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雅芬
魯迅曾經說過,“意美以感心,音美以感耳,形美以感目”,充分說明了他十分重視文學的藝術之美,其《野草》無疑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上散文詩的瑰寶,而《秋夜》就是這野草尖上那顆晶瑩欲滴的露珠,感心,感目,也感耳。《野草》當然是“寫心”之作,是魯迅“心靈煉獄中熔鑄的詩”,他自己也對朋友說過他的哲學都包含在《野草》里。《野草》是魯迅最有個性化的生命體驗、最具獨創性的精神結晶。但《野草》的意義不僅于此,它的藝術之美同樣出類拔萃、奇妙無比,尤其體現在感目的“形美”——繪畫美上。
在文學的特性中,形象性是第一位的,但中國的傳統文學歷來講究含蓄雋永的表達方式;并且文學的形象性畢竟還要透過文字、借助聯想才能間接地傳達出來,所以,文學的形象性與繪畫、雕刻等顯性的視覺藝術終究不同——繪畫藝術可以通過構圖、色彩、透視等原理,運用形體、線條、色彩、光影等各種手段在二維空間內直接反映現實、表達審美感受,具有訴諸視覺的直觀性和現實性。然而,古今中外的文學家們在竭力追求文學形象性的時候,卻不約而同地把目光投向繪畫雕刻等顯性視覺藝術。他們盡力借用繪畫上的構圖學、色彩學、透視學等原理,來增強文學形象的鮮明性和情感思想的飽滿性,尤其表現在詩歌藝術上,中外詩學理論均有把詩畫看成姐妹藝術、詩畫一體、詩畫同源的說法,因為他們發現詩歌與繪畫在審美感受的物質體現上是相通的,都與人的各種感覺器官之間的聯動、聯覺作用相關。因此,詩情畫意統一的境界自古就為人們所推崇。古希臘詩人西蒙尼底斯說:“畫為不語詩,詩是能言畫。”北宋張舜民則有“詩是無形畫,畫是無形詩”之說,兩者在表達上可謂異曲同工。另外,不少古代優秀詩人,同時又是杰出畫家,如王維詩畫俱佳,情景交融,因此,蘇軾評論說“味摩詰之畫,畫中有詩;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正是指出了王維詩歌詩情畫意相結合的特點。我們可以從很多古代詩人的作品中讀到別具繪畫美的千古名句,像“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千里鶯啼綠映紅,水村山郭酒旗風”“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等等。在這樣的詩句中,鮮明直觀的畫面美感可以說是撲面而來。
魯迅作為“五四”新文化運動的主將,雖然對傳統文化持否定的態度,創作了中國現代第一篇白話小說《狂人日記》,但是,誰也無法否認他在古典文化方面的精深修養。同時,很多資料表明,魯迅在美術上的涵養也是十分深厚,他為當時很多年輕作家的作品設計封面裝幀,自己很多作品的裝幀插圖也都親手“操刀”:既為自己的書刊設計封面,也為自己的文章繪制插圖。這些我們從魯迅所著的《中國小說史略》《漢文學史綱》《美術略論》等作品中可見一斑。魯迅為自己散文集《朝花夕拾》畫的“活無常”圖,畫面中的無常表情詼諧,舉止活潑,“鬼趣”十足,這個來源于紹興民間社戲中的“跳無常”形象,生活氣息十分濃郁,足見魯迅的繪畫水平。中國傳統審美取向的影響和自身精深的藝術修養就使魯迅的作品具有了獨特的繪畫意象,這個特點也鮮明地反映在散文詩集《野草》之中,使作品擁有了更強烈的直觀性和視覺沖擊力。但是,作為“五四”新文化運動旗幟的魯迅,對當時嚴峻的現實有著清醒而沉痛的認識,因此,《野草》中所體現出來的繪畫美就擁有了自身的特征,而不僅僅是一般的“詩中有畫”了。
《野草》繪畫美的重要特征之一:以構圖的奇妙實現“寫心”目的
