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紹雷
俄羅斯以先發制人、主動出擊開啟了新的中東戰略。運用交友聯盟、發揮大國空間優勢策略,在中東打開了局面,破除了美國和西方在中東主導的神話,顯示了其實力和博弈的決心。
在新世紀第一個十年結束的前后,國際戰略態勢出現了新的變化。一方面,金融危機來勢洶涌之下,西方世界主導世界事務的能力引起普遍責疑。若干年來,美歐推動中東、北非及前蘇聯地區名為“革命”的一連串政權更替后,“革命后遺癥”不斷顯現。在這一背景之下,俄羅斯對于其在中東的戰略經過了多年反思和籌劃,進入了一個全面調整的新階段,力圖通過主動積極的部署,著力于運用傳統優勢,旨在打破美國與一些歐洲國家主導中東地區事務的局面,以更為靈活多變的姿態,力爭贏得戰略空間。
觀察和總結這一階段俄羅斯對該地區外交戰略的決策特點、演化路徑和成敗得失,有利于把握俄羅斯外交與各大國關系的發展脈絡,以及國際格局變遷的整體走勢。
敘戰中的俄羅斯戰略特色之一:先發制人的主動出擊
2011年敘利亞戰爭爆發后的最初一個階段中,俄羅斯總體保持著全面觀察、謹慎參與的姿態。關鍵性的轉變自2013年秋天之后開始出現。俄羅斯先是通過“化武換和平”倡議的巧妙構思,不僅及時阻斷當時西方可能實施的對敘利亞政府軍的進攻,換來了敘利亞一段時間的寶貴和平,也獲得了國際輿論的一片喝彩。時隔兩年后,正當巴沙爾政權又一次陷于危機重重的境地之時,俄羅斯通過周密地部署空中和海上打擊力量,在2015年9月29日,對于敘利亞境內的“伊斯蘭國”勢力實行堅決打擊,又一次扭轉了敘利亞戰局的形勢,從而引起了國際社會的高度關注。
從敘利亞戰局演進來觀察俄羅斯對于這一地區的戰略變化,可以清晰地看出:先發制人的主動出擊,是普京主導下俄羅斯戰略的一個重要特征。
從美國開始組建聯盟宣布打擊“伊斯蘭國”一年左右的時間里,“伊斯蘭國”盤踞的疆域不見縮小,反而擴大。在敘、伊境內和其他地區的恐怖主義活動更加猖狂。2015年春夏之交,形勢更為嚴峻。一年之前,美軍參謀長聯席會議主席鄧普西宣布,美國出資5億美元,為敘利亞反對派培訓1.5萬名武裝人員。但培訓項目啟動之后,根據英國廣播公司的報道,不僅大量武器裝備落入“伊斯蘭國”手中,而且,經美國培訓在敘利亞境內作戰的“溫和反對派”人員僅剩四五人。事后奧巴馬在接受CBS采訪時承認:“我從一開始就對在敘利亞建立這種準軍事武裝的想法表示懷疑。”美國的反恐部署在敘利亞陷入捉襟見肘的境地,反映出奧巴馬政權一方面冀圖在中東維持影響,但另一方面又急待收縮的進退兩難的矛盾局面。因此,俄羅斯的軍事打擊行動選擇在敘利亞戰爭陷于危局,無論是巴沙爾政權、還是美國都難以招架時驟然降臨,可謂情理之中,又適得其時。
筆者近年來參加瓦爾代論壇,有機會多次聆聽到普京對“阿拉伯之春”之后中東北非局勢的評價。一向冷靜的普京,談及此事顯得痛心疾首。他曾尖銳地指出,不管卡扎菲是否為獨裁者,但美國是憑借擴大范圍使用聯合國安理會決議案的手段,對利比亞進行空中打擊,才摧毀了卡扎菲政權。2015年的瓦爾代會議上,普京又直率地批評美國推動的反恐聯盟搞雙重標準:“別玩文字游戲,把恐怖分子分為溫和派和非溫和派!如果把一部分恐怖分子當作推翻合法政權的攻城錘,等以后再解決這幫恐怖分子,說服他們放棄政權,這純屬癡心妄想。利比亞的現狀就是典型的例證。”看來,中東北非“革命”所帶來的所謂獨裁者“人頭落地”而遭致地區陷入更大沖突的亂局,是推動普京決心先手打擊恐怖分子的一個直接背景。
