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群峰
中共十八大后,頻頻有官員被“斷崖式”降級,讓違紀官員飽嘗“坐過山車”的刺激。其中有的官員從省部級連降七級成為科員,可謂“一夜回到解放前”。
1月29日,中紀委網站稱,中紀委2015年給予江西省政協原副主席許愛民等10名中管干部黨紀重處分并做出重大職務調整。該信息也被輿論解讀為,去年有10名中管干部被“斷崖式”降級。
1月15日,中紀委案件審理室主任羅東川表示,“斷崖式”降級處理是新聞媒體形象的說法,從紀律審查來講,在紀律審查當中對嚴重違紀的被審查人,按照規定給予黨紀重處分,比如說撤銷黨內職務,留黨察看,開除黨籍,同時在職務上進行重大職務調整。
輿論普遍認為,“斷崖式”降級是十八大后,紀檢部門處理問題官員的補充手法,以區別被“雙開”又移送司法的落馬方式。
據《中國新聞周刊》不完全統計,十八大至今,遭遇“斷崖式”降級的中管干部達15人,其中7人被開除黨籍。因受過黨紀重處分,且年齡多在60歲左右,處在仕途“暮年期”,所以“斷崖”往往意味著他們仕途受到重創。
“斷崖”后去哪了
《中國新聞周刊》調查發現,這些被處以斷崖式降級的官員中,命運也不盡相同:有人正在被“安排工作”;有人因為已到退休年齡,就在新職務上辦理了退休手續;有人雖未到退休年齡,提前辦理了退休手續,還淡出公眾視線。
在這15名遭遇斷崖式降級的高官中,60后官員有2人,其余13人均為50后。
這兩名60后,分別為東風汽車公司原總經理朱福壽,和國家稅務總局原總經濟師范堅。因為年齡優勢,出事前,他們的仕途被普遍看好。
1962年10月出生的朱福壽,2015年年底被降級時,剛剛53歲,是這些官員中年齡最小的一個。相關通報中提到,朱將由東風汽車公司按部門副職以下(不含部門副職)非領導職務安排工作。
2月28日,東風汽車公司黨委工作部部長陳鄖在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時表示,東風汽車將嚴格遵照中紀委的處理規定。“現在對朱福壽的工作安排上,東風汽車公司還在研究中,其具體職位沒有定下來。”
中國農業銀行原行長張云的命運和朱福壽類似,都被明確為由其所在單位按部門副職以下(不含部門副職)安排工作。
一位知情者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東風汽車和中國農行都是相當于副部級的中管企業,內設部門為副廳級。“對朱、張二人安排到部門副職以下工作,其實就意味著這二人將被降為處級或處級以下。”
2月28日,中國農行新聞處一名工作人員告訴《中國新聞周刊》,現在她尚未獲悉張云的具體職務安排,有相關信息會及時披露。
不過另有相關農行內部人士向《中國新聞周刊》透露,“在張云辭去行長等職務前,就已經多日未見張云出現在農行。早在去年,農行內部就有消息說,張云將被降為處級干部,但具體職務不得而知。”
這15名官員中,在“斷崖式”降級時,超過60歲的有6人:黑龍江省原副省長付曉光和廣西壯族自治區政協原副主席劉志勇2人被降為正廳級非領導職務;四川省原省長魏宏和內蒙古自治區政協原副主席韓志然2人都被降為副廳級非領導職務;陜西省政協原黨組副書記、副主席孫清云被降為正處級非領導職務;江西省政協原黨組成員、副主席劉禮祖被降為科員。
有知情者透露,按新職位看,這些官員因為已到了退休年齡,所以都在新職位上辦理了退休手續。
有分析認為,一般情況下,正部級65歲退休,在人大政協工作的副部級63歲退休,正局級以下60歲退休。“斷崖式”降級,也提前結束了他們的仕途。以魏宏為例,他原為正部級,生于1954年的他本來可干到2019年,但被降為副廳后,很有可能會“秒退”。
關于魏的去處,四川省委組織部一名工作人員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他了解到的消息也都來自中紀委公布的消息。“我們也有嚴格的紀律規定,不能向媒體透露相關信息。”
今年5月魏宏將年滿62歲,已經過了廳級干部退休年齡,所以理論上降為副廳的魏不需要去新崗位任職。
在15人中,既不像朱福壽和張云那樣有明確去處,在被降級時年齡又不到60歲的有7人:江西省委原常委、秘書長趙智勇被降為科員;湖北省省委原常委、組織部部長賀家鐵降為正廳級非領導職務;山東省委原常委、統戰部原部長顏世元降為副廳級非領導職務;云南省委原常委、昆明市委書記張田欣,云南省委原常委、秘書長曹建方,江西省政協原副主席許愛民,和國家稅務總局原黨組成員、總經濟師范堅4人,均降為副處級非領導職務。
《中國新聞周刊》了解到,這部分官員在新的職務上雖然也未到退休年齡,但因為接近60歲,所以組織部門有可能會有意淡化任職安排,讓其提前退休。
2014年7月,時年59歲的趙智勇被連降七級,成為科員。此后,便淡出公眾視線。對于趙智勇被降級后是否繼續上班的問題,江西省委辦公廳的一位人士告訴《中國新聞周刊》,趙被降級后,未看到他回江西省委上班。“據說,他沒有再回到省委上班,畢竟馬上要退休了,作為一個違紀高官,以一個科員身份來上班,你說有多尷尬?”
