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曉 敏
(山西師范大學 文學院,山西 臨汾 041004)
論王符的文學觀念
李 曉 敏
(山西師范大學 文學院,山西 臨汾 041004)
王符文學觀念具體表現為對文學美刺功能的重視,主張文學的實誠精神。其本末兼顧的思維方式,是這些文學觀念的內在哲學基礎。王符文學觀念雖然帶有很強的功利色彩,但是在東漢中晚期文學思想史上具有一定代表性,同時其本末觀念的思考對魏晉文學思想的形成產生了重要影響,是中國文學發展史上重要的一環。
王符;美刺;文學觀念;本末論
王符是東漢中晚期重要的政論文作家,其所著《潛夫論》指摘時弊,歷來受到學界的關注。在《潛夫論》的論政中,王符有意無意的涉及到了他對文學的認識,我們從其言論中爬梳甄別,探討其在中國文學觀念流變中的影響和作用,更能發現這位東漢文人的文學史意義及價值。然而,《潛夫論》是一部文史哲兼有的子書,并不是專門的文藝理論著作。那么,我們要考察王符的文學觀,應該從何入手呢?程千帆先生曾言:“所謂古代文學理論,應該包括‘古代的文學理論’和‘古代文學的理論’這兩個層面的涵義。因而古代文論的研究,也就應該采取兩條腿走路的方法,既研究古代的文學理論,也研究古代文學的理論。前者是今人所著重從事的工作,其研究對象是古代理論家的研究成果;后者是古人著重從事的,主要研究作品,從作品中抽象出文學規律和藝術方法?!盵1]121先生的這一觀點無疑給我們莫大的啟示。由此反觀《潛夫論》,王符政論文創作本身即是一種自覺的行為。他在文章中對文學觀念的闡釋大致有兩種表述方式:一種是正面對詩賦等文學作品創作及其價值的說明;一種是通過對儒家經典的闡釋和對時風的批判側面表達的。與此對應,我們一方面要對其直接的文學觀念表述進行闡釋,另一方面要對其側面的表述進行發掘,通過對這兩者的總結和相互參證,大致可以看出王符在特定時代中崇實尚用的功利主義文學觀念。總體看來,王符這一觀念可以從以下三個方面來審視。
重美刺的文學觀念是自孔子以來的傳統思想?!墩撜Z·陽貨》言:“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盵2]2499漢代文人將這一觀念視為圭臬,這也變成了漢代文學觀念的主導精神。許結先生總結說:“儒家審美思潮是推動漢代文學思想發展的主要精神。它以政治的、倫理的、道德的力量緊扣漢代文人的心弦,又以道德和藝術合一的觀念成為漢代文學思想的基調?!@種理論模式的思想核心,是漢人遵循的符合社會意志的文學教化意識,它突出的表現為這樣三點:一是以仁義為本尋求文學之性情;二是以禮樂制度規定文學之審美范圍;三是以致用精神倡揚文學之美刺功用。”[3]4王符身處東漢社會中晚期,社會危機嚴重,文學的美刺功用自然成為其對文學的基本認識。這可以從兩個方面來考察:一是從王符文章對現在視為文學作品的詩、賦、文等體裁的直接論述來分析,一是通過他對《詩》等儒家經典的闡釋作側面發掘。
首先來看王符對詩、賦等文學體裁的直接論述?!稘摲蛘摗毡尽菲唬?/p>
詩賦者,所以頌善丑之德,泄哀樂之情也。[4]19
詩賦是漢代最重要的文學體裁。王符認為,這幾類文學作品最主要的功用有兩點:一是頌,頌美丑之德。即針對社會現實,尤其是統治者的治政進行一種評判。雖然王符此處僅言“頌”,但從其后的“美丑之德”來看,明顯包含了頌揚和批判兩個方面。也就是說,文學創作與現實政治是息息相關的,或美或丑,皆是對社會政治的一種反映。這一觀念就其指向而言是外在的統治者。這樣,文學就變成了主體抒發政治見解的一種工具。二是泄,泄哀樂之情。即文學創作者要通過自己的作品來反映包括自己在內的民眾在現實政治情況下的情感,或哀或樂,同樣是對現實政治好壞的一種情感表達。但就其指向而言是內在的,即主體情感的一種發泄。強調的是文學應該是民眾在政治情勢下的一種情感宣泄的工具??梢钥闯觯醴麑ξ膶W功用的以上兩點論述,皆注重文學的工具性,即實用性。