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 《四聲猿》中的女性形象

孫宇

（江蘇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徐州　221116）

論 《四聲猿》中的女性形象

孫宇

（江蘇師范大學文學院，江蘇徐州221116）

文人徐渭是一位天才式的創作者，他以其飽滿的創作熱情投身于文學創作中。他所創作的戲劇集 《四聲猿》處于古典戲劇發展的轉折點，為中國古代文學史和戲曲史填上了濃墨重彩的一筆。徐渭筆下的女子是美好的，她們有著獨立自主的意識、機智勇敢的個性、孝愛兼備的品格。她們以自己的人生經歷同當時的社會背景相融合被塑造成一批光輝的女性形象。她們突破了人們對封建女性的刻板認識，在生活大道上踏出勇敢的一步，完成了一次華麗的蛻變。

《四聲猿》；獨立自主；機智勇敢；孝愛兼備；女性形象

明代奇人徐渭可算是一位多才多藝的文人，他自評：“吾書第一，詩次之，文次之，畫又次之?！盵1]192在戲劇方面，徐渭也是造詣頗深。《四聲猿》是徐渭終其一生所創作的唯一一部戲劇集，戲曲大家湯顯祖盛贊道：“《四聲猿》乃詞場飛將，輒為之演唱數通。安得生致文長，自拔其舌?！盵1]207這部載譽頗多的戲劇集由 《狂鼓史漁陽三弄》《玉禪師翠鄉一夢》《雌木蘭替父從軍》《女狀元辭凰得鳳》4部劇組成，其中后3部作品 （分別簡稱 《玉祥師》《雌木蘭》《女狀元》）均以女性為主人公，一部戲劇集中女性主人公所占比例如此之高實屬新奇。我們將以后3部作品文本為依托，著重分析徐渭筆下女性主人公的形象特點，并闡述其形成的主客觀原因。

一、獨立自主的意識

《四聲猿》中的女性主人公們有一個共同的特點：獨立自主的意識。首先看看 《玉禪師翠鄉一夢》。在劇本第一出中紅蓮和玉通和尚共同構成劇本的主角，紅蓮在出場時就有如下獨白：“我想起來，玉通是個好長老，我怎么好干這樣犯佛菩薩的事！咳，官法如爐，也只得依著他做了。”[1]21從前文可知紅蓮的身份是一名營妓，按照當時的封建制度來說其地位是卑賤的，沒有資格擁有獨立的想法，她唯一可行的只有服從上位者的安排。然而從這段文中的獨白來看，紅蓮的想法是有兩面性的，一方面紅蓮固然是迫于官威遵從了柳宣教的指示，但另一方面紅蓮又是一位有著清晰的是非黑白觀念的女子，如此就賦予了女性獨立思考的能力。

劇本轉入第二出，玉通和尚含恨而死，轉世投胎為柳家女兒柳翠，從而趁機敗壞柳家門風。文本伊始有這樣一段話值得推敲：“妾身柳翠的便是。從俺爹爹喪過，宦囊蕭索，日窮一日，直弄到我一個親女兒出身為娼，追歡賣笑。不幸之幸，近有一個相好的徽客，喚名鳳朝陽，他倒也嘲風弄月，好義輕財，靠著他才過得個日子。”[1]33從此處讀者可以發現玉通和尚初步達成了自己的遺愿：使柳宣教的女兒淪落為娼，敗壞柳家門風。但這里有一個細節，柳翠身為一名妓女，她希望依靠一名徽客過日子，并且請注意徐渭修飾徽客所用的詞匯 “好義輕財”，很明顯這是一個褒義詞。這個詞匯顯示出這并非是柳翠的輕率之舉，而是經過慎重考慮過后所得出的結論。換句話說，柳翠正在追逐著自己的人生幸福，以自我為中心滿足自身的主觀需求，這不正是一種獨立自主的體現嗎？