魯迅把豐富多彩的繪畫意象與自己復雜糾結的內心以及對現實社會的哲理思考熔鑄在一起。《秋夜》就顯著地體現了這種繪畫美的特征。作品的開頭:“在我的后園,可以看見墻外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短短二十八字可謂先聲奪人,把一幅秋日鄉村蕭瑟的畫卷淡淡卻又深刻地烙在了讀者的腦海中。在這幅圖畫中,繪畫構圖法的妙趣和影視長鏡頭攝取景物的定格交織在一起,形成了一種獨特的閱讀感受。而把兩株棗樹分開勾畫,在使畫面有了一種空間距離感的同時,也加強了“詩中畫”的視覺效果,更使人得到了一種超越視覺畫面的聽覺效果——我們似乎聽到了作家對棗樹頑強不屈精神的推崇與贊美,這就是作家通過繪畫的構圖法來“寫心”的彰顯。我們結合寫作背景和魯迅對《野草》的題辭,那兩株孤零零而又在秋夜中頑強挺立的棗樹正是作家對那些在孤獨逆境中仍然頑強抗擊黑暗的韌性戰斗者的熱情頌歌,也是作家自己不屈人格、頑強精神和戰斗豪情的詩意寫照。這里,魯迅對象征主義手法的運用也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
《野草》繪畫美的重要特征之二:用色彩的美感達到審美的移情效果
除妙心構圖外,色彩的恰當運用也是繪畫成功的重要元素,不同的色彩可以給人不同的視覺感受。“青山綠水”“炎緋寒碧”等中國畫中穩定的色彩意象同樣在中國詩歌中留下了印跡,“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紅杏枝頭春意鬧”等詩句,無不印證著繪畫中的色彩意象。《野草》也不例外,作品既體現了魯迅對自然色彩美的敏感捕捉,還把自然色彩的事物與人類意識深處的情感震顫、心靈幻象結合起來,形成一種獨特的意象表達,即用色彩的美感來達到審美的移情作用。在《野草·好的故事》中,魯迅通過把水、天、物、人融為一體,在波光粼粼的閃爍迷離中,“畫”出絢爛色彩,給讀者帶來畫面色彩的美感。《秋夜》中豐富的色彩則與作家的內心情感的寄寓密切相關。“夜的天空,奇怪而高……非常之藍”,它“將繁霜灑在我的園里的野花草上”。在魯迅筆下,這個藍天毫不可愛,它“空虛陰冷”,是人間生靈與美好事物的虐殺者,象征著現實社會中的黑暗暴虐勢力,作者對它既憎恨又蔑視;在秋夜的寒氣中“顏色凍得紅慘慘地”還瑟縮地做著關于“春”的夢的小粉紅花,是現實中深受強者蹂躪的弱者的象征,魯迅對它寄予了深切的同情;“窘得發白”的月亮更像是現實中的怯懦者;而“遍身的顏色蒼翠得可愛,可憐”的小青蟲,視死如歸,投向光明,像是現實中的戰士,寄托了魯迅對光明與美好理想的向往與追求。《雪》《風箏》等篇章中的自然色彩也無不寄寓著人的情感內涵,這種審美移情作用使繪畫美通過社會主題的附麗而得到了升華。
《野草》繪畫美的重要特征之三:以透視的層次營造語言的立體維度
透視學是一種在平面上營造空間感、立體感的方法及相關的科學,它通過表現物體之間的遠近層次關系,使原本平面的繪畫獲得縱深、立體的視覺效果。如何把透視的原理運用到作為語言藝術的文學上面,使文學獲得更強大的藝術表現力?深諳繪畫藝術的魯迅對物體的明暗、空間、形體極為敏感。他用中國畫中的散點透視法,使作品的光影表現豐富多彩,用文字來創造奇妙的立體視覺世界。在《野草》中,魯迅就以象征主義的手法、力透紙背的筆墨鏤刻了各種形象,既生動立體、傳神畢肖,又起到了濃縮社會生活畫面、強化作品主題意境的作用。《秋夜》的畫面是極有層次感的,化用了中國畫的散點透視方法,從遠景、中景、近景三個層次,凸現了多個透視焦點,充分營造了語言的立體維度,生動傳神:“奇怪而高”的天空,因為高遠,也因為是夜而顯得“非常之藍”,它處在畫面的最遠端;中景是墻外的兩株棗樹,落盡了葉子,孤零零的卻直刺天空和滿月;近景是做春夢的小粉紅花,前赴后繼撲向光亮的小青蟲等。同時,這幅自然界的秋景畫又被魯迅賦予了象征主義的深刻內涵,傳遞出20世紀20年代中國社會的時代聲音。當時的環境正如魯迅所說:“實在黑暗的可以!”面對軍閥混戰,國家分裂,魯迅的內心是充滿矛盾、痛苦和壓抑的,但頑強不倦的戰斗精神使他絕不向黑暗低頭,《秋夜》就是抗爭的誓言。然而環境的制約使魯迅只能用隱晦的象征主義筆法,把自己的思想感情藏匿在聚焦的景物之中,其筆下的天空、星月、棗樹、小粉紅花、小青蟲等都不完全是自然界中的景物本身,而是人格化了的社會現實。對這些具有象征意味形象的抒情,既創造了一種隱含哲理思考的意境,又收到了境外境、言外意、弦外音的藝術效果。
總之,《野草》能夠成為中國現代散文詩中的精品,與它獨特的藝術之美分不開。美術以它潛在而微妙的方式強化了魯迅作品的視覺審美效果,豐滿了文本的哲理思想內涵,更體現了魯迅在藝術上的創造性以及勇于繼承和“拿來”的精神,值得人們不斷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