通過前者,可以為統治者的治政提供參考意見;通過后者,可以為統治者的治政提供現實依據。這兩種工具性的統一,集中體現了王符思想中文學與政治的密切關系,文學的實用價值就在于其可以作為輔助政治的工具。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王符很重視文學的教化功能。上論王符認為詩賦具有“頌美丑之德”的作用。同時批判那些虛張聲譽,品評人才不實之人“外雖有振賢才之譽,內有傷道德之至實”[4]22。此處對文章與道德關系的強調,又說明王符充分注意到了文學對社會道德形成所具有的教化作用。
其次,王符重美刺的文學觀念,還表現在他對儒家經典的使用和闡釋。許結先生說:“漢人的學問因建立在對先秦典籍、整理、研究的基礎上,故其文學思想也就表現出對歷史文化的解釋特征,先秦詩、騷傳統在漢代的影響、消釋,以及漢人對詩、騷文學的理解、詮評,構成漢文學思想的主要范疇?!盵3]6王符的文章中引用了大量的儒家經典,同時還隨文伴有對這些經典的解說和闡釋。從這些闡釋文字中,可以窺知其對文學功用的一些認識。我們對王符文章中的引書曾作全面統計發現,王符在引用《詩》等儒家經典時,往往直接標明其“美刺”的性質。《潛夫論》直接引用《詩》原文或化用《詩》句者,共104次,明確標明“《詩》*”(*代表標明美刺性質的詞語)者27次。其中標明《詩》美性質者,如:
《邊議》:《易》制御寇,《詩》美薄伐,自古有戰,非乃今也。[4]272
《志氏姓》:其在周世,為宣王大司馬,《詩》美“王謂尹氏,命程伯休父”。其后失守,適晉為司馬,遷自謂其后。[4]412
《志氏姓》:《詩》頌宣王,始有“張仲孝友”[4]454。
標明《詩》刺性質者,如:
《浮侈》:《詩》刺“不績其麻,女也婆娑”[4]125。
《述赦》:《詩》刺“彼宜有罪,汝反脫之”[4]180。
《述赦》:《詩》譏“君子屢盟,亂是用長”[4]192。
《交際》:《詩》傷“蛇蛇碩言,出自口矣。巧言如簧,顏之厚矣”[4]353。
可見,王符對《詩》的“美刺”觀念尤為強調,這是明顯受到漢儒解經影響的結果。先看“美”的一面,如“《詩》美薄伐”一句,出自《詩·小雅·六月》。據《漢書·韋賢傳》劉歆議曰:“臣聞周室既衰,四夷并侵,獫狁最強,于今匈奴是也。至宣王而伐之,詩人美而頌之曰:‘薄伐獫狁,至于太原?!盵5]3125王符對《六月》詩義的理解,與劉歆一樣,認為它是詩人針對周宣王討伐北方少數民族,治邊安民的治政的一種贊美,《詩》的功用在這里是贊美治政的工具。
再看“刺”的一面,上引的“譏”、“痛”、“傷”同樣表達的是《詩》作為對社會現實不滿的一種諷刺精神。如《浮侈》篇所引“《詩》刺‘不績其麻,女也婆娑’”一句,出自《詩·陳風·東門之枌》?!睹珎鳌吩唬骸啊稏|門之枌》,疾亂也。幽公淫荒,風化之所行,男女棄其舊業,亟會於道路,歌舞於市井爾。”[6]376也就是說,《東門之枌》的創作,完全是對社會風氣日壞,生產停滯而作的譏諷之詞?!对姟返墓τ迷谶@里是批判政治的工具。
不僅如此,在王符看來,除《詩》之外,《春秋》和《易》也皆有“美刺”作用。如其言:
《浮侈》:晉靈厚賦以雕墻,《春秋》以為非君。[4]139
《救邊》:《春秋》譏:“鄭棄其師”,況棄人乎?[4]263
《浮侈》:故《易》美:“節以制度,不傷財,不害民”;七月詩大小教之,終而復始。[4]122
如果說王符強調《春秋》的“美刺”功能是受到漢人解經注重《春秋》的“微言大義”觀念影響的話,那他對《易》的“美刺”作用的強調就顯得獨樹一幟。此處王符所引《易》文,出自《周易·節·彖》:“節以制度,不傷財,不害民?!盵7]70可見其原文并沒有“美”這一文本性質的標識,此“美”應該就是王符本人對這段經典的解讀和闡釋。