1956年出生的顏世元,去年被降職時也是59歲。
2015年6月,山東省委統戰部一位副部長在統戰系統的內部會議上通報稱,顏已經搬離了原來的部長辦公室,到省政協辦公廳任副巡視員,級別是副廳。
山東省政協新聞處一位負責人稱,不清楚顏世元是否在降級后來省政協辦公廳上過班。另有多位山東省政協工作人員表示,沒有在政協見過他,聽說顏世元根本沒有來政協報到。此前,有知情人士曾表示,“顏世元無所謂去政協報到與否。他現在基本處于退休狀態,據說心態還不錯,平常在家養養花、弄弄草。”
因為到60歲了,組織部門一方面給予了他降職處分,一方面也采取了讓其提前退休的處理方式。所以,也就不存在坊間說的,顏世元不去上班涉嫌吃空餉的說法。”一位知情者告訴《中國新聞周刊》。
還有些官員去向成謎。湖北省委組織部干部處一位工作人員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他們不清楚賀家鐵現在的職務等信息,一切以中紀委官網公布的信息為準。
這“斷崖式降級”的15人中,云南省有張田欣和曹建方2人。云南省委一位新聞發言人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她也沒有相關消息,現在不清楚他們的近況。
云南省委組織部干部三處一位工作人員表示,關于張田欣等人的紀律處分決定,他們沒有收到相關文件,不清楚具體的人事變動交由誰負責。
2014年7月,張田欣降級后,坊間傳聞張搬離了省委一號院,被安排到昆明高新區管委會任職。但高新區管委會辦公室一位員工否認了這一傳聞,“沒有接到相關通知,也未聽到類似說法。”
待遇也“斷崖”
依據現行《公務員法》規定,受“降級”處分的時間為二十四個月。在這兩年之內,不能晉升。此外,“解除降級、撤職處分的,不視為恢復原級別、原職務”。也就是說,即便兩年后解除了降級處分,也不等同于恢復原級別、原職務。
依據《中國共產黨紀律處分條例》,黨的紀律處分種類共有警告、嚴重警告、撤銷黨內職務、留黨察看、開除黨籍五種。《中國新聞周刊》梳理發現,“斷崖式”處理的官員并不一定會被開除黨籍。這15名官員有7人被開除黨籍,約占半數。另有4人被給予留黨察看兩年處分,1人受到留黨察看一年處分,3人受到撤銷黨內職務處分。
這15人中,除張云外,另外14人降級后都被明確為“非領導職務”。
什么叫非領導職務?根據現行《公務員法》,將公務員職務分為領導職務和非領導職務兩類,非領導職務層次在廳局級以下設置。綜合管理類的非領導職務分為:巡視員、副巡視員、調研員、副調研員、主任科員、副主任科員、科員、辦事員。
“非領導職務官員雖然享受相應級別和待遇,但不具有行政領導職責。”有知情者告訴《中國新聞周刊》。
因為年齡已是花甲左右,又受到嚴重處分,被降級的官員又多為“非領導職務”,仕途上難以東山再起。而且,其被斷崖式降級后,不但權力受到沖擊,因為職務變化,各種待遇往往也意味著發生“斷崖式”下滑。
據了解,官員的退休待遇分為生活待遇和政治待遇,中國勞動學會副會長蘇海南解釋稱,公務員退休后的生活待遇主要指退休金。“如果是省部級以上官員,在一定時間內,會享有保姆費、司機用車、住院住單間等待遇”。政治待遇主要包括可以看相應級別的文件、在一定時間內繼續配秘書、留用辦公室等。
退休工資與職務級別的高低掛鉤,一位在職官員如果被降級,他相應的級別工資、職務工資也會降低。
在這些“斷崖式”降級官員中,江西省的趙智勇和劉禮祖的級別落差最大,由原省部級高官一下子降為科員。
有知情者稱,這2人都過了60歲,降為科員,現在也到了退休年齡。其實現在只能拿科員級別的退休金,自然與省級、部級官員退休金反差太大。
江西南昌市一位官員告訴《中國新聞周刊》,由于經濟欠發達,江西公務員工資平均水平不高,退休科員的工資一般為三千元左右,有很多地方還達不到。據他估計,江西副省級干部到手工資大約是每月七八千元。
據此估算,這兩個被降為科員的江西原省部級高官,經濟上的落差十分明顯。
除了經濟賬,退休官員更關心的是生活、醫療等待遇的變化。
2012年中央保健委員會辦公室下發的《關于適當提高副部級人員醫療保障水平的通知》規定,副部級醫療待遇人員的藥品費用全額報銷,住院床位費用按每人每天400元報銷。
《在京中央和國家機關部級干部住房制度改革實施意見》規定,正部級干部承租或購買公有住房的建筑面積標準在220平方米以內。
