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偉
敖之木是內蒙古大草原上一個小村落,許許多多的漢人世代就居住在這樣的村落里。本以為一去之后,再不會相見,也不會記得。誰知近一年之后,這個名字竟越來越多地縈繞在我腦海,不只因為它怪,而且為了它那段艱苦卓絕的經歷。
既然這輩子做定了書生,不用“筆”記下來,也就總是象欠了它一點什么似的。雖只呆了不到一個周,但羅羅嗦嗦、拉拉雜雜,也得不少字,也得不少時日。因此,就一點點地寫來吧。
挑著挑子,步履蹣跚,他們在一片長滿野葡萄的地方,停下來,生兒育女,繁衍生息。三十年后,這兒重新變成荒涼,水是這個干渴的村莊夢中的夢。又十年過去了,這里出現了第一口水井,人們欣喜若狂,撩起水花,禱祝蒼天......
一
暮色四合,吉普車的馬達轟鳴著,內蒙古大草原在我們的后車窗消失,象一艘巨大的航母沉沒在夜海中。明天早晨,我們迎來第一縷曙光的地方,將不再是這片美麗而有些悲涼的地方。
十天顛簸,過了十天的“車癮”,白天、晚上,白云、藍天,吉普車仿佛沖鋒陷陣的坦克車,在戰場上奔馳,我感覺自己手里就差一支煙斗了。
我們此次是去拍攝內蒙古一個村里脫貧事跡,本以為又是一個老掉牙故事的翻版,想不到,真實的故事竟樸素得象神話。
這是一輛三菱吉普(鄉里照例不會沒有好車),既使在無路的草原上行駛,仍然可以保持高速。這幾日的奔波,一般的車,怕是早就報銷了,而它的流線型車身,在廣袤的草原上依然一往無前地流淌,象一艘英雄戰艦。
司機是我見到的最玩命的人,方向盤打得跟車輪子似的。剛下過雨,村路上四十五度的土坡,他敢橫著過去。也不知哪來的猛勁和狠勁,負責來接我們的鄉黨委書記(人不錯,不是通常人心目中的形象),好象沒事人一樣,哼著小調。當時,我膽囊里怕都淌出汗來了,心想,這“蒙古司機”是不是想謀害我們?
司機會把我們安全送到任何想到的地方。他姓王,才二十歲,矮而白,胖而方正。車齡已有六年了。只是笑,不說話,仿佛開車是抽大煙,說話會耽誤過癮。習慣了,便不叫他小王,只喊小胖。他嘴一開,小虎牙一露,憨笑。
笑歸笑,下次,打死我也不坐他的車了。
但是,敖之木的命運,比之坐小胖的車,要坎坷而有味得多了。
二
大清早下了火車,就見小王的車停在車站。書記介紹,這是小王。笑,胖手握在我手里,也是憨憨的,但很從容。一轉身,回到駕駛座。赤峰的氣溫比北京城低至少三、四度,但空氣潔凈,沁人心脾,這樣的空氣,也該是有營養的吧。天高而闊,響亮亮的藍,幾絲白云象流蘇掛在上面。
赤峰是內蒙古一個縣,市容倒也潔凈規整,看上去跟沿海一個發展得不錯的鄉鎮中心差不多。
鄉黨委書記在車上一邊摸著腳脖子,一邊跟我們講,赤峰有四支股票,中央一個領導因為是內蒙人,就把赤峰由遼寧劃到了內蒙。書記是漢人,當兵復員到這兒。他似乎本來就該生在蒙古,一米八的個子,槐梧地戳在那里,古銅色的臉,憨憨的笑,機靈的眼。赤峰這片飄著蒙古的云、刮著蒙古的風的地方,早就成了他血緣意義上的故鄉。
早飯在縣招待所,吃得簡單而干凈。在這里我喝了生平第一杯奶茶。不過我是捏著鼻子喝下去的,蒙古的兄弟姐妹們就著如此腥膻之物,不知道如何還能露出那般純樸的笑容。當時我只渴望早點結束這“非牛非馬”的生活,想不到臨走的時候,竟想帶一桶回去。書記很慷慨:喝!喝!喝!好東西哇,有營養!喝飽了好上敖之木!
