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曉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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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者倫理哲學及其教育意蘊*
柯曉玲
本文對比分析中西方主要倫理哲學體系,如諾丁斯的關懷倫理、列維納斯的他者倫理以及我國的傳統儒家思想對他者倫理的闡釋。經過對比發現,這三種倫理體系均認為我者具有非獨立性和關系性,我者不再是獨立的、能動的我者,而是處于各種關系中、與他者緊密相連,并對他者負有倫理責任和義務。因此,中國傳統儒家思想與西方當代倫理學不僅有異曲同工之處,還處于更源頭、更初始的地位,這對我國開展中西方哲學交流與對話,對建構新時期、新形勢下的新型道德倫理思想、踐行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以及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中國夢都具有重要的理論意義。
他者倫理;儒家思想;關懷倫理;列維納斯
他者問題是西方現代哲學視域內的一個重要問題。我者與他者的關系,實質上也是主體與客體的關系,貫穿了西方的文明發展史。自啟蒙主義運動以來,現代人本主義強調人的獨立性和主體性,在這種情境下我者被定義為理性的主體,能夠擔負起對他者的道德倫理責任。但是這種強調我者主體性的道德倫理模式“摧殘和鎮壓了客體、自然或他者,引發和激化了主客體之間……的對立、仇恨和戰爭”[1],人類面臨著諸如經濟失衡、貧富懸殊、自然環境惡化等問題。西方學者進而尋求解決道德困境的途徑,從而道德倫理研究從傳統的尋求普適道德原則轉向如何對待我者與他者的關系,主要的理論體系有后結構主義對主體的解構甚至宣布主體的死亡、美國諾丁斯的關懷倫理學、法國思想家列維納斯的他者倫理學等。同時,西方學者進而把眼光投向東方,從儒家、道家以及佛教等東方智慧中尋求啟示。
國內對他者哲學的研究也方興未艾。國內學者從不同角度、不同層面對主體性和他者的哲學淵源問題、諾丁斯的關懷倫理學、列維納斯的他者倫理觀以及儒家思想中的他者進行研究。研究重在解讀這些倫理體系的內涵以及對教育研究特別是德育研究的啟示,其中對德育的啟示的研究重點多在關注如何在道德教育中促進學生的“他者”意識和關懷意識的提升。這些研究對目前功利主義、個人主義盛行的背景下的道德教育有很大的啟發作用。本文在此基礎上,對這些倫理體系進行進一步對比分析,這對于中國目前的道德教育研究和實踐以及踐行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理論以及實踐探索都具有很好的啟示意義。
過去幾十年來,西方傳統的倫理觀不斷受到質疑和攻擊。無論是康德的道德哲學,還是科爾伯格的道德理論都過分信賴倫理主體的獨立理性思考能力以及主體對他者的道德判斷能力和行為能力,這本身就是對他者的壓制和暴力行為。正因為如此,面對種種道德困境和社會危機,當代西方倫理研究出現了新的理論方向,目的在于打破以我者為中心并尋求與他者的新型關系。關懷倫理就是在這種背景下應運而生。
1982年,美國學者卡洛爾·吉利根在《不同的聲音》一書中以女性體驗為基礎提出了關懷倫理學,指出了兩性在道德認知上的不同,男性以公平、正義為原則,女性則以關系、情感為原則,并且對別人的關心是建構和維持這種道德關系的核心。之后美國學者內爾·諾丁斯對這一學說不斷豐富、發展,詳細系統地論述了關懷的含義、類型、特點以及具體實踐等,逐步形成完整的理論體系。關懷倫理學對西方以男性為中心的倫理學傳統進行審思和挑戰,以女性的身份和特質來探討倫理學的理論和實踐,在國際范圍內受到普遍關注。
