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向明
廣播組織網絡轉播權的立法考量
穆向明
我國現行《著作權法》沒有明確界定廣播組織所享有的轉播權的范圍,司法實踐的主流觀點也認為廣播組織轉播權不適用于網絡領域。然而,在移動互聯網時代,廣播組織網絡轉播權已經成為國際立法的趨勢,無論從利益平衡角度分析,還是從技術中立原則出發,抑或是基于轉播效率的考量,都有必要對廣播組織的互聯網轉播給予規定,以適應信息技術的發展需要。
廣播組織;轉播權;鄰接權
[作 者]穆向明,博士研究生,河南工業大學法學講師。
廣播組織是有關廣播電臺、電視臺的總稱,廣播組織權在著作權法律保護體系中屬于鄰接權的一種。隨著新媒體時代的到來,廣播電臺、電視臺所享有的轉播權能否延伸至互聯網領域,已成為版權業界以及新聞媒體行業關注的熱點問題。
在國務院法制辦公室于2014年6月6日公布的《中華人民共和國著作權法(修訂草案送審稿)》(以下簡稱送審稿)中,對廣播組織權進行了較大幅度的修改,但在廣播組織所享有的轉播權方面,采取了較為保守的做法,即沒有規定廣播組織的互聯網轉播權,僅在《著作權法》送審稿第四十二條規定了廣播電臺、電視臺享有“許可他人以無線或者有線方式轉播其廣播電視節目”的權利。雖然立法者將此舉解釋為“從推動廣播電視節目市場交易、促進我國廣播電臺、電視臺發展的角度出發,借鑒相關國際公約和主要國家的立法”[1],但在移動互聯網大發展的今天,難以跟上網絡時代廣播組織權國際保護的步伐。本文將以廣播組織互聯網轉播權的國際立法趨勢為切入點,對廣播組織的轉播權應否延伸至互聯網領域展開深入分析,進而提出立法建議。
根據我國現行《著作權法》第45條規定,廣播電臺、電視臺有權禁止未經其許可將其播放的廣播、電視轉播,以及將其播放的廣播、電視錄制在音像載體上以及復制音像載體。具體而言,該條款規定了廣播電臺、電視臺享有轉播權、復制權和錄制權,卻沒有對此處“轉播”的范圍予以明確。著作權法實施條例以及有關著作權法的司法解釋中亦未對此問題做出界定,僅在國務院《廣播電視管理條例》第8條中確認了廣播電臺、電視臺可以通過有線或無線方式播放廣播電視節目。
當前,司法實踐的主流觀點也認為廣播組織轉播權不適用于網絡領域,典型的案例如全國首例涉網絡轉播廣播組織權糾紛——嘉興華數電視通信有限公司訴中國電信股份有限公司嘉興分公司侵害廣播組織權糾紛案[2],一、二審法院均認為,不能將通過網絡轉播電視臺節目信號的行為視為現行著作權法意義上的“轉播”行為,且著作權法規定信息網絡傳播權的主體包括著作權人、表演者和錄音錄像制作者,廣播電臺、電視臺并非信息網絡傳播權的主體,因而廣播組織不能控制互聯網領域的傳播,從而據此駁回了原告的訴訟請求。
從上述案例可以看出,我國法院在廣播組織的轉播權保護方面采取了較為謹慎的做法,沒有將現行《著作權法》規定的轉播權擴大解釋到互聯網領域,這無疑是由廣播組織權利保護立法上的缺位直接造成的,但也間接導致了在司法實踐上對廣播電臺、電視臺轉播權的保護力度不足,難以適應移動互聯網時代對廣播組織權保護的新要求和新趨勢。
(一)廣播組織權利保護的產生與《羅馬公約》
廣播組織的轉播權制度已經經過了半個多世紀的發展和演變,有關廣播組織的轉播權保護制度最早可以追溯到20世紀60年代的《保護表演者、唱片制片者和廣播組織羅馬公約》(以下簡稱《羅馬公約》)第13條第1款規定,廣播組織有權授權或禁止轉播其廣播節目。由于《羅馬公約》簽署之時,廣播技術發展受當時科技發展水平的制約,主要涵蓋了無線電技術和衛星廣播技術,故而其中規定的轉播方式應是指無線轉播。當時,加入《羅馬公約》的成員國承諾,在廣播組織的轉播權制度方面,應依據《羅馬公約》第13條第1款給予其國內以及加入該公約的其他成員國廣播組織最低限度的法律保護。
(二)TRIPS關于廣播組織轉播權的規定