其次看看 《雌木蘭替父從軍》。徐渭創作的 《雌木蘭》是由樂府民歌 《木蘭辭》演化而來的，他的再創作令木蘭這一形象愈加豐滿，一位能夠充分發揮主觀能動性的女子躍然紙上?！爸皇沁@一件，若要替呵，這弓馬槍刀衣鞋等項，卻須索從新另做一番，也要略略的演習一二，才好把這要替的情由，告訴他們得知。他豈不知事出無奈，一定也不苦苦留俺。”[1]44從這段內心獨白中，讀者分明看到一個心思縝密、遇事有條不紊、有著自己獨到見解的女性形象。

當今社會是講究男女平等的社會，女性對所發生的事件進行獨立思考顯得再正常不過，但在 “苛政猛于虎”的封建時代，女性只是男性的附屬品，她們沒有進行自我人生選擇的權利?！秲x禮·喪服·子夏傳》云：“婦人有三從之義，無專用之道。故未嫁從父，既嫁從夫，夫死從子。”[2]《周禮·天官·九嬪》云：“九嬪掌婦學之法，以九教御：婦德、婦言、婦容、婦功。”[3]這就是所謂的 “三從四德”。封建統治者為女性制定的行為準則，顯示出鮮明的男性霸權主義色彩。

回歸到文本當中，我們得知木蘭家中一家5口，除年邁雙親外還有一位妹子木難和小兄弟咬兒，但都不曾長大成人。木蘭尚未婚配，又無長兄，按照常規遇事要依從自己的父親，但劇中的木蘭毫不猶豫地自己做了決斷，相對于被傳統觀念殘酷壓抑的明代女性，這無疑彰顯了強烈的獨立意識。而在隨后木蘭同父母的對話中，木蘭又如同擅長論辯的孟子一般一點點地將父母的思維引向已預設好的結論中，更加凸顯其思維的嚴密性。

除此之外，文中的一個細節也值得注意。在此劇的后半部分多次提到木蘭戎馬生涯12載，但自始至終無人知曉她的女兒身。這種情況勢必要求木蘭要巧妙地周旋于官兵之間，以免暴露身份。如果木蘭只是一位大家閨秀式的人物，整日除了學習琴棋書畫就是被灌輸 “三從四德”的觀念，終日麻木不仁地生活，從而成為缺乏獨立自主意識的女性，那么這段流傳千載的經典一定是不復存在的。

最后看看 《女狀元辭凰得鳳》。當文人的視野中出現了理想和現實的沖突時，是選擇 “自古圣賢盡貧賤，何況我輩孤且直”[4]362似的理想追求，還是坦然接受功名利祿的呼喚？《女狀元》中的黃崇嘏給出了如下答復：

賣珠雖盡，補屋尚余。計線償工，授餐粗給。但細思此事，終非遠圖，總救目前，不過劫劑。咳！倒也不是我春桃賣嘴，春桃若肯改妝一戰，管倩取唾手魁名！那時節食祿千鐘，不強似甘心窮餓？此正教做以叔援嫂，因急行權。矯詔誅羌，反經合道。

自古以來文人追求著一種境界：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你可以認為他們有骨氣，也可以認為他們固執。當黃崇嘏面臨生存的窘境時，面對 “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5]92與 “為五斗米折腰”[6]的選擇時，經過一番深思熟慮后她毅然選擇了獲取功名利祿。這里無關追求理想與守衛道德，女主人公唯一關注的只是 “生存”二字。當最基本的生存都無法保證，又要用什么來追求那更高的精神境界？“勞動提供了文學活動的前提條件”[7]，只有當人們的生存需求得到滿足，對精神需求的追逐才是現實的。獨立自主的意識帶領著主人公逃出世俗觀念的束縛，從而勇敢地向著心中所想邁進，這無疑成為其走向成功的一把鑰匙。值得慶幸的是，金榜題名后的主人公沒有被浮華沖昏了頭腦，行事依然秉持著這一獨立自主的觀念，這才有了后文主人公巧妙地為民解憂的情節。