諾丁斯主要在《關懷:從女性的觀點看倫理道德教育》一書中闡述了她的關懷倫理體系。諾丁斯批判了西方傳統道德倫理體系以單獨個體的權利和理性為理論基點,認為建立在原則、理性、正義和公平上的道德本身是不充分的,因此提出以源于女性自然關懷的人與人之間的愛與關懷作為道德基點。諾丁斯強調作為單獨個體的人實際上無時不處于相互聯系中,人人都有被關懷的需求,因此關懷是人類生活的基礎,人與人之間通過各種聯系建立起一種關懷型關系。諾丁斯區分了自然關懷(Natural Care)和倫理關懷(Ethical Care)。諾丁斯認為自然關懷源自母親對孩子的本能的愛的情感,而倫理關懷以自然關懷為基礎,源于個人對自然關懷的記憶。自然關懷“本質上是非理性的,因為這種關懷需要全神貫注和動機的移位”[2]。因此,關懷倫理就是要“建立、恢復和增強關懷的關系,在這種關懷關系里,人們能根據自己的意愿自由地做出反應”[3]。通過自然關懷激發倫理關懷,通過發展倫理關懷來擴大關懷的范圍,人與人的關系正是在自然關懷與倫理關懷的共同作用下構成一個充滿關愛的社會。
諾丁斯的關懷倫理的重大貢獻在于她對我者的內涵的延伸。諾丁斯挑戰了西方傳統倫理哲學自我為中心的、主觀能動的我者,而強調處于關系中的自我。她認為,“關系是人類存在的基礎”,“人從一出生就處于各種關系中,我者的主體性正是通過種種關系得以建構”[4],因此倫理的我者應該是與他者有密切關系的我者。諾丁斯指出,關懷關系不是簡單的一方施予、一方接受的關系,即能動的我者向被動的他者施予關懷的關系,而是我者的關懷行為必須得到被關懷者的認可和接納才是完整的關懷行為,他者不是被動地接受關懷,而是必須對關懷者的關懷給予回應。因此關懷關系中的我者和他者都負有不同的責任和義務,是一種平等互惠的關系,他者的重要性因此得到了彰顯。諾丁斯指出我者必須對受自己影響的他者的行為負起責任,從而營造普遍的關懷社會。諾丁斯的關懷倫理對現代主義的我者-他者關系的理解的局限性進行批判和重新闡述,具有積極的進步意義。
盡管諾丁斯從女性視角提出并完善了關懷倫理,這一體系仍然存在種種缺陷。例如,諾丁斯倡導以母親對孩子的自然關懷作為普遍關懷倫理的典范,這一觀點就受到人們的質疑[5][6]。不是所有人都具備或發展母親本能的關懷情感,不是所有人都擁有被母親自然關懷的回憶,因此作為適用于全人類的倫理體系不能建立在本能的自然關懷的基礎上。此外,關懷倫理對我者-他者關系的理解是建立在近距離的人們之間,如母子、師生、朋友等之間,不能作為普遍關懷的典范。要使倫理體系對全人類有約束力,我們必須提供一個能適用于全人類的倫理典范(Hoagland,1990;Zhao,2011)。因此西方學者在尋求彌補諾丁斯關懷理論體系的缺陷的同時,也進而尋求新的倫理體系,而列維納斯的他者倫理就進入他們的視野。
他者是列維納斯思想體系的一個核心概念。當現代主義的主體性遭遇到危機,當后現代哲學對主體紛紛進行批判和解構,法國哲學家列維納斯卻致力于對主體的拯救[7]。列維納斯指出,西方傳統本體論和認識論均以我者的主觀能動性為中心和出發點,這種以我者為中心的主體必然導致對他者的遺忘、壓制和占有,他者遭受痛苦和壓迫的同時對我者的建構造成進一步的損害,最終我者也就不復存在,因而成為引發西方道德、社會、文化危機的個人主義、自我中心主義的哲學根源[8]。為此,他重新定義了主體和主體性。列維納斯提倡的主體不再是主客體二元中的主體,不再是以我者為中心的主體,而是對他者承擔責任的主體,是倫理的主體。他者在我者建構之前就已經存在,是無限的、絕對的、獨立于任何我者之外的他者,是絕不能被同一或吸收為我者的他者[9]。因此建立與他者的倫理關系不是作為已經構建了的我者必須做的決定,而是在我者能夠做出任何有意識的行為之前,我者得以存在的必要前提。我者必須負起對他者的倫理責任,我者的主體性在承擔責任的過程中得以構建[10]。因此,我者的主體性建構不再以我者為中心,從我者出發并進而對他者的相異性(the alterity of the other)進行同一與消解。相反,我者的主體性建構必須以他者為中心,依賴于他者,承認并吸收他者的他異性。沒有他者的存在為前提,我者無法得以構建。