2004年下發的《中央國家機關公務用車編制和配備標準的規定》提出,部長級干部配備排氣量3.0升(含3.0升)以下、價格45萬元以內的轎車。副部級的配車是3.0升(含3.0升)以下、價格35萬元以內的轎車。退休后,正部級保留專車,副部級則不保留。
退休后,除了工資、醫療、住房等待遇落差,政治上的落差感也顯而易見。
“省部干部退休后還可以學習參閱一定范圍內下發的文件,列席或參加黨的重要會議、定期聽經濟形勢的通報,地方政府撰寫政府工作報告時也會向他們征求意見。退休后,在逢年過節等時候,現任高官還會登門看望、慰問等。而一旦降級,這些相應的待遇也沒了。”一位知情者告訴《中國新聞周刊》。
細則有待完善
這些被“斷崖式”降級官員所涉問題,多種多樣。
如趙智勇利用職務上的便利謀取私利;張田欣失職瀆職造成國有資產損失,利用職務上的便利謀取私利;許愛民利用職務上的便利或影響,為女兒、女婿在公務員錄用和職務晉升方面謀取利益等;張云涉及農行深圳分行行長許濤被帶走一案,還涉及私生活問題。
另外,農行原副行長楊琨在協助調查時,檢舉了張云;顏世元的問題或許源于“北京某會所的一段視頻”;賀家鐵在擔任中央巡視組副組長期間,嚴重違反政治紀律和政治規矩,泄露巡視工作秘密;魏宏在自身存在嚴重違紀問題的情況下,對黨不忠誠、不老實,不珍惜組織多次給予的教育挽救機會等。
雖然問題各有不同,但從相關處理結果看,這些官員是涉嫌嚴重違紀,而非涉嫌違法,這意味著所涉問題沒有觸及犯罪層面。
有分析指出,降級作為一種黨紀法規所規定的處分類型之一,在十八大之前并不算常用。
有分析認為,之前通常的“免職”處理僅僅免掉了官員的職務,但級別沒有變動,權力、待遇等都沒有變化,這讓其一旦有機會,又可以官復原職。但降級則有本質上的區別。
在中紀委的一些新聞中,對涉嫌嚴重違紀的官員采取降級處理,多有闡述。
2015年3月22日,中紀委網站刊登文章稱,有干部不把違紀當回事;紀檢干部“發現違紀就要及時處理,該處分的予以處分,該降級的予以降級,這應成為紀律檢查工作的重頭,而立案審查、移交司法則應是少數”。
2015年9 月,中紀委書記王岐山在福建調研時指出,從嚴治黨要靠紀律管全黨,把紀律挺在前面,要靠堅強的黨性和責任擔當。黨紀輕處分和組織處理要成為大多數;對嚴重違紀的重處分、做出重大職務調整應當是少數;而嚴重違紀涉嫌違法立案審查的只能是極少數。必須改變要么是“好同志”、要么是“階下囚”的狀況,真正體現對黨員的嚴格要求和關心愛護。
可以預見,將來對一些問題官員,做出重大職務調整也會頻繁出現。但是相應的依據又是什么?
1月29日,中紀委官網發布消息稱,2015年10名中管干部被“斷崖式降級”。在公告中,中紀委公布了處分的依據:“在紀律審查工作中,針對被審查人的具體情況,綜合考慮其違紀行為性質和情節、造成的后果和影響、認錯悔錯態度,及配合組織審查、退繳違紀所得等情況,依紀依規給予10名中管干部黨紀重處分,并作出重大職務調整。”
北京大學廉政建設研究中心副主任莊德水稱,降職是對一些違反了黨紀,但還達不到比較嚴重的程度,并未觸犯法律的官員采取的處理辦法。
莊德水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十八大后,降級處罰使用的頻率更高了。這種處理能觸動其切身利益,比警告、記過要嚴厲,但是比“雙開”更有人性化,還能起到懲戒作用。
在《黨政領導干部選拔任用工作條例》和《公務員法》中,雖明確了“降級”這一處分方式,但在具體操作層面仍缺乏相應的法規。
莊德水說,以降職方式對問題官員進行處罰,將成為一種趨勢,會常態化,但降級的標準還需要規范。“應該出臺相關細則和標準,對降幾級的依據等進行明確規范。只有這樣,才能既讓老百姓明白原因,也讓問題官員心服口服。”
國家行政學院教授汪玉凱表示,應該制定出對違紀公務員的降級標準。他認為,一個官員違反了黨紀政紀的程度,要分幾個檔次。如違規情節、涉案金額、造成的社會影響等,來確定他應降幾級。只有通盤考慮了這些因素,量化了并制定出若干具體條例后,才能讓降級有據可依,避免自由裁量的可能。“這樣操作起來也會眉目清晰,不會造成靠人為權力來決定是否‘斷崖式降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