徐渭在 《四聲猿》中熱衷于將女子塑造成有主見的女性形象，她們往往有著明確的自身追求，并能夠為之不懈奮斗，這無疑在當時的高壓思想壓迫下是一種重大的突破。

二、機智勇敢的個性

《四聲猿》中的女性主人公們是機智與勇敢的，她們在生活的漩渦中演繹著各自的精彩人生。在《玉禪師》中，紅蓮設計投宿廟中，當問明女子身份后玉通和尚向懶道人吩咐道：“也罷，你把一床薦席，就放在左壁窗檻兒底下，叫他將就捱捱兒罷?！盵1]22懶道人聽從吩咐下去鋪床，而此時劇中紅蓮做了一個動作：紅做坐，忽闖上問訊介。這個動作中尤其要注意這個 “忽”字。在這之前，紅蓮完成了她計劃的第一步：留宿寺廟。而第二步，紅蓮需要制造一個面見玉通的機會并為接下來的行動做準備。反觀玉通和尚方面，他得知門外女子是一位十七八歲的女性，夜晚造訪，不得不收留一夜，但為了避嫌，不必見面，讓懶道人安排一地住下便好。紅蓮在屋外定是聽到了玉通的安排，這就有違了她的初衷，所以此處用了一個 “忽”字，有著突然之意，明顯是一個臨時的決定。紅蓮隨機應變，趁著懶道人離開猝不及防地闖入玉通和尚所處之地，如此便完成了她的第二步安排，此舉不失為機智之舉。

紅蓮如愿以償地見到了玉通長老，而她接下來的幾個動作同樣值得深究，分別是：紅做肚疼，漸甚，欲死介、紅做疼死復活介、紅又做疼死介。單獨從這幾個動作來看，紅蓮的舉動只能展示出她的疼痛程度，深受折磨。而聯系上下文語境來看，紅蓮的每個動作都有其意義。第一個動作之前，紅蓮的突然出現令玉通和尚大驚失色，甚至說會令玉通有些反感，而此時紅蓮的舉動所要達到的目的就是穩住玉通，使他放下戒心，忘卻她的唐突，產生同情的心態。第二個動作之前，紅蓮裝著疼得死去活來，無法言語。玉通和尚認為紅蓮偶感風寒，命懶道人去準備姜湯，懶道人離開。此時只剩下紅蓮和玉通和尚獨處一室，剛才有第三者在場，行事多有不便，而此時只此兩人，正是成事的絕佳時機，因此紅蓮又 “復活”了。第三個動作之前，玉通和尚詢問往次病癥發作時如何應對，紅蓮告知，卻讓玉通和尚十分為難。此時正是誘使玉通破戒的關鍵時刻，如果玉通和尚不肯幫忙治療，那么將前功盡棄。因此，紅蓮又做出痛不欲生的姿態，從而盡快斬斷玉通和尚的種種顧慮。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紅蓮見招拆招，終于以其機智的頭腦完成計劃的最后一步：破戒。

一念之間，玉通和尚20年苦修毀于一旦，令其懊悔不已?；诤拗啵裢ㄖ荒車L試著維護自己僅存的一點高僧尊嚴。于是下至自身、紅蓮，上至漫天神佛都成了他的辯護依托，但紅蓮再一次以其機智的頭腦一一駁斥，說得玉通啞口無言，玉通和尚的最后一塊遮羞布也被剝奪。

在 《雌木蘭》中，木蘭成功地塑造了典型的智勇雙全形象。在劇本第一出中，有這樣一段心理活動刻畫：“只是一件，若要替呵，這弓馬槍刀衣鞋等項，卻須索從新另做一番，也要略略的演習一二，才好把這要替的情由，告訴他們得知。他豈不知事出無奈，一定也不苦苦留俺?！盵1]44這段心理描寫可從兩個方面理解：一方面正如本文前面所寫，能夠展示出木蘭具有獨立自主的意識；而另一方面則表現出木蘭的機智。

