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培田
墨子思想的法治內涵
文/張培田
在先秦諸子百家爭鳴時代,墨子治國理政的認知立足遵循客觀自然的基礎展開,對法及其運行形成系統的理論。
在墨子看來,人間秩序之上有一個更高層次的存在即“天”,墨子提出的“天”是一種天道、天理,一種具有客觀規律性的高級理性的存在,而天的意志就是衡量人間一切行為的最高標準,具有賞善罰惡的功能。同時,墨子將其賦予了道德屬性,視其為一種普遍的道德原則,它以“仁義”和“兼愛”為最高旨歸,是“法儀”的來源,具有至高無上的權威性,即便天子在制定、發布法令時也應遵循“天志”,因為“天志”不僅有公正無私的道德特性,還具有普遍性的法則,同時也是監督天子行使權力和執行法政的法度。此外,“天志”也是檢驗“法”的善惡的最高標準,凡遵循“天志”的“法”就是善法,違背“天志”的“法”則是惡法。可見,墨子的“天志”作為一種最高的法度和絕對命令,具有與西方自然法思想相似的特點,并且,墨子也作出了“天法(天志)”和“人法”的區別,他認為只有“天志”才是治國之法,“人法”要服從“天法(天志)”。
西方的自然法思想產生于古希臘時期,是影響現代法律的一個重要思想流派。早期希臘哲學家從世俗的角度提出自然法理念,認為自然界的秩序是人類最高的法則,這個法則被哲學家赫拉克利特稱為“邏各斯”。“邏各斯”是自然的普遍規律和最高法則,是萬物普遍共有的尺度,是衡量人類行為的終極標準。后來的斯多葛派使自然法思想更具有普遍性,賦予自然法更多倫理性特征,他們從自然法中推出了平等思想以及自然法的規范性、普遍性特征。因而,墨子的“天志”與自然法相同之處在于它們都是一種先驗的、超驗的存在,是支配宇宙萬物的普遍規則,也是高于世俗法的哲學根據。
首先,墨子提出“法儀”的概念,并將其比作工匠普遍采用的圓規、曲尺、懸垂等度量衡工具,說明墨子深刻認識到法所具備的客觀、普遍、規范和公平的屬性,他的這種對法的科學理性觀念來自于對社會實踐活動的長期觀察和總結。此外,墨子還提出以“法儀”來治國的“治法”主張,墨子的“治法”觀以“義”為終極訴求,包涵“兼愛”“天志”“尚賢”等一系列價值觀,充分展示了“治法”之法的規范性、普遍有效性、權威性、實踐性、正義性、平等性等特征。根據這些法的原則,墨子還提出君王統治者與老百姓要平等守法的觀念,即“中效則是也,不中效則非也”,遵守法度的就是正確的,不遵守法度的就是錯誤的。可見,墨子的“義”法思想具有強烈的現代價值,與現代法治觀高度契合。
古希臘著名思想家亞里士多德最早提出“法治”的含義,即“已成立的法律獲得普遍的服從,而大家所服從的法律又應該本身是制訂得良好的法律”。亞里士多德認為,真正的法治必須以“良法”為基礎和條件,而他認為良法必須符合公共利益而非只是謀求某一階級或個人利益的法,制定法律是為了保護整個社會的利益;必須能夠促進建立合于正義和善德的政體,并為保存、維持和鞏固這種政體服務,即“謀求一個城邦的長治久安”。以此看來,墨子的“治法”以“仁”“義”為最高標準,以“兼相愛、交相利”為理論基礎,以“天志”為哲學根據,以“尚賢”“尚同”為制度保證,即一種良法之治。
墨家法思想的靈魂是“義”,墨子提出的“仁”和“義”是一個概念,都統一于“天志”,統一于“兼相愛、交相利”的終極旨歸。墨子認為,“義”是法之根本,“義”來源于上天。他將“天志”視為最高權威準則和最客觀的正義標準,對人間一切行為實行其賞罰的功能。因此,墨子把天視為“義”的終極之源,并將它視作修身、治國的最高原則。在治理國家方面,墨子勸勉統治者本著“興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之目的,“一同天下之義”,形成統一的國家秩序和法律,以實現真正的“義政”,即從上向下推行仁政、善政,愛利百姓,并號召百姓敬天、畏天,祭天祈福;而實行“義政”的人,在墨子看來,只能是德才兼備的賢者,只有依靠統一的刑政法令和真正的賢者執政,才能統一眾人之義,而達到最終的正義。以正義為標準,墨子在國家對外防御方面,還提出“非攻”,主張“義戰”,他反對給別國帶來危害的攻戰,并以實現天下之大義,追求天下之大利為目標,建立完備的防守理論體系。