幸好旁邊有糖,我念著咒語加糖。一小杯奶茶,我加的糖量,若換成TNT,足以炸掉這座招待所。同行的幾個人,除了攝影常在江湖行走,來過內蒙幾次,其余幾人也表情木然,仿佛世界末日。
三
只有在內蒙古這樣的地方,才能出小胖這樣杰出的司機,才有小胖這樣杰出的車技。早飯期間,書記得意地說,這是我們鄉最好的司機。小胖沒說話,捏著塊饅頭,在座位上擰了擰身子,笑一笑。
太陽剛一露頭,我們又上了小胖的車,開始了“兇險之旅”。
我們的目的地不在赤峰,而在翁牛特旗的敖之木村。內蒙古自治區的旗是一級行政區劃,相當于我們的區。敖之木原來是溫旗最貧窮的村,鄰村有諺:窮死不嫁敖之木。
這一片漢人居多。漢人至死改不了的老習慣:象是犁田的牛,到哪兒都會把地犁成溝溝坎坎,在里面撒下一粒粒希望的種籽,期待著會有“稻米流脂粟米香”的時候。農耕制養育了我們的文明,卻也種下了禍根。
這里的路修得不錯,甚至比東部有些省份的還要好。我知道,王二狗書記又要夸他的路了。果然,黑粗的書記開著大嗓門,就象汽車開足了馬力一樣發話了:“要走路,還得走這樣的路!咳,你們北京的路,那也叫路!憋死個人!”太陽光似乎是透明地射下來,氣溫雖然不高,曬著這樣的陽光,就象有個漂亮可人的MM在一邊輕語呢喃。“三環不行,修四環,四環不行,還要修。哼,我看,再修,還是一個擠!”車子飛奔,暢亮的柏油大道從面前到眼下,又從眼下迅速而平整地滑向車后,令人想起“玻璃水面鏡樣平”,不時有幾輛車飛速駛過,帶著會讓司機兄弟聽了心旌搖蕩的呼嘯。北京果然沒有這樣的路,這樣的感覺。我想,不知這條路要帶我們到一個什么樣的地方。
順著路,樓房漸漸變成平房,平房又讓位于一列隱隱的山脈。這些山,雖不如蜀地的山雄偉,在一片平曠中,卻也很豪放。山呈紅色,大概這就是赤峰地名的來歷。
四
山脈不長,很快被我們甩在身后。我們開始進入“草原”。
地勢雖還不盡平坦,但起伏很少。太陽毒起來,瞪著眼照下來。已是秋天,我的眼里沒有“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的景象,甚至枯草也不多不高。土地泛著白光,伸展開去。
地上顯著一道道辛勤耕犁的痕跡,土地里沒有很大的土塊。但這是一片一無所有的土地,在收獲的季節,沒有提供給人任何收獲。原因很簡單,播種的季節沒有播種。書記說,天旱,這里地勢又高,地都撂荒了。
車走的不再是主干道,只是一條較好的田間土路。車奔馳著,后面拖起長長的白色的塵土尾巴。貧瘠包圍著我們,似乎一動不動,絕望地張大眼睛,要尋找什么。
我們剝奪了草生長的權利,種上糧食,老天又把糧食生長的權利剝奪了,連草也不讓長。放眼四望,沒有人煙,要在雨水豐足的年景,人們來這兒種地,不知得走上多遠的路!
好在車轉得快,我們不知不覺轉入一片人造林。書記說,過了林子,就是敖之木了。
五
赤峰在內蒙古南邊,這種林子不少,主要用來防風固沙,一片一片的,面積并不小。樹種大概是白楊之類喬木,多已長成十多米高。草原風烈,樹木枝葉不能伸展,便一齊向上收攏,崇高嚴整,頗有威勢,絕無其他地方的繁密風致。
地上仿佛“本來就有路的”,不過只是沙里一道淺淺的痕跡,在林中穿行。若非眼力好,又常在這一帶走,怕早就迷路了。車子象蛇一樣,跟著這條灰線拐來拐去。王書記說,這林子年數很多了,晚上常會有人到這里閑走。順著林子要走一個來回,怎么也得兩個小時,況且天又黑,怕不會碰上狼...
整整走了4個小時,車拐上一條很長的煤渣鋪就的路上。書記說這是敖之木的村路,是翁旗最好的了。村路都是各村人自己修的。路很平,因為來往的車少,路面長滿了野草。可見的路面剛好容一輛車。沒人規定村路一定要多寬,但敖之木村一下修了十米。
玉米!玉米象是從地下冒出來的,自豪地立正在我的眼前。我奇怪地看著他們,就象剛才看見那片樹林,就象在一群乞丐中間,發現了一位衣著華麗的貴族。玉米是北方文明的標志,有它的地方就會有人,就有收獲,就沒有饑餓。玉米棒子根根翹立,驕傲的會其他省份的玉米羨慕,誰讓它們一成熟就耷拉著頭,毫無神氣。
太陽光響亮地打在路面上,吉普車如同聞到獵物的獵犬,向前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