先發制人,盡早在敘利亞實施打擊恐怖主義勢力,是俄主動出擊的另一重要動因。一段時間來,無論西方輿論,還是俄羅斯國內自由派,都曾經渲染,俄羅斯旨在把本國和中亞極端主義勢力引向敘利亞戰場,認為這是普京出手打擊“伊斯蘭國”出自國內背景的考量。但是,與這些推測相比,普京本人的解釋更為直接,他說:“2000多名來自前蘇聯地區的武裝分子正在敘利亞境內。他們有回來的危險。與其等著他們回來,不如幫助巴沙爾在敘境內打擊他們。”俄總統辦公廳主任謝爾蓋·伊萬諾夫也表明:“加入‘伊斯蘭國組織的俄羅斯公民和獨聯體其他國家公民的數量在不斷上升。其中一些已經返回母國。因此,在境外提前采取行動以避免在俄羅斯境內遭遇這一麻煩是合情合理的。”在實施了空中打擊事過三周后的瓦爾代俱樂部大會上,普京進一步公開闡述了緣由。他強調:一旦“伊斯蘭國”占據了大馬士革,就會形成進一步擴張的基礎,向俄羅斯和中亞擴散。因此,“最好是在敘利亞打擊恐怖分子,而不要在俄羅斯等著他們”。普京以其個性鮮明的口吻這樣坦言:“早在50年前,列寧格勒街頭就教會了我一條規則——如果打仗不可避免,那就先動手!”
值得注意的是,俄羅斯先下手打擊的戰略安排,并非沒有事前信息溝通與政治磋商。從整個2015年的8—9月份之后,西方媒體上不斷傳出俄羅斯正調兵遣將,準備在敘利亞發動軍事行動的消息。作為標志性的安排,烏克蘭危機以后被停止使用的電話熱線已經恢復。不僅俄美雙方軍事情報人員、乃至于俄美國防部長之間也多次密切溝通關于敘利亞戰局的發展。克里國務卿與拉夫羅夫外長多次通話,美方表示擔憂俄羅斯在敘利亞的軍事集結,但俄方堅持以打擊“伊斯蘭國”為由進行說服。在政治安排方面,普京早在9月4日就表示:“敘利亞總統愿與反對派分權。”克里對此的反應是,一方面既堅持“敘利亞總統巴沙爾必須下臺,這是結束敘利亞內戰的必要條件之一”,但他又暗示“巴沙爾下臺的時間和方式可以商量”。克里甚至表示:“如果像俄軍宣稱的那樣,在敘利亞的重點是打擊‘伊斯蘭國而非支持巴沙爾當局,奧巴馬政府表示歡迎。”莫斯科卡內基基金會主任特列寧對此的解釋顯得意味深長:“美國先前不完全了解俄羅斯在敘利亞的計劃。他們擔心莫斯科可能幫助巴沙爾打擊反對派,而部分反對派是美國人支持的。當俄方向美國擔保自己在敘行動旨在反恐時,美國人變得更奉公守法了。”雖然,俄羅斯方面在空中轟炸行動開始之前的一個小時“通知”了美方有關信息,美方依然對此感到不滿。但是,綜上所述,俄羅斯在敘戰中先發制人,并沒有回避向有關各方說明自己的原則立場。當然,這樣一種“說明”,并不等于有必要向美方通報軍事行動的具體日程與細節。
作為先手打擊的結果,按照2015年年底的統計:俄戰機共完成2000多架次戰斗飛行,消滅了數百名武裝分子,摧毀了近3000座設施,占“伊斯蘭國”基礎設施的40%。這一結果對于挫敗“伊斯蘭國”不斷擴展進逼的勢頭,改變中東地區反恐的不利局面,起到了重要作用,并為未來大國關系的進一步調整做出了鋪墊。
特色之二:
以全視野、多層次的
均衡交友結盟,輔佐軍事推進
在9月29日俄羅斯對敘利亞境內的“伊斯蘭國”武裝發動空中襲擊的兩天之前,俄羅斯、伊朗、伊拉克、敘利亞四國宣布,為了打擊“伊斯蘭國”武裝力量,他們決定達成“共享信息安全”的協議,以阻止“伊斯蘭國”組織的推進。在一場相當規模的空中襲擊即將開始之前,四國安全信息合作(某種程度上,是四國包括黎巴嫩真主黨在內的4+1模式)雖然不是軍事聯盟,但很自然地被國際輿論認為具有戰時聯盟性質。這一信息的發布,不光令美國措手不及,而且,相形之下,早先美國主導的64國反恐聯盟顯得有名無實。