結合劇本下文，一切準備就緒后，木蘭請出父母弟妹來，請求從軍出征。值得注意的是此處木蘭的話語形式，木蘭連用3個問句：“娘！爺該從軍，怎么不去？”“妹子、兄弟，也就去不得了？”“似孩兒這等樣兒，去得去不得?”[1]47木蘭沒有直接說出自己的想法，而是誘導母親自己說出木蘭從軍這一現實。正如 《孟子·梁惠王下》中孟子一步步誘使齊宣王自己講出如果四境之內不治則帝王應該下臺的話語，木蘭在此就巧妙地利用這一方式來實現其計劃，其中機智，溢于言表。

劇本轉入第二出，木蘭依然有著機智的表現。木蘭一行蕩平黑山賊寇，回朝接受封賞，賞賜完畢偶遇2軍士。其中一位講了這樣一句：“想起花大哥真稀罕！拉溺也不教人見?！盵1]55在旁人眼中木蘭是一位男性，一切行為皆依照男性標準進行評判。而木蘭本身為一名女性，為了避免被他人瞧出破綻勢必在生活中的某些方面要和同伴保持距離。三五天這樣的生活還好應對，但木蘭從軍12載尚能隱藏身份，這就著實不易了。雖是行軍打仗，但不可能每天都奮戰沙場，生活中隨時都可能遇到各種突發情況，均要一一地、不露聲色地瞞天過海，可以說木蘭的機智在這一行軍過程中被發揮得淋漓盡致。也正因如此，當2位軍士得知木蘭是雌非雄時驚嘆道：“花大爺！你原來是個女兒。俺們與你過活十二年，都不知道一些兒?！盵1]56而木蘭自己也打趣稱：金剛忽變嫦娥面。

在木蘭的世界中，她需要智的一面來迎接生活的挑戰，同時也缺乏勇的一面以應對戰爭的威脅。

唐人王翰在 《涼州詞》中寫道：“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盵8]正如詩中所寫戰爭是殘酷的，出征的士兵能夠平安歸來的又能有幾人呢？黑山賊首豹子皮造反稱王，“可汗大點兵，軍書十二卷，卷卷有爺名”[4]392，花家也被卷入這場戰爭之中。當國家遭到侵襲，當家庭遇到危機，木蘭不顧安危，挺身而出，保全小家，保衛大家，這份視死如歸的勇氣不得不令人欽佩。出征前的木蘭是勇氣可嘉的，踏上戰場的木蘭更是驍勇善戰的，兩軍交戰僅一個回合就把黑山賊首豹子皮生擒活捉。冷兵器時代戰場上靠的是拳頭和本事，此劇開頭交代了黑山賊首領著10萬來人造反稱王。作為一眾人等的統帥，想必豹子皮也有著令人服眾的能力，可就是如此的一個人物，卻被木蘭如同《三國演義》中關羽溫酒斬華雄般瞬間俘獲，足見木蘭的勇猛程度。

在 《女狀元》中，主人公游走于 “黃春桃”與 “黃崇嘏”兩個角色之間，雖然不曾如木蘭一般接受過戰爭的洗禮，但她依然用別樣的方式展示著智與勇的完美結合。作為一位小姐，黃春桃是出眾的。她出身名門，有著良好的自我修養。“論才學，好攀龍，管取掛名金榜領諸公。”“既工書畫琴棋，兼治描鸞刺繡。”[1]62，但不幸的是家道中落，使她的生活變得十分困窘，已經到了捱一天是一天的地步。面對如此光景，黃春桃打算女扮男裝科舉入仕。春桃認為以自己的才華，奪取魁名絕無意外，中了科舉就可做官，“既有了官，就有那官的俸祿，漸漸的積攢起來，摩量著好作歸隱之計?！盵1]63可以看出春桃并不留戀名利，她的人生理想仍是回歸山間尋一方寧靜之處來過逍遙的日子?？陀^條件下，春桃選擇向生存妥協，但她并沒有因此放棄自己的人生理想，只是變換了一個實現理想的方式。一切從實際出發，春桃的變通手段無疑展示了其最機智的一面。

