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雯+靳赫
寧夏海原縣位于“苦瘠甲天下”的西海固地區,是集干旱山區、革命老區、回族聚居地為一體的貧困縣,也是寧夏脫貧攻堅戰中最難啃的“硬骨頭”。截止2015年年底,全縣仍有2.3萬戶,8.83萬人生活在貧困線(年純收入2736元)以下。
此前數年,與其他貧困地區一樣,海原縣的扶貧工作始終陷入兩難境地。
當地政府的主動突圍難見起色。囿于脆弱的生態條件,高企的交通成本,政府多次嘗試對外招商,卻只能吸引皮革制造等小型工業企業,社會資金投資動力遠遠不足。
另一方面,海原縣陸續接受企業捐款、贈物,投入大量財政資金投資建造產業園,但這種“扔下錢就走的”傳統扶貧開發,沒有從根本上改變當地的經濟條件和思想觀念。

2012年底,國務院扶貧辦、國資委新增寧夏海原縣為華潤(集團)有限公司(以下簡稱“華潤”)的定點扶貧縣。《財經國家周刊》記者調研發現,經過三年多的實踐,華潤已探索出一條與此前企業扶貧完全不同的模式,由“輸血式”扶貧轉變為“造血式”的精準扶貧。
這其中,如何將貧困地區閑置或者低效利用的生產要素重新利用?如何將這些要素通過市場化方式重新組織、管理,納入到整個市場經濟的產業鏈條?華潤的做法,為從根本上解決扶貧問題提供了有益經驗。
精選產業“一波三折”
華潤定點扶貧工作開始之時,便遇到了“怎么扶”的老問題。最簡單的方式無疑就是給錢,但為了真正激活“造血”功能,華潤決定走產業化扶貧的路子。
華潤最終將產業定位于養殖業,目標是高端肉牛。但華潤和地方政府的思路在一開始并非完全一致。
“海原縣的土地和氣候適合種植馬鈴薯,最初當地政府希望我們在這里建立一個薯片原料生產基地”,華潤慈善基金會秘書長魏耀東對《財經國家周刊》記者說,華潤去找了商家來談,結果發現海原的土豆品種不對,淀粉和還原糖含量太高,薯片炸出來又糊又黃。
隨后,海原縣又提出建立小茴香、硒砂瓜等生產基地,“但是海原氣候干旱,靠天吃飯,碰上大旱就顆粒無收,風險不可控,加上種植業產品附加值較低,很難實現快速脫貧的目標,真沒辦法搞種植。”魏耀東說。
在近一年的調研中,華潤組織華潤電力、華潤萬家、華潤五豐等業務板塊的團隊成員深入到海原縣各個鄉村,最后的共識是:產業幫扶一定要圍繞自主的、可持續的產業,只有把產業做起來了,當企業離開的時候,當地的發展才能夠可持續。
常年從事扶貧工作的華潤集團副總經理兼秘書長朱金坤回憶說,充分研究當地資源稟賦、產業傳統等實際情況,是華潤做出產業選擇的首要依據。同時,華潤的目標是將扶貧的需要與華潤業務發展緊密結合,既考慮當地脫貧的訴求,又考慮華潤的產業優勢和業務發展需要。
在他看來,純粹做奉獻,扶貧工作就很難持續;而不深入研究當地的生產要素特點,同樣難以長遠發展。
“海原縣70%是回民,有養牛的傳統,有土地和豐富的飼料來源;另外,華潤五豐和華潤萬家擁有資金、技術和銷售優勢,市場也需要好的牛肉。所以,海原可以成為我們優質高端肉牛的生產基地,這可是一舉兩得,兩種優勢互相結合可以創造更大價值。”朱金坤說。
確定高端肉牛為華潤扶貧產業定位之后,為了尋找最適合海原的肉牛品種,華潤五豐有限公司助理總經理濮實在2014年跑遍了東三省、內蒙、河南等地,最終將引牛點定到了甘肅張掖和武威。
一位寧夏的扶貧專家對《財經國家周刊》記者表示,各地政府曾經鼓勵、壯大過很多產業,卻難以長久,在精準扶貧過程中必須要意識到,政府有形的手和市場無形的手一定要配合使用,把錢花到最關鍵的點上。
寧夏扶貧辦主任董玲坦言:“華潤前期調研規劃特別繁瑣,反反復復,剛開始我還覺得國企的節奏真是太慢了,現在看來,確實是‘磨刀不誤砍柴工。”
“精準篩選+精細管控”模式
找準了產業,怎么發展便成了核心問題。
如何最大程度激發農戶的積極性,如何解決農戶啟動資金問題,如何避免牛賤傷農,牛養大了往哪銷?為了解決這一系列問題,華潤結合自身市場化經驗,創造了一套“精準篩選+精細管控”的扶貧模式。
按照規劃,華潤在海原縣投資3.85億元建設草畜一體化項目基地,其中1.2億元用于采購西門塔爾基礎母牛賒銷給農戶,采用三戶聯保的方式,為每頭牛提供6000元的3年期無息借款
農戶新繁育的母牛自行保留,用以擴大基礎母牛種群數量;新繁育的公牛喂養10到12個月回銷給華潤,華潤進行直線育肥,并通過公司渠道推向高端市場。
濮實介紹,在發放母牛時,華潤設定三個方面的審查標準:一是看農戶家里的飼養條件,是否有牛棚和儲備飼草;二是看信用條件,申請農戶在銀行里是否有不良記錄,扶貧項目是否有賴賬;三是看人力條件,農戶家里是否有滿足飼養條件的勞動力。
