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嗚嗚嗚……哦嗚嗚嗚

康慨

挪威作家卡爾·奧韋·克瑙斯高的六卷本超長自傳體小說《我的奮斗》自2009年開始陸續出版，逐漸成為風靡世界的文學現象。從奧斯陸到斯德哥爾摩，從柏林到巴黎，從倫敦到紐約，厚達3600頁的《我的奮斗》在文學圈內造成了空前的影響，其熱烈程度放在21世紀初來看，也許只有羅伯托·波拉尼奧之《2666》當年的轟動可與之相提并論。

在《我的奮斗》第一卷中，克瑙斯高回憶了在挪威西部小城克里斯蒂安桑度過的高中時代。班里有26個16歲的少女，只有4個男生，他是其中之一。他身高超過一米九，酒后有時自感“細長瘦削、柔韌靈敏、英俊如神”。他熱烈地愛著某些女生，卻受到早泄的困擾。（這一問題一直延續到成年早期，并將在第四卷里得到頗富喜劇色彩的敘述。）他還寫到了對搖滾樂、足球和酒精的喜愛以及幾乎總是不在場的母親，但這一卷的中心是父親和死亡。

“我自己是在近三十歲的時候第一次看到一具死亡的肉體。這是1998年夏天，7月的一個下午，在克里斯蒂安桑的一個小教堂里。我的父親死了。他躺在房間中央的一張桌子上，天空陰間多云，房間里是灰色的光線，窗戶外的草地上一個鋤草機在草坪上緩慢地兜著圈子。”他寫道，“我們站在離尸體幾米遠的地方，盯著那里。眼睛和嘴閉上了，上身穿著一件潔白的襯衣，下身套著條黑褲子。想著這是第一次我可以毫無困難地審視著這張臉，幾乎令人無法忍受。感覺像是我在猥褻他。同時又感覺到我是如此的饑餓，有某種貪得無厭的需求，我得一再地不斷地看著他，這死去的軀體幾天前還是我的父親。”

在克瑙斯高的青少年時代，他父親拋棄了家庭，做了酒鬼，斷送了事業、新的婚姻和性命。他生前常常談到偽裝的自殺。他自己也走上了這條路，但不是以車禍這樣激烈的了斷方式來掩蓋自殺的羞辱，而是通過經年累月的酗酒。他后來搬去和克瑙斯高的奶奶同住，在客廳摔斷了腿，就那樣在地板上一直躺了好幾天，不肯就醫而照常吃喝。老克瑙斯高死在客廳的椅子上，留下成堆惡臭的衣服、地上的血跡和嘔吐物，以及褲子里的糞便。

“我小時候他不喝。他開始喝的時候我十六歲。我三十歲那年他死的。所以他一直喝了十四年。他就是喝酒喝死的。我認為這也許就是他一直努力的結果。”克瑙斯高在第二卷所寫2003年的除夕之夜告訴一起聚會的朋友，“他是個王八蛋。我怕他怕得要死。絕對嚇得尿褲子。”

他恨父親嗎？沒那么簡單。聽。“哦嗚嗚嗚……哦嗚嗚嗚。”這是他在書里記錄的哭聲。《我的奮斗》動筆時，克瑙斯高已經遷居瑞典，第二次結婚，自己也做了父親。作為一個小說家，他早前遇到了創作瓶頸，遲遲不能完成第二部小說：父親領著兩個兒子在某個夏夜出海捕蟹，兒子發現了死海鷗，父親說它本來是天使，故事自此轉入宗教意味強烈的狂想。但是，“在《我的奮斗》中，我想看看在無法閱讀之前用現實主義能走多遠。”他后來告訴《巴黎評論》。在另一次采訪中，他又說，“如果你想寫得貼近生活，就必須打破你一直在使用的形式。”

他做到了。《我的奮斗》在形式上如此激進，幾乎重新定義了自傳體小說或小說體自傳。毫無疑問，它打開了一個世界——既是藝術的又是生活本身的，既是他人的又是你自己的。它是一個四十歲出頭的作家對人生、愛情、家庭和事業的思考，充滿了顯微鏡下的細節和無情到近乎殘忍但絕不冷酷的誠實。它是冗長的，因為人生本來就冗長；它又是驚心動魄的，因為它讓我們從中隨處看到自己的內心世界——痛苦、愛、欲望和羞恥。就像你站在衛生間的暗影里，看著他打碎洗手池上的鏡子，拿起一片玻璃，有條不紊、盡己所能地割開自己的臉。

《我的奮斗1：父親的葬禮》

作者：〔挪威〕卡爾·奧韋·克瑙斯高

譯者：林后

出版：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定價：68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