隨后化身黃崇嘏的春桃處理3個民事案件的過程也令人拍案叫絕。面對3宗復雜的案情，春桃巧施計策一一破案，沒有冤枉一個好人，也沒有放過一個惡人，充分做到了為民請命，為人民服務，可以說她以一己智慧保一方民眾安寧。

木蘭身經百戰，馳聘沙場，鑄就自身的勇士形象。黃春桃雖無如此經歷，但 “真的勇士敢于直面慘淡的人生，敢于正視淋漓的鮮血”[9]，遠離戰場的春桃同樣是一位值得尊敬的勇士。女扮男裝，女主人公由 “黃春桃”轉變為 “黃崇嘏”，由此從女性世界一步跨入男性世界。從此以后，一切行為皆以男性行事方法為參照。換句話說，春桃要忘卻自己的女性身份，完全融入男性世界中。不可否認，黃崇嘏是極為優秀的，用宗師的話來講 “件件高得突?！盵1]87。但即便如此，面對生活困境，放棄多年所習慣的環境，完全融入一個陌生的環境，其中的艱苦是難以想象的。聰明如春桃，必定清楚其中的艱辛，饒是如此，她依然選擇了這條道路。迎難而上，知難而進，所謂的勇士也就是如此了。

三、孝愛兼備的品格

《四聲猿》中的女性主人公們是孝心與愛心并存的，她們用孝心報答父母的養育之恩，她們用愛心為旁人撐起一片天空。

在 《雌木蘭》中，木蘭首先應該被眾人所認可的就是孝。儒家經典 《孝經》開宗明義曰：“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揚名于后世，以顯父母，孝之終也。夫孝，始于事親，中于事君，終于立身?！盵10]及至唐代，孟郊語：“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5]164待到清朝，王永彬于《圍爐夜話》中道：“百善孝為先，萬惡淫為源。長存仁孝心，則天下凡不可為者，皆不忍為，所以孝居百行之先。”[11]中華民族作為禮儀之邦，從古至今對于孝的傳承是十分看重的，木蘭作為歷史洪流中的一員自然也是深受其影響。黑山賊起勢造反，可汗征兵，卷卷有爺名。父親曾是一位有名的千夫長，但如今早已不復當年之勇，“他今年華已老，衰病多纏。想當初搭箭追雕穿白羽，今日呵扶藜看雁數青天?！盵1]45木蘭追憶著昔日年少之時，父親教自己識字讀書，傳自己武藝要領，為自己遮風擋雨，一步一步將弱小的自己撫養成人。而如今父親皓首蒼顏、年老體衰，如此危急存亡之秋，正是起身保護父親周全之時，正如木蘭心中所想 “這就是俺今日該替爺的報頭了”[1]44。于是木蘭改裝換面，替父從軍，用實際行動詮釋了 “孝”的真諦。而后劇中寫道：“你且看那書上說，秦休和那緹縈兩個：一個拼著死，一個拼著入官為奴，都只為著父親。”[1]44秦休和緹縈是歷史上有名的孝女，徐渭將木蘭與她們比肩，無形中使木蘭“孝”的形象更加高大。

對父母，木蘭 “孝”字當頭；對弟妹，木蘭關愛有加。木蘭在臨行前置辦了一身行頭，劇中寫道：“緊絳鉤，廝稱細褶子系刀環。軟噥噥襯鎖子甲，暖烘烘當夾被單，帶回來又好與咬兒穿?！盵1]45木蘭此時即將跨馬出征，此行吉兇難測，在此關頭下她考慮的不是自身安危，而是惦記著弟弟，展現出了木蘭對弟弟深沉的關愛。而后木蘭歷經12載衣錦還鄉，“離京時買不迭香和絹。送老妹，只一包花粉；幫賢弟，有兩匣兒松煙?！盵1]5612載未見，木蘭對弟妹的關愛依然如故。血濃于水，木蘭以愛心對待弟妹，維護親情，凝聚家庭。