綜上所述可見,王符對儒家經典的根本看法皆有“美刺”性質。所有經典皆是針對社會現實而發,同時也皆是對社會現實的一種理論指導。這是漢人解經用經的傳統觀念。由此,我們再來看上論王符對詩賦等文學作品社會功用的正面闡釋,完全是與其對儒家經典的功用認識一脈相承的。王符并沒有明確的現代意義上的文學審美認識,文學的實用性,即為政治服務的工具性,是其最根本的文學觀念。以此為基礎,就必然引出王符文學觀念的第二個方面,即對文學實誠精神的關注。
《易》曰:“修辭立其誠。”[7]321對于真和善的追求,本來就是中國傳統文學的基本審美標準。漢代《詩》學思想為主題的文學批評,求真致善也是其主要的精神旨歸。王符之前的王充就曾發奮著《論衡》并自述其主旨是“疾虛妄”[8]11。王符對文學的認識是功利主義的尚用觀念。在此基礎上,出于文學美刺的政治作用的考慮,他又強調文學的真實性,如此就又繼承了我國文學中實誠的傳統思想。王符要求文學的實誠是我國以真誠為善的審美結構體系中的重要一環。因此,我們認為,王符強調文學尚用,根本的要求是文學作品的實誠,具體包括了事真、情真、辭真三個要素。
(一)事真。
王符主張文學尚用,其首要的內涵就是文章要“事真”。這一觀念,王符在對詩賦等文學體裁的批判中曾有明確的表述。他說:
今學問之士,好語虛無之事,爭著雕麗之文,以求見異于世,品人鮮識,從而高之,此傷道德之實,而或蒙夫之大者也。詩賦者,所以頌善丑之德,泄哀樂之情也,故溫雅以廣文,興喻以盡意。今賦頌之徒,茍為饒辯屈蹇之辭,競陳誣罔無然之事,以索見怪于世,愚夫戇士,從而奇之,此悖孩童之思,而長不誠之言者也。[4]19
此處,王符明確表達了對時人文章和言論中的“虛妄”之詞的反對。在他看來,在文學作品中寫作“虛無之事”,“陳誣罔無然之事”是應該堅決予以批判和抵制的。這種不實言論,并沒有客觀的現實作為依據,對于接受者來說,非但沒有實際的效用,而且往往會造成“惑蒙夫”、“長不誠之言”的社會危害。王符所提倡的文學創作,應該是具有實質內容的文章,強調文章要言之有物,也就是要做到“誠”“實”。此處,王符注意到了主體的文學創作動機的問題。他批判當世的創作者寫作動機是為了“求見異于世”“索見怪于世”。正是在這樣一種尚奇好怪,沽名釣譽的動機之下,文學寫作中的“不誠”才成為一種風氣。只有創作主體認識到寫作是為現實服務,才能在作品中言真事,講實理。
王符在批判時人的人才品鑒風氣時,對事真這一主張有著更加明確的闡釋。如其《賢難》篇曰:
且閭閻凡品,何獨識哉?茍望塵剽聲而已矣。觀其論也,非能本閨□之行跡,察臧否之虛實也;直以面譽我者為智,諂諛己者為仁,處奸利者為行,竊祿位者為賢爾。[4]48
另,其《實貢》篇也說:
夫高論而相欺,不若忠論而誠實。[4]156
這里所謂的“論”,即主體對外在人物和事件觀點的一種表達。這種表達的基本原則就是要做到真實可信,以客觀的現實作為依據和基礎。如果虛張高論,那就是一種“不誠”的表現,所以王符主張要“忠論”。王符認為,由于文學作品包括言論都是和現實緊密相連的,其內容真實與否,是會造成很大的現實影響的。如果不能做到真實,通過文學表達的意見就是虛妄的,且如果人人相互仿效,必然使得社會風氣虛妄不實,造成極其惡劣的社會影響。
所以,王符在強調文學的現實功用的基礎上,為文學樹立的第一標準就是“事真”。只有所言之事為現實社會中的客觀事實,才能保證其發表的觀點和意見的客觀性和準確性,也才能保證具有現實功用價值。
(二)情真
我們說王符的文學觀基本上是主張尚用的,那這種功利主義的文學觀是否就排斥文學的真情實感的呢?答案是否定的。在王符尚用的文學觀中,用與情是和諧統一的。不僅如此,他還要求文學在客觀的基礎上表現出“情真”。
首先,在王符看來,言辭是人的感情的一種外顯形式。他在《潛夫論·敘錄》篇敘述自己作文的緣由時說:
夫生于當世,貴能成大功,太上有立德,其下有立言。阘茸而不才,先器能當官,未嘗服斯役,無所效其勛。中心時有感,援筆紀數文,字以綴愚情,財令不忽忘。芻蕘雖微陋,先圣亦咨詢。草創敘先賢,三十六篇,以繼前訓,左丘明五經。[4]465
