系倒置能彌補雙方當事人事實上的不平等。民事訴訟中的基本原則中包括雙方當事人的訴訟地位完全平等,其中訴訟地位平等包括訴訟權利和訴訟義務平等。同時,平等原則也是憲法中包括的基本原則。根據這些基本的原則,在環境侵權訴訟過程中,雙方當事人對自己承擔的證明責任,應當積極主動地提出證據,并履行說服責任,但是如果根據一般的舉證責任分配,被告方將很難履行提出責任和說服責任,這樣的舉證責任分配,無疑是將雙方當事人放置于表面上的平等,而事實上不平等的訴訟中,這無異于是對民事訴訟基本原則的違反。因此,因果關系的倒置有利于維護當事人之間實質上的平等訴訟地位,這樣更有利于民事訴訟目的的實現。
第二,能夠充分地保護受害方的合法權益。首先,采用這樣的因果關系倒置,是將加害方推向了必須舉證的位置,這樣就無法為被告方隱瞞證據。反之,如果不采取這樣的方式,將證明責任分配給原告方,原告方限于各方面的原因,例如技術、經濟實力、知識水平等各方面的原因,必然會將原告推向敗訴的邊緣。其次,傳統的舉證責任分配已經無法解決訴訟中的問題,難以應對環境侵權訴訟中的新事實。在環境污染中,由于環境污染行為的特殊性,在訴訟過程中出現新的損害事實是經常發生的事情,因此,面對新發生的事實,本身就處于弱勢地位的受害人處境就更加危險。
第三,可以合理地降低訴訟成本。隨著社會經濟的不斷發展,人們將法院視為公正的代表,總希望通過司法途徑解決糾紛問題,但是這樣必然會導致訴訟案件的迅速增加,會導致訴訟占用大量的社會資源,甚至是浪費司法資源的現象,因此在學界一直以來都倡導降低訴訟成本。其中最重要的一方面是降低訴訟所需要的時間,另一方面是減少財政和其他社會資源的投入。因此,我國的民事訴訟表現出希望用最少的社會資源解決一個民事糾紛。因此,在環境訴訟中進行因果關系倒置其實質就是方便當事人同時積極收集對自己有利的證據,并積極履行舉證責任。這種方式既節約時間又方便法院查明案件事實,是降低訴訟成本的很好方法。
在德國和日本主要的分配證明責任學說是羅森貝克教授的“規范說”,此說已經成為大陸法系國家的通說理論。此說將實體法與程序法相結合,將實體法分發生權利規范,妨礙權利規范或者消滅權利規范,但此說只能在一般情況下進行證明責任的分配,面對具體特殊性的環境侵權訴訟,如果依舊運用此說,原告的敗訴可能性是非常高的。德國學者普霍斯在分配證明責任問題上形成了“危險領域說”,此說認為不能受到實體法和程序法中傳統理論的約束,應當把證明的難易程度與有利于防止損害發生相結合。同時在環境侵權訴訟中,經常采用蓋然性說、間接反證說和疫病因果關系說,蓋然性說與間接反證說都在經驗法則的建立基礎之上,不同的是,間接反證說更加注重間接反證的運用,在訴訟過程中被告要運用間接反證推翻已經推定為真實的事實。而疫病因果關系說則認為“運用疫學的方法對因果關系進行證明。將此學說應用于環境污染侵權中,只要能夠證明造成環境污染的某種因素與身體疾病的發生運用疫學理論進行分析時具有一定因果關系,即可認定二者在法律上的因果關系成立”。[5]
(一)問題分析
通過對案例的陳述,訴訟過程中表現出一個問題,該案的前兩次審理完全沒有法律明確規定的因果關系倒置,但檢察院三次抗訴的理由均為“舉證責任倒置”,最高人民法院最后也以因果關系應適用證明責任倒置結束訴訟。并且之后用立法的方式確立了因果關系的倒置,但是在理論上擁有如此優勢的制度,為什么在實踐中如此難以實施?原因究竟是如何呢?