在 《女狀元》中，女主角黃春桃的身份被設定為名門之后，但她并非如同那些驕橫跋扈、目中無人的公子哥和小姐一般，而是一位懂孝道、有愛心的姑娘。此劇第一出交代了名門之后黃春桃因家道衰落，故同奶娘黃姑商量女扮男裝奪取功名以改善家境之事。其中有這樣幾句話值得推敲：“（凈）我左右靠你一世了，這老奴儕甘心做了。只是俸祿與那抓來的東西，可要和你平分。（旦）這個自然?！盵1]63從劇中可知黃家此時只剩下黃春桃和黃姑二人，黃姑是春桃的奶娘，但身份上仍舊是下人。雖然家道中落，但在封建社會時尊卑秩序還是很嚴格的，黃姑居然提出要和小姐平分利益的要求，嚴格來說是有違禮制的。但對于這個 “無禮”要求，春桃毫不猶豫地答應下來，沒有絲毫抵制，更沒有以小姐身份來壓黃姑。黃姑在名分上是下人，但更是默默守護著春桃，撫養其長大并且相依為命的親人。養育之恩，無以為報，而如今這個要求是春桃唯一能夠稍微報答黃姑的機會，因此春桃自然也欣然接受，也算是盡了自己的一片孝心。

黃姑自身其實并不貪圖這些利益，原因在于她還有一個小兒子，對她來說她甘心靠春桃一世，甘心做個老奴儕，有口飽飯吃就好。但身為一個母親，她希望自己的兒子能夠生活得好些，因此才提出 “無禮”要求。春桃同黃姑相守多年，聰明如她，自然也應是明白其中緣由的。由此可見，春桃答應黃姑的要求，一方面是出于對長輩的孝心，而另一方面也出于對晚輩的關愛。

春桃的愛心不僅惠及親人，更是普施于百姓。此劇在中部講述了春桃高中狀元，除授參軍，丞相差“他”辦理3個案子作為考察。這些案子丞相只是草草審過，但沒有弄清原委。在 《陶宅戰歸序》中，徐渭講道：“嗟夫，世獨憂無善言者，然或有言而不能用，或能用而不察言之是非，大抵能言者多在下，不能察而用者多在上，在上者昌虛位，在下者無實權，此事之所以日敝也?！盵12]這深刻地揭露了為官者尸位素餐的狀況。劇中的黃崇嘏恰與此相反，居其位，謀其職，有能力，有手段，是一位愛民如子的好官。崇嘏曾處于社會底層，“他”深知百姓的弱勢，民間的疾苦，百姓所需要的是安穩的生活以及父母官更多的關愛。因此，崇嘏仔細審案，還無辜百姓之清白，可以說黃崇嘏以一己愛心維護著一方百姓的安寧。

四、結語

《四聲猿》中的主人公多以女性為主，徐渭對女性似乎有著一種特殊的情感。任何作品都是作者自身同時代背景相碰撞的產物，《四聲猿》中的這種現象無疑取決于徐渭的某些人生經歷，并且受到當時社會狀況的影響。

翻閱徐渭的生平我們可知徐渭的生母是一位婢女，在他10歲時母親被逐出家門，雖然在他29歲時得以把母親接回家，但這無疑仍給他帶來了巨大的心靈創傷，讓他從小就接觸到了女性悲慘的一面。成人之后徐渭與嚴氏女訂婚，因誤認為其呆傻，自作聰明取消婚約。4年后，倭寇入侵，導致嚴氏2女皆亡。徐渭為自己當初的行為懊悔不已，也再次體會到女性的脆弱。小家庭的不幸正是對整個社會的影射，徐渭所處的年代恰是極端專制的統治時期，在整個社會大環境下女性更是遭受著無情的壓迫。沒有自由，無需理想，女性的唯一任務就是犧牲自己來成全男性，這是個人的悲哀，更是時代的不幸。