這里王符明確表達了自己寫作文章的原因就在于“中心時有感”。這實際上已經觸及了文學發生論的思想。創作主體受到外在現實給予的一種精神上的刺激,從而導致了其內心情感產生波瀾,最終要通過寫作來表達自己的觀點,抒發自己的情感。而對于王符來說,自然就是面對東漢社會吏治腐敗、人才失選而導致人民處于水深火熱、王朝面臨岌岌可危的社會現實,作為一名有強烈社會責任感的下層知識分子不得不發的情感。王符認為,自己所寫的每篇文章都是針對社會現實而發,而字里行間皆傾注著自己的“愚情”。王符并沒有否認情感與文學的關系。相反,文章的寫作,本身就應該是由情而發的。所以他說:“詩賦者,所以頌善丑之德,泄哀樂之情也?!痹娰x等文學作品的創作,本身也就是用來使得人們發泄自己的喜怒哀樂之情的。這樣,文學作品就變成了情感的載體,成了人們表現自己情感的工具。王符這種注重情感對文學發生作用的觀念,秉承了自《毛詩》以來的文學發生觀念?!睹姶笮颉吩裕骸霸娬?,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言為詩。情動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詠歌之;詠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6]262《詩序》的作者認為,《詩》的創作本身就是因為人們在現實政治情勢下對自己哀樂之情的一種客觀反映。因為有了現實作為基礎,這里的“情”就變成了實情、真情。
這樣的一種對文學的實用和情感表達的關系,我們還可以從王符的其它言論中找到佐證。他在《述赦》篇中說:
人之情皆見乎辭,故諸言不當赦者,非修身慎行,則必憂哀謹慎而嫉毒奸惡者也。諸利數赦者,非不達赦務,則必內懷隱憂有愿為者也。[4]193
在此,王符分析了贊成和反對數赦的兩類人的不同心理。這兩類人由于內心動機的不同,對赦贖的政策采取不同的態度,表現在言論上就是完全相異的外在呈現。這段話本來是王符用來論證數赦政策之不當的,但是卻包含了一定的文藝理論在其中。王符認為“人之情皆見乎辭”,這種說法本來自《易傳》,原文是“圣人之情見乎辭”[7]78。王符這里把“圣人”改成“人”,使得指稱的對象由特指的圣人變成了泛指的一般人。也就是說,言辭是每個人內在情感的一種表達方式?!把浴庇伞扒椤鄙扒椤笔恰把浴碑a生的前提和基礎,這實際上也肯定了文由情生。
所以,文由情生是王符文學觀的一個基本方面。所謂的“情”是人面對現實的情況下產生的?!拔摹笔强梢孕骨楦械?,這就是“文”之“用”。而這里的喜怒哀樂,主要是政治影響下的一種喜怒哀樂。這種情感的表達,對現實政治而言就是一種明確的反饋,是對現實政治的一種反映和干預。因而,在這個意義上,王符文學觀中的“用”和“情”是相互貫通的。又因為這種“情”是一種難以遏制的真情實感的流露,所以,“情真”和“事真”也是相互統一的。事真,正是情真的前提和基礎。
(三)辭真
王符這里強調的辭真,包含了兩層含義:一是主張文學的語言真實、質樸。他說:“辭語者,以信順為本,以詭麗為末?!币簿褪钦f,言辭只要能夠完全表達真情實感就可以了,不要浮夸、詭麗。王符這里提出的“信順”的要求,秉承了孔子“辭達而已矣”[2]2517的言辭審美標準。王符并不追求華美的辭藻,他主張文學語言質樸的風格。這一點,我們從其文章中就能明顯看出。王符文章的語言質樸、準確,力求語義表達的貼切。同樣,這一主張還體現在王符對當時虛張高譽的社會現實的批判中。他說:
夫說粱飯食肉,有好于面目,而不若糲粢藜烝之可食于口也。圖西施、毛嬙,有悅于心,而不若丑妻陋妾之可御于前也。虛張高譽,強蔽疵瑕,以相誑耀,有快于耳,而不若忠選實行可任于官也。[4]153
王符這段話的論述同樣是在說明選官要注重實際才干,徒有美譽的人才是沒有實際價值的。王符這段形象化的描寫,客觀傳達出的文藝思想是,在王符看來,審美對象能帶給人的愉悅感受,相比起實用價值來說就顯得微不足道。過分追求形式上的感官刺激,對社會和個人來說都沒有實際的作用,相反會遮蔽事物的缺點,造成認識和實踐上的偏差。