第一,立法中的不完善導致漏洞的出現。我國環境侵權立法中關于“證明責任倒置”制度是在不斷發展,明顯的是,無論是在2001年的《關于民事訴訟證據的若干規定》,還是后來侵權責任法第66條的出臺,在學術界都一般性的認為,這一系列立法的完善是在我國確立了環境侵權的關于因果關系的證明責任的倒置。但原告與被告各自承擔地舉證責任的范圍以及內容都沒有明確規定,這樣的立法漏洞直接導致法官在裁判時過度的自由心證,在我國民事訴訟法是沿襲大陸法系,法官自由裁量的范圍過大往往是被禁止的,如果是采用這樣的立法方式,當事人雙方在舉證時就會陷入迷茫狀態,不知道如何舉證,怎么舉證,因果關系的標準應該是什么。從原告主觀面看,認為舉證責任由被告承擔,自己無須集任何證據對案件事實加以證明,而法條中并沒有說明原告方不承擔任何證明責任。
第二,法官在裁判時過度依賴鑒定意見。法官在面對環境侵權案件時,由于專業知識的缺乏,客觀上不可能對所有環境侵權案件都能達到專業的水平,同時鑒定意見屬于科學性較高,往往在法官心中屬于真理,或者直接被當成結論性的證據。從實踐中看,在環境污染案件事實認定中,鑒定結論起著決定性作用,因果關系的判斷很少會運用到其他證據。[6]這一客觀現實就導致法官在面對被告提出的有利于于被告方的鑒定意見時毫無抵抗力。
第三,因果關系倒置自身缺陷的原因。因果關系倒置在理論上有很大的優勢,但是在司法實踐中,特別是在共同侵權的案件中,被告人與被告人之間造成了損害結果,如果不能正確區分被告之間的責任承擔范圍又將會導致不能公正的裁判,違背民事訴訟的基本原則,但是如果籠統的采用一般性質的舉證責任倒置,又不能很好地解決問題。因此,我國在實踐中采用籠統的因果關系倒置的立法規定顯得有些考慮不夠全面。
第四,證據的收集在立法中有漏洞。根據民事訴訟法第64條的規定,當事人在特殊情況下不能自己收集證據時,可以向法院申請,要求法院調查取證。但是,在實踐中,法院面對被告方這一強大的當事人,取證的范圍是什么,限度在何處,要到達怎么樣的證據標準才算取證完成,立法過程中都沒有涵蓋,這就給被告在訴訟過程中,表面上處于優勢地位,但是實際上卻加大了訴訟雙方當事人的不平等,使原告處于尷尬的地位。
(二)理論運用
通過對上述理論和案件的分析描述,如果對此案例進行重構,整個理論將會呈現出不同的理論運用,而我們如果只采用一種單一的理論就不能很好地解決此案例。因此,我們將對案件的邏輯關系進行梳理,最終達到解決問題的目的。
首先,一般的民事侵權訴訟并不具有環境侵權訴訟的特殊性問題,因此,我國司法實踐中將羅森貝克的規范說理論通行適用,雖然我國民事訴訟法中并沒有法條直接規定,但是在司法實踐中廣泛適用已經是不爭的事實。但是對于環境侵權案件,我們應當采用危險領域說,將基本的證明責任的分配問題交給具有證據優勢的被告方。這樣一來,我國《侵權責任法》第66條就有了適用的方向,達到了程序法與實體法的完美結合。
其次,在本案訴訟過程中,因為屬于共同侵權,被告方有五家企業。五家企業造成的污染程度是不同的,五家企業在因果關系倒置的前提下必須自己提出證據證明自己造成的損害范圍。因此,原告只要對事態發展的經過進行大致的證明,因此在經驗法則的基礎下,推定為原告存在損害事實,之后,應當允許被告方對損害事實或者行為不符合“定型化的事態經過”提出反證。同時,如果原告方不僅僅受到了經濟上的損失,也遭受到了人身的損害,原告方就可以采用疫學因果關系說,采用醫學上的證明,自己的身體損害也與污染企業的環境侵權行為有因果關系。
最后,由于籠統的因果關系倒置帶來不公平的后果,在同一個訴訟中,應當允許五家污染企業對自己的污染行為的程度進行舉證,采用間接反證說,對整個污染事實提出反證,以減輕自己應當承擔的責任。
我國在面對環境侵權訴訟的問題,發現了環境侵權訴訟和環境侵權行為的特殊性,因此在面對環境侵權訴訟中已經采用了不同于普通民事訴訟的證明責任,但是在我國的此類問題中,卻有制度上、立法上和實務上的各種問題,根據外國的理論制度建設和實踐經驗,我們不能一刀切地適用單一的因果關系理論,反而應該結合我國國情適用多重理論解決不同類型的環境侵權問題,從而在理論上和實踐中達成統一的模式。
[1]王利明.侵權行為法[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3:1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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