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洋場的市井畫卷

鮑靜靜

在花團錦簇的萬象背后，卻襲來無盡的蒼涼——這是我閱讀《繁花》后最為強烈的感受。金宇澄憑借此作，獲得第九屆茅盾文學獎。

《繁花》故事發生在上海石庫門背后的弄堂里，作者以工人子弟小毛、資本家后代阿寶、軍隊干部兒子滬生從少年至中年的愛恨情仇為主線，喚醒讀者對20世紀60年代洋溢著人間煙火的斑斕記憶，90年代聲色犬馬的流年舊夢。十里洋場的市井畫卷緩緩鋪開，繁花落盡，死神來臨，一曲終了，人猶未散。

工人小毛，年輕時在蘇州河邊跟著拳頭師父學武，在廢品站淘詩集摘抄，被鄰居海員老婆銀鳳誘惑，事發后與春香閃婚，春香難產離世。小毛熱衷跳舞，沒有再娶，90年代下崗，死去時身邊圍著一群老中青女人；或許是由于“文革”時期青梅竹馬蓓蒂的離奇失蹤，阿寶對姝華、雪芝、李李等心儀的女生都是淡淡的，他沒有成婚；滬生后來成了律師，與女友梅瑞擦肩而過后與白萍結了婚，不久白萍出國與別人有了小囡，后來就沒有了后來。

阿寶也是豐子愷女兒的名字。對金宇澄影響頗深的作家之一就是豐子愷，兩人住在相鄰的弄堂。《繁花》字里行間畫面感強，原來也是有原因的。阿寶出身富商，父親參加民主革命，“文革”時受迫害，后來平反，這些經歷與金宇澄的身世契合。改革開放初期，由于來自香港的哥哥嫂嫂的尋根，阿寶就此做起外貿生意，人稱寶總。金宇澄祖籍吳江黎里，李李是諧音。被同事詐騙，李李在澳門身處風塵，她出淤泥而不染，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的氣節使她脫離泥淖贏得白領主管職位，后回上海經營飯店，與阿寶投緣。兩人似乎往結為秦晉之好的路上走著，她卻意外遁入空門。結局殘酷，卻與荷花的佛性隱喻相當契合。

讀《繁花》，想起《紅樓夢》的千紅一窟（哭），萬艷同杯（悲）。滬生前女友梅瑞的同事汪小姐懷了血腥惡臭的怪胎；兜轉政商兩界，融資后在西部開發的梅瑞，從云端跌入絕境，幾近崩潰；賣服裝的小琴是梅瑞鄰居陶陶的“外插花”，就在陶陶離婚那天，她在坍塌的出租房陽臺香消玉殞；文藝女青年姝華，下放后生了三個娃，瘋癲了。小說讓我們面對藝術的真實，一出出撕毀鮮活生命的悲劇，讓人惜福俗世生活的溫暖。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繁花》運用雙線結構，一章寫60年代，另一章就跳躍到了90年代。在前一章里，滬生讀小學，下一章他成了律師。幾十年光陰，設懸念，抖包袱，爆笑點，埋淚點，一路看來，跌宕多姿。

金宇澄用上海思維落筆，“交關”“來三”“十三”等，十分有腔調。文中有大量的上海元素，如隨書加印作者手繪的反映城市變遷的地圖，如陶陶職業賣大閘蟹。寫上海繞不開張愛玲，金宇澄另辟蹊徑：你鎖定民國年代，我反映60年代到90年代。剖析人性很難超越錢鐘書的《圍城》，金宇澄則撇開知識分子群生相，著筆于市井街坊隔壁鄰舍家。

《繁花》開始掛在弄堂網，讀者帶入感強，也很鬧猛，電影、音樂、詩歌、集郵、機械、服裝、美學，顏顏色色，看得人眼花繚亂。行文沒有強賣三觀，許多“不響”，供列位客官留白。文章蠻厚道，小毛大眾，阿寶與滬生人前也沒有多少風光，可作者惠贈面子，讓他們一直有尊嚴地端著架子。小說接地氣：低到塵埃開花。像說書人善睞全場的明眸，任何人讀這本小說，都能在此地找到存在與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