其二,語言的真實和質樸,并不排斥文章形式上的技巧和構思。粗看上去,似乎王符要求語言質樸的主張否定了事物形式的審美價值。那在這樣的文學思想指導下,王符的文章是否就變成了枯燥的說教了呢?當然不是,我們看王符的文章,不僅具有精美的構思,而且還十分講究技巧,具有很強的形象性。以其句法為例,王符自己的文章句法就千變萬化,具有很強的藝術性。如其《愛日》篇的首段曰:
國之所以為國者,以有民也;民之所以為民者,以有谷也;谷之所以豐殖者,以有人功也;功之所以能建者,以日力也。治國之日舒以長,故其民閑暇而力有余;亂國之日促以短,故其民困務而力不足。[4]210
這段文字王符使用了頂真的修辭格,這種手法運用,使得整個文章的論證如一線貫珠,層層推進,說理明晰而透辟,具有很強的說服力。可見,王符并不排斥文學創作中的技巧和構思。
我們從前引王符對詩賦的論述也可佐證以上的結論。王符言詩賦可以“興喻以盡意”。也就是說,他是承認文學中是需要采用“興”和“喻”等手法來委婉實現自己的表達情感目的的。這一理論繼承了漢儒“主文譎諫”的諷諫模式,主張以含蓄的方式來表達自己的政治觀點。所以我們發現王符的文章中時時出現比喻說理和類比說理的句例。如《贊學》篇曰:
夫是故道之于心也,猶火之于人目也。中阱深室,幽黑無見,及設盛燭,則百物彰矣。此則火之耀也,非目之光也,而目假之,則為己明矣。[4]11
這里王符在說明道之重要性時,將其比喻為照亮人類前進道路的“火”。這一比喻形象而準確,如此說理,讀者自然非常容易接受。所以,王符所謂的言辭的“信順”,即辭真,同樣是在事真,情真的基礎上來談的。這種“真”是對浮泛、虛妄言辭的一種摒棄,但是并沒否定文學寫作的形象性和技巧。相反,適當的文學構思和語言技巧的運用,正好可以使得自己要表達的觀點和情感得到最好的呈現。
章炳麟在《與人論文書》中曾說:“《易》曰:修辭立誠:子曰:辭達而已;又曰:言之無文,行之不遠;三者乃文章正軌。”[9]337誠然,王符對文學情感和技巧因素的肯認,避免了其將文學單純看成工具的片面性。這也就使得其文學觀實際的表現是文質并重,更趨合理,同時實現了對漢代辭賦浮靡文風的糾偏。通過以上的分析我們看出,王符所倡導的文學作品包括了事真、情真、辭真三要素,由此三者最終形成了其文章創作的“理真”。而“理真”的實現,又統一于王符文學觀念的尚用主張。唯有“理真”,通過文學表達的情感和觀點才是最真實和實用的,也才是對社會治政最有價值的。
王符文學觀念主張重美刺的功用和重實誠的精神,這是否能在其哲學思維中找到根據呢?答案是肯定的,即王符對“本末”這一哲學思想的繼承和思考。誠然,在這一組哲學命題的探討中,王符主要討論的是社會發展各方面之間的關系問題,并不專指文學問題。但是,本末兼顧這一思維方式的存在,恰是上論王符文學思想的精神前提?!八诶碚撍季S中,已經把‘本末’作為分析各種文體和治國安民的最高的、最基本的指導性觀念。”[10]222它不僅是王符美刺文學觀念和實誠文學的哲學基礎,同時還開啟了隨后的魏晉玄學思維,對這一時期的文學產生了極其重要的影響。因此,我們在此有必要對王符的本末論思想作一探討。
王符作為東漢社會杰出的思想家,在對社會政治提出批判和改良方案的同時,就社會經濟發展中的本末關系進行了深入的思考,提出了自己全新的本末論思想。我們要對此問題進行考察,首先要看王符的《務本》篇,他主張的是:
夫富民者,以農桑為本,以游業為末;百工者,以致用為本,以巧飾為末;商賈者,以通貨為本,以鬻奇為末:三者守本離末則民富,離本守末則民貧,貧則阨而忘善,富則樂而可教。教訓者,以道義為本,以巧辯為末;辭語者,以信順為本,以詭麗為末;列士者以孝悌為本,以交游為末;孝悌者,以致養為本,以華觀為末;人臣者,以忠正為本,以媚愛為末:五者守本離末則仁義興,離本守末則道德崩。慎本略末猶可也,舍本務末則惡矣。[4]15-16