我者對他者的倫理責任可以從列維納斯的兩個重要概念來理解:人質(hostage)和面孔(face)。列維納斯的他者倫理學的主體不是自足的、主動的主體,而是被動性的“為他的主體”[11],因此列維納斯把我者稱為“他者的人質”[12],“從我到我自己終極的內在,在于時時刻刻都為所有的他人負責,我是所有他人的人質”[13]。朱剛也解釋道:“對他人的責任最終來源于一種絕對的被動性:我在自我的前史中已經被他人構成、被他人迫害,被他據為己有且扣為‘人質’,從而成為他人的‘替代’。作為人質和替代,我在決定、選擇之前就已經不由自主地對他人負有責任了。”[14]因此對他者的責任是我者必須面對的,是責無旁貸的。面孔是列維納斯的另一個重要概念,是指代他者的一個隱喻。列維納斯強調,他者的面孔是獨特的,不能為我所同一并完全相異于我。因此,我者不能把他者的面孔“融合”為我者的面孔,而只能是一種面對面(face-to-face)的關系[15]。我者不可避免地與他者相遇,這是我們生存的基本狀態。“你對臉的反應就是一種回應,不僅僅是回應,而且是一種責任”[16]。這種與他者的“面對面”的相遇就是一種超越存在論和認識論的倫理關系,因為他者之臉不僅“抵抗著占有,抵抗著我的權力”[17],而且還意味著我者對他者負有不可推卸的倫理責任,我必須始終絕對為他者,為他者擔負責任,為他者服務并不求任何回報。
列維納斯重新闡述理解了我者-他者的關系,強調建立以他者為中心的倫理體系,并呼吁建構作為第一哲學的倫理學[18]。這種倫理學以“他者”為前提,以我者對他者的倫理責任為目標,我者對他者的無條件的回應的結果就是全人類和平關愛地共存,從而使得這種倫理成為可能,而這種倫理責任或許可以成為西方崇尚以自我中心的個人主義的道德危機的出路。
縱觀西方哲學體系的發展歷程,它們走過由關心本體、邏輯、唯理論,而演變為近代的認識論,當代的方法論,主要關注人與自然界的關系[19],并建立在個體的權利和自由基礎上。與西方哲學體系不同,中國傳統文化則以倫理為本位,關注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以孔子和《論語》為核心的儒家思想集中國傳統文化之大成,關注人與人之間的相互關系,因此當西方的道德理論不足以解決他們的道德危機時,西方學者進而研究儒家學說,探討儒家學說對我者-他者關系的理解[20][21][22]。盡管他者維度是屬于西方哲學的概念,但是近年來國內外不少學者也紛紛把儒家學說放在他者哲學的語境里分析,挖掘孔子儒學中的他者哲學[23][24]。
以倫理為本位的孔子儒家思想認為我者不是獨立的個體,我者從出生伊始就被各種倫理關系所定義,并且一系列的道德準則指導我者該如何禮待他者。“仁”是孔子思想的核心概念,含義甚廣,包括仁慈、愛、利他、和善等等,其核心含義是“愛人”。《論語》記載:“樊遲問仁。子曰:愛人。”“仁莫大于愛人”,孔子強調我者對他人的關愛,強調對他者和社會的責任,并就人們如何處理我者與他者以及與整個社會的關系提出了具體的行為指導準則,如“克己復禮”、“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等。孔子倡導的我者,是主動自覺地“克己”,“虛我”的我者,在與他者的互動中實施“愛人”。孔子認為,實現“愛人”的重要途徑是“學習”,“三人行,必有我師”,通過不斷學習來提高自我,成就自我。孔子強調“吾當三省吾身”,省思的內容是如何施仁與他者,省思的結果是成為圣人君子,完成由仁、智到圣的過程,最終成就自我。“勿我”是孔子“愛人”的另一個重要內容和途徑。孔子一生以四絕“勿意、勿必、勿固、勿我”要求自己。其中“勿我”即強調不要以我者為中心,在他看來,我者是不足的,是有局限性的,因此需要向他者學習,引入他者,從而達到“修己”。