達成四國戰時合作的關鍵,應屬俄羅斯與伊朗之間的合作所起到的核心作用。在敘利亞問題上產生外部作用的大國有很多,但綜合各種因素來看,其中,最為主要的是美國、俄羅斯、伊朗三國。在三國中,最有可能形成緊密合作的,是俄羅斯與伊朗的這組雙邊關系。雖然,按照俄前高官阿里克沙申卡的說法,俄羅斯與伊朗兩國的官方人士中,從未宣稱兩國存在正式的戰略伙伴關系,但是,兩國從20世紀90年代以來多方面的深入經濟合作,在地區政治中都主張承認“勢力范圍”的實際作用,都奉行穩定國內政治的治理模式,都將巴沙爾政權視為在敘利亞的緊密伙伴,這些共同點促成了兩國間緊密合作。而2015年10月伊朗核協議的達成,無疑為兩國進一步合作打開了大門。此外,俄羅斯與敘利亞之間的合作自不待言,而伊拉克在此關鍵時刻,頂住美國壓力,向俄羅斯過境戰機開放領空,并且,將四國情報交換總部設在伊拉克,可見四國合作所達到的密切程度。
有人認為,俄羅斯、伊朗、伊拉克、敘利亞四國合作乃是俄羅斯與中東地區什葉派的聯盟。但是,不僅普京本人堅決反對在中東教派之爭中選邊,他明確宣布,“我們從不將什葉派和遜尼派區別對待。我們無論如何都不會介入敘利亞的教派沖突”;而且,從俄羅斯在中東外交的實踐來看,超越教派之爭,建立伙伴關系,確系俄羅斯的一個重要原則。俄羅斯與遜尼派為主導的埃及關系的發展,就是其中的一個例證。不僅在敘利亞戰爭發展之前,俄羅斯早就將埃及視為在中東地區的一個重要合作對象,而且,俄羅斯總統普京和埃及總統塞西的個人交往、俄埃之間的密切經濟與軍工合作、包括兩國對于各自穩定國內局勢的政治訴求,都為這一組雙邊關系提供了扎實的基礎。
如果說,四國合作是俄羅斯中東戰略的核心層關系,那么,俄羅斯在中東北非及其周邊地區相當活躍的廣泛結交,成為敘利亞戰事的一個有力輔佐。這里不僅是指俄羅斯與傳統友好國家希臘、塞浦路斯等國的積極交往,使得俄土戰機之爭發生之時,兩國都表示了對俄羅斯的政治支持,而且還涉及到像以色列這樣地位敏感的國家。鑒于以色列希望保持敘以邊境的穩定,特別是內塔尼亞胡在伊朗核協議確立之后急于打破孤立的境況,因此,俄以兩國不僅保持各個層次的接觸,而且,俄羅斯戰機“誤入”以色列國境時,以色列官方表示了諒解的友善態度。根據美國的俄羅斯問題專家安琪拉·斯坦因的介紹,僅僅在2015年下半年,埃及、以色列、約旦、科威特、沙特阿拉伯和阿聯酋等國的領導人都訪問了莫斯科,不少國家與俄羅斯簽訂了軍火協議,沙特阿拉伯則決定在俄投入100億美元的資金,以發展兩國之間的農業合作。
值得一提的是,西方陣營在俄羅斯空中行動之后的態度變化。首先,巴黎襲擊案和俄客機在西奈半島的墜落這兩起事件的發生,迅速觸發了一直在尋求機會的俄羅斯與法國之間的合作。普京于11月17日下令俄羅斯在地中海的艦隊“與法國人建立直接聯系,以便和他們如盟軍般一起工作”。同日,法國國防部長勒德里昂在采訪時表示:俄羅斯正在發生“方向性的改變”,“或許與俄羅斯的聯盟不是沒有可能”。作為俄法合作的第一個成果,11月27日法國外長法比尤斯宣布:巴黎考慮在政治過渡期內與敘利亞政府軍合作打擊極端組織。11月18日的俄羅斯《觀點報》報道,北約秘書長托爾滕貝格表示:“我歡迎俄羅斯加入這一進程(指北約尋求政治解決敘利亞危機的努力),歡迎俄羅斯坐下來與其他國家談判,俄羅斯在敘利亞可以發揮建設性的作用。”包括美國,從原來奧巴馬一再公開呼吁的“孤立”俄羅斯,到不得不確認與俄羅斯再度在敘利亞問題上攜手合作,說明俄羅斯在中東的交友結盟,取得了實際效果。