隨著有線廣播技術的快速發展,有線廣播表現出了穩定性高、信號干擾少、成本低廉、收聽質量高等優點,逐漸出現了大量有線廣播電臺、電視臺。然而1994年簽署的《與貿易有關的知識產權協議》(簡稱TRIPS協議)基本沿襲了《羅馬公約》對廣播組織權的規定,從TRIPS協議第14條第3款“廣播機構應有權禁止以無線廣播手段轉播”這一規定來看,該協議仍舊是在無線廣播技術環境下對廣播組織權的保護,其轉播權的范圍并沒有涉及有線轉播。事實上,盡管《羅馬公約》和TRIPS協議均為涉及廣播組織的有線轉播權,但是許多國家如德國、日本、印度、意大利、法國等還是在本國著作權法中體現出對轉播有線廣播信號的保護。以德國《著作權法與鄰接權法》為例,該法在第21b條中,對“有線轉播”的權利行使和限制做了專門而詳盡的規定,其他大陸法系國家也紛紛效仿,進一步完善了廣播組織的轉播權制度。
(三)WIPO《保護廣播組織條約》(草案)保護廣播組織互聯網轉播權的最新進展
20世紀末以來,互聯網的發展使得任何組織或個人通過網絡轉播他人的廣播電視節目成為可能,這無疑嚴重損害了廣播電臺、電視臺的利益,而現有的國際條約中有關廣播組織權制度難以適應信息技術發展的需要,世界各國的廣播組織要求改革的呼聲日漸高漲。1998年12月2日,世界知識產權組織(World:Intellectual:Property,以下簡稱WIPO)下設的版權及相關權常設委員會(SCCR)在日內瓦舉行了專門討論廣播組織權利保護的第一次會議。基于SCCR數次會議的討論結果,WIPO制定了保護廣播組織的草案,并根據各國的提案逐步進行修改、完善,其中以世界知識產權組織2006年5月形成的《保護廣播組織條約基礎提案草案》規定最為詳盡。
最近一次WIPO討論《保護廣播組織條約》(草案)的會議是在2013年12月16日至20日召開的SCCR第二十六屆會議,此次會議通過了SCCR第二十五屆會議以及非正式會議和特別會議的報告,并就“保護廣播組織條約草案”議題展開了廣泛而深入的討論,最終接受了印度提出的將《保護廣播組織條約》(草案)主要工作文檔第9條其中一段涉及禁止未經授權通過互聯網轉播信號的內容納入結論性文件的建議,會議決定加入以下內容:“關于第9條,提出了在保護待定受益人權利的情況下禁止未經授權通過互聯網轉播信號的提案。”這實際上是明確了廣播組織享有的互聯網轉播權是一種禁止權,進一步強化了對廣播組織的互聯網轉播權保護。從該條有關轉播權的規定可以看出,它在內容上適應了信息技術發展的需求,將廣播組織轉播權的范圍從《羅馬公約》的規定無線轉播擴展到了有線轉播、網絡轉播、衛星轉播等多種方式。前述SCCR第二十六屆會議采納的“禁止未經授權通過互聯網轉播信號”條款是國際社會對該問題在網絡時代的進一步回應,我國也應當給予高度關注。
在移動互聯網時代,對廣播組織沖擊最大的是,任何網絡平臺或移動終端未經許可都可以把通過無線或有線傳播方式獲取的廣播電視信號轉化成數字信號在網上轉播。例如,不少網站未經許可通過互聯網轉播電臺、電視臺播放的體育比賽,如果對這種網絡轉播行為不予以禁止,則廣播組織的合法權益必然受到侵害。筆者建議我國《著作權法》應當擴大“轉播”的范圍至互聯網領域,主要理由如下:
首先,從利益平衡的角度,著作權法的功能之一就是維護著作權人及相關權利人與社會公眾之間的利益平衡。廣播組織的盈利模式決定了,在節目制作前期或購買過程中需要付出巨大的投資,如果不允許廣播組織對互聯網轉播、手機轉播等予以控制,那么必然會降低節目的收視率,相應也會減少廣播組織的廣告收入。同時,可替代的選擇還會使原本打算訂閱廣播組織服務的用戶放棄付費收聽收看,從而大大減少了廣播組織的收入,勢必影響廣播電視行業的發展。此外,轉播行為主要發生于廣播組織、互聯網企業等團體之間,權利人和未經許可的轉播者之間是具有競爭性的平等關系,因此在將轉播界定為同時播送的前提下,擴大轉播權范圍至互聯網領域不會對社會公眾獲取信息產生過度影響。因此,確立廣播組織的互聯網轉播權有利于保護合法權利人利益,同時兼顧了利益平衡。