王符在這里所論述的八組本末關系,皆以“本”“末”相對,對“本”哲學概念的強調,本身就是希望掌握事物最基礎的性質,從而為人的行為作指導。這種思維方式帶有很強的功利性。這正是王符文學思想中重美刺和重實誠的哲學基礎。但這是否是意味著王符僅僅重“本”而完全摒棄“末”呢?不然,我們認為,王符對本末這對哲學概念的認識是具有一定的辯證性的。且看其具體的論述:
夫富民者,以農桑為本,以游業為末;百工者,以致用為本,以巧飾為末;商賈者,以通貨為本,以鬻奇為末:三者守本離末則民富,離本守末則民貧,貧則阨而忘善,富則樂而可教。[4]17
首先來看王符對“本”的重新定義。王符根據當時的社會形勢,不僅將農業生產視為“本”,而且將合理的工商業發展,也視為治國之本。重視農業是王符經濟思想的基礎。他在《務本》的開篇即言:“夫為國者,以富民為本,以正學為基?!盵4]14既然富民在其經濟思想中是如此重要,那怎樣才能實現富民的目標呢?《敘錄》:“民為國基,谷為民命?!盵4]474這句話簡短而明確地將農業放在了發展經濟最突出的地位。類似的表述又見《浮侈》篇曰:
一夫不耕,天下必受其饑者;一婦不織,天下必受其寒者?!莿t一夫耕,百人食之,一婦桑,百人衣之,以一奉百,孰能供之?天下百郡千縣,巿邑萬數,類皆如此,本末何足相供?則民安得不饑寒?饑寒并至,則安能不為非?為非則奸宄,奸宄繁多,則吏安能無嚴酷?嚴酷數加,則下安能無愁怨?愁怨者多,則咎征并臻,下民無聊,而上天降災,則國危矣。[4]120
可見,在王符看來,國家要安定,要發展,最基礎的工作也正是解決人民的吃飯問題,通過發展農業使人民富足,才能“富乃可教”,即對人民進一步實行文化教育。最后實現人民知禮,國家富強的目標。王符在這里所說的“本”,不僅包含了傳統的農業,而且包含了具有積極實用價值的工商業。他的這種經濟思想,修正了漢代社會由賈誼、晁錯等人一直宣揚并奉行的“重農抑商”的錯誤思想,對農、工、商的社會地位和實際作用給予了重新評估和肯定。相對于同時代的思想家來說,其對經濟思想中的“本”的定義是相當全面的,是一種全新的經濟本末論。對此,王步貴先生稱頌道:“(王符的)這種估計和肯定實際上是對輕工商的淺陋觀點進行了深刻的批判,顯示了王符經濟思想的理論火花和獨到見解,為當時一般思想家的認識水平和理解高度所不及?!盵11]55
其次,我們再來看王符對“末”的認識。王符既然也將合理實用的工商業視為“本”,那他的經濟思想中的“末”又指的是什么呢?從以上的引文來看,王符的意思很明確,他為手工業制定的標準是“膠固”“便事”,也就是要既方便操作,同時又結實耐用。但是有些“奸工”所制造的卻是“雕琢之器,巧偽飭之”,這就是王符主張廢棄的了。他認為商業發展的價值在于“通用”,但是如果“競鬻無用之貨、淫侈之幣,以惑民取產”,那最終的后果只能是“雖于淫商有得,然國計愈失矣”。由此可見,王符所指的“末”,是那些在他看來沒有實用價值的“雕琢”“淫侈”之器的生產和流通。他對當時社會“游手為巧,充盈都邑,治本者少,浮食者眾”的現實情況深惡痛絕。尤其是對其中不具有實用價值的“淫巧”末業持堅決的打擊態度。他的主張是:“故為政者,明督工商,勿使淫偽,困辱游業,勿使擅利,寬假本農,而寵遂學士,則民富國平矣?!盵4]17
由此可見,王符以富民為本作為根本目的,在總結前人思想成果的基礎上,對傳統的經濟本末論提出了自己全新的闡釋。他不僅充分認識到了農業生產的基礎地位,同時對有助于社會發展的合理的工商業也予以肯定的態度,同樣將其視為“本”業。他要反對的,僅僅是那些助長社會浮靡之風,影響國家發展的“巧飾”“ 鬻奇”的工商業。所以,這也從一個側面反映了王符并不完全排斥文學對華美的追求,他所要求的只是美必須建立在“真”的基礎上。
可見,王符在對社會經濟產業的思考中,用到了“本末”這一組相對的哲學概念。對于“本”的重視,讓王符重視文學的實用主義精神,由此衍生出其對文學美刺觀念和實誠精神的重視。對前人“末”的觀念的思考和矯正,也使得其在主張文學實誠的同時并沒有完全排斥文辭的華美,在一定程度上堅持了文學真善美統一的標準。同時,雖然王符顯然并沒有把“本末”看成是可以包括自然界和社會生活中一切事物的哲學范疇,但是其思維方式對后世魏晉的玄學家產生了重要的啟迪作用,促進了魏晉文學思想的發展。