特色之三:
發揮大國空間優勢,以“圍魏救趙”式的戰略進行運籌
俄羅斯在敘利亞空中打擊“伊斯蘭國”,從地域上看,有著“圍魏救趙”式解救烏克蘭危局的考量;而從全局來看,顯然還有著敲山震虎,向美國表明捍衛戰略空間決心的意圖。
就后者而言,盡管俄羅斯當下的總體實力不及西方,但俄羅斯在敘利亞戰場所展示的各類新式武器和顯示的強勁戰略實力,確實令西方輿論跌破眼鏡。俄空中打擊執行過程中,從里海所連續發射的中程巡航導彈,精確擊中“伊斯蘭國”的一批目標,有力地震懾了恐怖主義的囂張氣焰,就是鮮明例證。
就烏克蘭問題而言,2015年9月之后,烏東部地區的政府軍和地方武裝力量開始停火,雙方各自撤走了一批重型武器,此后東部地區的戰火稍見平息,但余波不斷。戰場形勢的稍有和緩,遠未證明烏克蘭局勢已經趨于好轉。特別是政治上的困局越發撲朔迷離。2016年1月12日的德國《圖片報》發表了采訪普京的長篇報道。其中普京提到:“(烏克蘭)憲法改革應當給東烏克蘭地區帶來自治,并在2015年底之前通過。但這并沒有發生,而這一年就這樣過去了。對此俄羅斯完全沒有任何責任。”記者問道:“憲法改革難道不是要等俄羅斯支持的分離分子和政府軍不再在東烏克蘭相互槍戰了才實施嗎?”普京明確地回答道:“不是,這里沒有這么說。必須先進行憲法改革然后才能建立信任并保證邊境。”普京還將一個載有這段文字的英文版的《明斯克協議》文本,當面送給了這位記者。
鑒于烏克蘭國內局勢的日趨復雜,也由于西方大國對于烏克蘭的支持不可能在短時間內撤銷,輿論一直預期的2016年停止對俄制裁也屬未定之數。而俄羅斯對于烏克蘭東部地區武裝力量以及親俄居民的保護和力挺,看來也將延續。因此,烏克蘭危機的解決將延拖時日,甚至難免還會爆發規模不定的沖突。在這樣的背景之下,俄羅斯與其與西方一味地在烏克蘭僵持,還不如同時在敘利亞這樣一個俄羅斯能夠盡數發揮自己影響力的空間,特別是充分發揮自己在軍事安全領域的儲備和優勢,在烏克蘭繼續與西方周旋的同時,也開拓敘利亞的新戰場,既實現自身諸多利益,也捍衛自己的盟友。
總體而言,就俄羅斯中東戰略近年實施的情況來看,盡管有以上的斬獲,但是,還有不少超出原先預計的變化,使得俄羅斯決策精英勢將面臨不少嚴峻考驗。其中包括:其一,普京原來預計花3—4個月時間對“伊斯蘭國”進行空中打擊,現在看來,僅僅3—4個月的空中打擊還沒有徹底扭轉敘利亞戰局互相膠著的局面,而且,要徹底消滅“伊斯蘭國”,地面戰爭不可避免。屆時,俄羅斯是否繼續保持以往的打擊勢頭,或者動員當地力量取得勝算,還值得觀察。其二,俄羅斯新的中東戰略實施以來,特別是作為冷戰后罕見地在中東地區相當規模的用兵之后,固然打開了在這一地區的局面,破除了美國和西方主導的神話,顯示了俄羅斯的實力和博弈的決心。但是,也由此激發起西方若干內部力量的集聚,欲與之全面抗衡。在這樣一場大規模較量有可能來臨之際,無論是觀念上、還是物質力量上,雙方是否都已經考慮周全,準備決一雌雄,還是有可能另謀出路。這更是值得各方關注和深思的一個不可回避的重大問題。
(責任編輯:魏銀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