孔子認為他者是與我者具有不同特性的個體,不依附于我者而存在,我者的建構是以他者的福祉為前提,沒有他者便沒有我者。因此,金惠敏(2002)指出,孔子學說的主體性“在對他異的承認、參與和責任承擔中完成其自身的建構”[25]。孔子提出我者的建構方式,包括克己、虛我、愛人、勿我。在克己、虛我的過程中清空自我,形成一個無我的主體性,進而通過“愛人”認識他者,接納他者,在對他者的關愛中建構我者,完成對自我的修煉和完善,完成從仁到圣的建構過程。并且成就自我不是最終目的,最后還需推己及人,成就他人,最終達到道德的升華。
隨著全球化的縱深發展,中西方的文化交流、對話和融合日趨緊密。通過對古今中外不同倫理哲學體系的對比分析,可以看出我者和他者的關系不僅是主體性建構的中心問題,更是道德倫理哲學的中心問題。中西方在不同的社會、歷史、文化背景下形成了各自獨特的倫理體系。西方在征服自然的過程中逐步建構起獨立的以我者為中心的主體,而中國則在人與人及社會的互動中建構主體。盡管存在差異,諾丁斯的關懷倫理、列維納斯的他者倫理以及孔子的儒家思想都強調我者的非獨立性以及關系性,強調我者對他者的倫理責任和義務。不僅如此,孔子還指出我者必須向他者學習,當我者成就自我后,還需推己及人,成就他者。因此孔子所倡導的主體性建構更進一步,處于更為源始的地位。這也可以解釋西方近年來倫理哲學研究向東方轉向和對儒家思想的親近。這對今后我國哲學和倫理學的發展,對開展中西方哲學交流與對話,對建構新時期、新形勢下的新型社會主義倫理思想具有重要意義。
黨的十八大以來,中央高度重視培育和踐行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習近平總書記多次作出重要論述并提出“傳承創新”的明確要求。具體說來,就是要以中華先進文化為根基培育和踐行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善于從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中汲取養分,使核心價值觀與中華民族優秀傳統文化相承接,還
要堅持批判和吸收的統一,善于從世界優秀思想文化中汲取時代進步成果,使核心價值觀與人類現代文明相結合。鑒于此,我們必須清楚意識到,西方現代社會的一些重要理念,如理性、自由、平等等倫理價值觀固然可以對我們重塑倫理道德文化起到一定的參考作用,但是我們不能忽略其缺弱和局限性,我們更需要發掘中國傳統思想文化的精髓予以互補和互動。我們一方面要學習吸收西方人本主義思想的積極成果,另一方面更要思考傳統文化,例如儒家思想所體現的倫理本位以及我者與他者的和諧共進關系,從而探索符合新時期時代要求的社會主義倫理理論體系和實踐,全面提高公民道德素質,為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中國夢提供堅強思想道德支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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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劉第紅)
2015-11-13
柯曉玲,廣東外語外貿大學英語教育學院副教授,博士。(廣州/510420)
*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一般項目“后結構女性主義視角下的高校女教師主體性分析:以生活史研究為依托”(項目批準號13YJC880036)、廣東省哲學社會科學“十二五”規劃學科共建項目“從他者維度探索高校主體性德育體系的建立”(編號GD12XJY03)的成果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