其次,從技術中立原則來看,技術中立原則旨在對當事人使用的技術和媒介同等對待,禁止限定特定的技術和媒介,它是由民法的平等、公平原則演進而來的,作為私法體系組成部分的著作權法理應遵守技術中立原則。《羅馬公約》第3條第7款將“轉播”界定為“一個廣播組織的廣播節目被其他廣播組織同時廣播”,根據此條款規定,轉播的首要特征是“同時廣播”,即廣播組織的廣播行為與其他廣播組織的廣播行為同時發生。無論網絡轉播,還是無線轉播、有線轉播,都符合同時轉播的特點,唯一的區別在于廣播電視節目的傳播介質。因此可以說,網絡轉播在效果上與其他轉播形式沒有區別,法律沒必要專門對此做出特別規定,只需根據技術中立原則中的媒介中立適用原有的規則即可。
再次,從廣播組織的轉播效率來看,與有線轉播、無線轉播相比,網絡、手機等新興轉播方式因其接收的快捷性、便利性和成本低廉而影響更大,這是因為,“數字形式勝于任何其他媒介的一個引人之處在于,它能夠適應現代數字計算機的運算能力和互聯網無遠弗屆的可接入性”[3]。如果不允許廣播組織的轉播權范圍涵蓋有線轉播、網絡轉播、手機轉播等新的轉播方式,則其適用范圍在網絡時代就非常狹窄,就無法充分保障廣播組織的合法利益。[4]因此,未經許可的網絡轉播行為對于作為“眼球經濟”廣播電視行業危害更大。既然對影響較小的轉播方式都在著作權法上予以規制,對影響和危害更大的網絡轉播行為就更應該給予同等地位的規范,否則在邏輯上難以服眾,也不利于廣播電視行業的可持續發展。
世界知識產權組織SCCR第二十六屆會議對于保護廣播組織轉播權提案的接受,彰顯了國際組織對保護互聯網環境下廣播組織利益的高度重視,我國應當未雨綢繆,在《著作權法》修改過程中做出回應。在國家版權局2012年3月公布的《著作權法》修改草案第一稿中,曾在第38條第1款第4項規定了廣播電臺、電視臺有權禁止他人在網絡環境下通過無線或者有線方式向公眾轉播其廣播電視節目,說明立法者已經意識到了授予廣播組織互聯網轉播權的重要性;但是在之后的《著作權法》修改草案第二稿乃至送審稿中刪除了此項規定,理由是《著作權法》送審稿中對信息網絡傳播權和播放權這兩項著作財產權的內容和含義進行了修改,非交互式傳播已納入新設立的播放權范疇,因而不需要再專門規定廣播電臺、電視臺的網絡轉播權。但本文認為,上述解釋理由值得商榷,首先是混淆了著作權和鄰接權的實質性差別,兩者在權利主體、客體和內容方面均有不同,送審稿中新設的播放權是作為著作權人享有的財產權利,是著作權的一種,與著作權法中規定廣播電臺、電視臺所享有的鄰接權不同;其次,上述送審稿的規定也不利于在信息技術時代對廣播組織合法權利的保護,容易在司法實踐中造成真空地帶,最后不得已而適用反不正當競爭法的兜底保護,不能不說是一種缺憾。一言以蔽之,無論從國外立法還是國際公約的角度,都有必要對廣播組織的互聯網轉播給予規定,以滿足信息技術的發展與變革,最大限度維護廣播組織的合法權益。[本文系2012年度國家社會科學基金“著作權法定補償請求權研究”(編號:12BFX114)的階段性成果]
[1]國家版權局.關于《中華人民共和國著作權法》(修改草案第2稿)修改和完善的簡要說明[A].2012.
[2]浙江省嘉興市中級人民法院(2012)浙嘉知終字第7號判決書[A].
[3]保羅·戈斯汀.著作權之道:從谷登堡到數字點播機[M].金海軍,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163.
[4]胡開忠,陳娜,相靖.廣播組織權保護研究[M].武漢:華中科技大學出版社,2011:1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