與此同時, 為了更加“精準”,賒銷母牛的農戶被分成三種:一是不屬于貧困戶,但符合養殖條件,這種農戶可以領牛但不享受扶貧補貼。二是符合貧困條件,也有養殖條件的農戶,則可以享受每頭2000元的政府補貼。三是沒有勞動能力“癡弱殘”的貧困戶,可以采取由華潤代養模式,華潤則收取一定的成本和人工費用。
除了將農戶按照市場化方式重新組織、管理之外,如何讓海原的高端肉牛順暢地銷售出去,并最大程度上保護農民的利益,是華潤“造血式扶貧”模式的重中之重。魏耀東介紹,華潤的承諾是保底價收購,如果市場價跌到成本價之下,華潤會在農民的養牛成本之上,附加10%的利潤予以回購,收益托底保證“不傷農”。如果市場價高于這個水平,則仍然以市場價收購。
對收購來的公牛,華潤也已定好了銷售辦法。華潤五豐是香港生鮮產品及肉類產品的總代理,按照計劃,今后每年華潤五豐將固定從海原采購3000到5000頭西門塔爾牛供往香港。不僅如此,華潤萬家在內地還有4000多家終端門店;此外還直供高端餐飲。
根據《華潤集團定點幫扶海原縣發展五年規劃》測算,華潤將在5年內向海原縣75個重點貧困村的3950戶農民賒銷母牛,預計到2019年將累計賒銷15800多頭, 2022年讓符合條件的海原貧困戶都能領到牛,屆時海原縣西門塔爾牛數量將超過5萬頭。
“一戶貧困百姓,如果養5頭牛或者30只羊基本就脫貧了。”董玲說。
雙贏利潤哪里來?
來自華潤的測算顯示,按照最大量每戶5頭牛,戶均5個人的基本假設,到2019年平均每戶可出欄架子牛8頭多,人均增收7678元。再加上現在人均純收入為2736,最終年收入可破萬元。
但問題是,如果好牛賣不出好價,農戶還是會回去養秦川牛,這是海原縣政府和華潤不愿看到的情況。如何讓養牛的農戶真正得到實利?
賈塘鄉后塘村村委會主任李成孝給《財經國家周刊》記者算了一筆賬。他一天喂牛兩次,一頭牛每天吃八斤草、兩斤飼料,一年成本大概是2400元。第二年牛的體型大了,吃得多,成本要到3400元上下。
一般情況下,基礎母牛進到農戶家之后,農戶再養6到8個月便可配種,小牛犢每頭值5000元,母牛體型大了也更值錢,完全成熟大概值18000元。
李成孝說,頭一年投入大、收入低,兩三年后有了小牛犢,收入就高起來,“每年能多五、六千塊的收入。”他表示,并不擔心還不起6000塊的初始投入貸款。
即便解決了初始投資、流動資金的來源問題,如何能保證華潤和農戶都能賺到錢?
關鍵在市場渠道。海原的農戶賣牛通常有兩種方式,一是牛販子直接到家里把牛拉走;二是農戶在活牛市場上和牛販子“捏袖筒子”議價。農戶沒有議價經驗和能力,自然就賣不出好價格;趕上市場不好的時候,可能還要賠錢。
“供港、華潤萬家、直供高端餐飲是海原肉牛未來的三個銷售渠道,”濮實說:“這些牛絕對不能流入活牛市場中,不然好牛也賣不出好價格。”
“過去農村經濟的問題,本質上是農村缺乏渠道跟市場對接。華潤在市場上有豐富的經驗,能夠用先進的經營理念把農村的各類要素納入整個市場經濟大潮,將這些資源整合協同,高效利用起來。”朱金坤說。
華潤“造血式”扶貧能否復制?
董玲認為,企業通過市場化精準扶貧,更重要的是人才隊伍對當地的影響。目前華潤在海原有30多名工作人員,隨著扶貧項目的深入,華潤計劃調集全國各地260位專業化人才來到海原。
“別看人不多,但對地方政府理念上的影響非常大。為什么要講精準扶貧?就是過去在搞‘大水漫灌。農業為什么做不過澳大利亞?就是不夠精致。華潤用企業的理念來做現代農業和扶貧的事,這對地方百姓、干部的理念和工作作風是個很大的提升。”董玲說。
由此帶來的一個疑問是,政府有形的手和市場無形的手如何配合使用?
“在中國的環境下,政府很有力量,而且掌握了很多資源。”朱金坤認為,扶貧單靠企業推動會遇到很多困難,有些工作必須政府來做。例如,用宣傳去教育農戶,用法律去規范農戶行為等。
在海原,華潤和當地政府雖然各有職責分工,但雙方正在實踐中探索各種創新型合作。
例如,華潤與政府畜牧局合作建設管理的服務站,目前共建成六個,覆蓋四個鄉鎮十四個村。每個服務站由政府投資20萬,華潤負責以市場化方式進行管理,這些站點所轄區域內必須每月全覆蓋巡查一次,并提供免費的養牛技術指導和服務,以成本價提供藥品,免費為農戶提供凍精服務等。
華潤董事長傅育寧認為,每家企業都可以通過各種方法發揮自己的優勢,或是組織社會各方面的資源進行精準扶貧,未必局限于自己的產業,可以通過自己商業的關聯企業形成合力。
“每一個企業都有自己的情況,扶貧的時候都要結合自己的實際。歸根結底不在于你去做什么,而在于你有沒有使命感和責任感。”傅育寧說:“最重要的是,扶貧追求的應該是效果,而不僅僅是聲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