另一方面,墨子尚“義”,但并不排除“利”,在他看來,“義,利也。”墨子主張道德和實利不能相離,“義”和“利”是辯證統一的兩個概念,“利”是“義”的具體實踐標準,“興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的百姓之利、國家之利即是判定“義”的終極標準。這里墨子采用的是一種實驗主義方法,即以實際效果作為評價原則和制度的標準。因而,墨子義利并重、以利達義的“尚義”思想實質上體現了一種實踐理性精神,與現代法治的正義精神相契合,具有很強的現代價值。
現代法治的正義精神是法律追求的理想目標。古希臘哲學家蘇格拉底最早從社會現實角度提出合乎法律的就是正義,正義性不只是立法的標準,而且是立法的共同本質。亞里士多德的自然正義思想中提出無論是自然法和人定法都必須考慮正義,他認為正義以公共利益為依歸,正義包含著平等觀念,只有實現法治,才是正義的合乎自然的。可見,墨子以利天下為出發點的“尚義”思想與西方法治中自然正義精神具有高度的一致性。
“兼愛”是墨子思想的核心價值觀,也是其法思想的根據,墨子主張不分血緣親疏和等級貴賤的平等的愛,強調愛己、利己的同時要兼愛他人、利他人,由此在人與人之間形成“兼相愛、交相利”的互利互愛。“兼愛”的實質在于通過相互關愛以調和個人與他人及社會的利益關系,在合理的利己基礎上兼顧他人和社會的利益,以實現“興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的終極目的。墨子出身平民,深切體會下層人民生活疾苦,他以現實社會矛盾和民生疾苦為出發點進行思考,因而他的“兼相愛、交相利”思想不僅符合人的趨利避害的自然性需要,也符合人的互利互惠的社會性需要,同時也體現出一種平等主體性意識。
墨子為實行其“天志”之法,旨在推行一種以“尚賢”為標準的賢人政治,促進國家統一刑法政令的產生和施行,實現“一同天下之義”。他提出選拔天子及下級官員不以身份高低貴賤為標準,只能由真正的賢能之士來擔任,墨子認為,只要符合“厚乎德行”“辯乎言談”“博乎道術”的標準,即便是“農與工肆之人”也可以成為賢者,即“官無常貴,民無終賤”。他的這種主張打破了尊卑貴賤的“世卿世祿”宗法等級界限,蘊含著深刻的平等和民主思想。
在法的施行方面,墨子主張賞罰分明,即“賞必當賢、罰必當暴”,既不濫賞,也不濫罰,賞罰公正無私,“勿有親戚弟兄之所阿”,要求司法者公正執法,不徇私情。為了使法律與刑賞能夠得到正確及時的執行,墨子賞賜賢人,懲罰惡人,不殺無辜的人,也不放過有罪的人,這體現了法的平等適用精神。
西方平等觀念源于古希臘時期的自然平等,后演變為古羅馬的法權平等,中世紀基督教傳播的“人人生而平等”,文藝復興時期的人類平等,17~18世紀,霍布斯、洛克、孟德斯鳩、伏爾泰等思想家從不同角度完善和確立了現代平等精神,在法律上演變成為“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原則,并在憲法中予以規定。墨子提倡無等差的相愛相利,主張選賢任能以及賞罰公平,這些主張體現出了西方法的適用平等精神。
墨子的法思想以“興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的“兼愛”精神為核心,以順應“天志”之“義”為哲學旨歸,以“尚同”“尚賢”為制度保障,不僅充滿對自然人性的終極關懷,而且還閃耀著正義、平等、民主的現代法治之光。墨子提出的“法儀”概念,揭示了法的規范性、強制性、普遍性和客觀性等一般特征,“天志”、尚“義”主張反映了現代法治國家正義治國的良法之治要求和自然正義之精神,“兼愛”“尚賢”主張體現出平等、民主的現代法治內涵。
正是基于墨子法思想中的法治思辨,一代大儒梁啟超早在100多年前即承認:“假使今日中國有墨子,則中國可救”(梁啟超《子墨子學說》,1904年《新民叢報》)。尤其在構建法治國家的當今中國,墨子法思想中獨特的法治內涵,是中國最為豐富的本土法治資源,對當今中國構建法治國家具有極其重要的借鑒和啟迪價值。
(作者系西南政法大學法文化研究中心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