現實中的徐渭對女性的遭遇是無能為力的，因此他只能寄希望于自己筆下那些美好的女性形象，并希望通過這個特殊的途徑讓更多的人重新審視女性的狀況，從而給予女性更多的關懷。正因如此，讀者在文長筆下才能望見那勇于追求自身幸福的柳翠，機智勇敢、為生存奪取魁名、暢行官場之中的春桃以及孝字當頭、有勇有謀、替父從軍的木蘭。作品中的女性不再是唯唯諾諾、弱不禁風的女子，她們變得有主見、有擔當，甚至是獨當一面的女強人。封建時代的女性講究三從四德，她們永遠為別人而活，而徐渭筆下的女性則是在此基礎上顯示出獨立性的一面，從而真實地展現出了徐渭看待女性問題的獨特性。

徐渭筆下的女性是耀眼的，而反觀徐渭時期的男性則是難堪的。嘉靖時期，東南沿海倭寇橫行，荼毒百姓，民眾苦不堪言。百姓處于水火之中，而那些平日 “指點江山，激揚文字”[13]的男性統治者們卻是毫無斗志，節節敗退，著實令人氣憤。倭寇的侵擾固然可恨，但是一眾男性官兵畏首畏尾，只求自保，縱容敵人犯下滔天罪行，這讓徐渭深刻地認識到了當朝將帥官兵們的懦弱與無能，而遭受最深重苦難的廣大女性更是讓作者內心沉痛不已。外患之痛已經讓大明王朝疲于應對，內部的腐朽更是讓百姓無力招架。時任內閣首輔的嚴嵩權傾朝野，嘉靖皇帝對其聽之任之，嚴氏父子大肆排除異己，越發目中無人，眾多忠臣良將遭其迫害，一時間朝廷內外烏煙瘴氣，民間巷里怨聲載道。《雌木蘭》中木蘭奮力沖殺，還百姓一片寧靜家園；《女狀元》中春桃盡心為民，將民眾之事治理得井井有條。徐渭筆下極盡女性之美好，無疑也是對當權男性統治者無情的嘲諷，痛抒心中憤懣之氣。

在 《四聲猿》中，徐渭筆下的女性形象是形態各異的，她們或是淪落風塵的女子，或是普通百姓家的女兒，或是名門之后。不同的身份背景造就了她們不同的人生。但觀其本質均能發現徐渭的身影以及時代的特性。其問世幾百年來，批評家們對其評價褒貶不一。我們看來，正如列寧所講：“判斷歷史的功績，不是根據歷史活動家沒有提供現代所要求的東西，而是根據他們比他們的前輩提供了新的東西。”[14]徐渭用自己的筆觸客觀地展現了封建時代的女性，心之所想，筆之所到，這是前人所不及的，而這就足以證明其深厚的筆端功力了。

[1][明]徐渭，著；周中明，校注.四聲猿[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

[2]楊天宇.儀禮譯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

[3]錢玄，錢興奇，王華寶，謝秉洪.周禮[M].長沙：岳麓書社，2001.

[4]朱東潤.中國歷代文學作品選（上編第二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5]朱東潤.中國歷代文學作品選（中編第一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6][唐]房玄齡，等.晉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4.

[7]童慶炳.文學理論教程[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1.

[8]袁行霈.中國文學史（第二卷）[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4.

[9]魯迅先生紀念委員會.魯迅全集（第三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

[10]汪受寬.孝經譯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

[11][清]王永彬.圍爐夜話[M].西安：陜西旅游出版社，2003.

[12][明]徐渭.陶宅戰歸序[M]//徐渭.徐渭集.北京：中華書局，1983.

[13]夏傳才.中國現代文學名篇選讀（下冊）[M].天津：南開大學出版社，2009.

[14]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列寧全集（第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

[責任編輯：志洪]

I20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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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4-3652（2016）03-0081-06

2016-01-08

孫宇，男，黑龍江五常人。主要從事中國古代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