總之,在王符所處的時代和他本人的思想中,并沒有明確的現代意義上的純文學概念,我們這里所指的,也僅僅是王符作為“思想家的雜文學觀念”[12]578。王符思想中的本末觀念,既是其文學觀念的哲學基礎,又對后世魏晉玄學的思維方式產生了很大的啟迪作用。王符文學觀念雖然帶有很強的功利色彩,但是在東漢中晚期文學思想史上具有一定代表性,同時對魏晉文學思想的形成產生了重要影響,是中國文學發展史上重要的一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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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左福生]
On WangFu’s View of Literature
Li Xiaomin
(College of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Shanxi Normal University, Shanxi Linfen 041004, China)
Wang Fu’s view of literature embodied in attention to the function of literary beauty thorn, claiming the sincere spirit of literature, it takes the way of thinking, and give attention to two or more things is the inner philosophical basis of the literature concept. Although philosophic literature concept with strong utility color, but in the middle-late stage of the eastern han dynasty literature history has certain representative ness, at the same time it takes the concept of thinking has produced important influence on the formation of weijin literature thought, is an important link in the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
Wang Fu;praise and critical;the view of literature;the theory of non-essentials and fundamentals
2015-11-18
李曉敏(1983—),女,山西太原人,山西師范大學文學院,講師、博士,研究方向:漢代思想與漢代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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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1673—0429(2016)01—0043—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