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 鵬
詩歌與書法創作漫談
沈 鵬
書內書外,藝道并進。
時間:2012年3月
地點:中國國家畫院
任何一門學科,它的“內”比“外”都要小得多,它自身之外的內容都大大多于它自身的內容,無論研究什么概莫能外。哲學也是如此。哲學是包括社會科學、自然科學在內的更高層次的一種學問。專門研究哲學的人,用于哲學以外的功夫要遠遠多于哲學本身。當然研究書法也是這樣,為了學好書法,如果僅僅局限于書法本身,從長遠來看,不見得能達到很高的水平。所以我們主張“書內書外,藝道并進”,要從藝進入道的層次,進入哲理的層次、人文的層次。
從這樣一個角度來看,詩歌與書法的關系是一個很值得討論的問題,也是研究者一直很重視的課題。今天從我自己寫詩的一些體會談起。
有一首五言律詩,題目是《雨夜讀》,寫我一次特異的經歷,現在已經完全想不起來在什么地方,沒有人陪同,獨自一人在房間里面寫了這樣一首詩:此地塵囂遠,蕭然夜雨聲。一燈陪自讀,百感警兼程。絮落泥中定,篁抽節上生。驛旁多野草,潤我別離情。下面略作解釋。“此地塵囂遠”,這個地方已經離開喧囂的城市很遠了。“蕭然夜雨聲”,“蕭然”,有點凄涼的感覺,“夜雨聲”,聽著晚上下雨的聲音。“一燈陪自讀,百感警兼程”,“一燈陪自讀”,一盞燈陪著我一個人在讀書;“百感警兼程”,許許多多的感受,警惕我日夜兼程,就是要繼續地走前面的路。“絮落泥中定”,“絮”就是柳絮、花絮,落到泥土的時候,就定下來了。此前柳絮、花絮是到處飛揚的,這時候到了泥土里就不再飛揚了。從這一句我們可以聯想到龔自珍的“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落花不是無情的東西,和春泥在一塊成了肥料,然后它又使花長得更好。“篁抽節上生”,春天、雨夜,竹子的生長是很旺盛的,所以有個成語叫“雨后春筍”。如果在很安靜的情況下,就可以聽到竹子上升那種聲音。“驛旁多野草”,“驛”,驛站;“驛旁”,我在這里暫時住的地方;“多野草”,住的地方路旁有很多野草。“潤我別離情”,“潤”字開始用的是安慰的慰,“慰我別離情”。后來想既然下雨,這草肯定濕吧,我覺得“潤我別離情”比“慰我別離情”要好。
寫完這首詩,沒有怎么修改,在非常寂靜的環境當中很快就寫出來了,字里行間好像微微有一點感傷。后來劉征先生看了,說讀這首詩有點陳子昂《登幽州臺歌》的感覺。拿陳子昂的《登幽州臺歌》跟我比,我不這樣想,因為陳子昂太高了,后來又想,如果說從情調、從意境講也可以。陳子昂的這首詩是他在失意的情況下寫的,他想做官,想通過這個途徑來報效朝廷,也做一些對老百姓有利的事,這一條仕途之路是過去讀書人必經的。但他在仕途上遭到一些挫折,于是在登幽州臺的時候,發出了這樣的浩嘆:“前不見古人”,古人到哪里去了,他說的古人,是三皇五帝、周公、孔子等,把他以前的人都包括在里面了;“后不見來者”,未來的人不可見;“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就他一個人,感覺很悲傷,天地那么大。那時候天地的概念跟現在還不一樣,那時候頭上看到的就是天,天覆蓋在地上,天圓地方。而現在天的概念不得了,宇宙大得不得了,銀河系里面像太陽這樣的恒星就有2000億個,太陽在宇宙里太普通了,人又何等渺小。那時候連地球的概念還沒有呢,只覺得天非常非常大。“念天地之悠悠”,時空是多么不可測呀。我們讀他這首詩,想到的是一種意境。這樣一種意境,應該說是古往今來很多人都感受過的,是普遍存在的。真正的思想家,必然都有對終極問題的思考,比如說人到底從哪里來、到哪里去、將來要怎么樣?再有對宇宙的思考。宇宙,就是古人所說的天地,“宇宙”這兩個字也是早就有的,公元6世紀梁代《千字文》開頭即有“天地玄黃,宇宙洪荒”,但那個時候的人對宇宙的理解與現在關于宇宙的概念還相差很遠。現代人對宇宙的認識仍然很少,雖然人類又發現了100億、200億光年以外的星球,但宇宙中占96%的暗物質、暗能量是看不見的。可見宇宙多么浩瀚,多么不可思議啊!也可以想見,人是很渺小的。而換一個角度講,人也是偉大的,至少到現在為止,像人類這樣的高智能動物還沒有被發現。但與宇宙相比,人是很渺小的。我覺得多想想這些問題,對我們有益處,就像康德說的,想想頭上的星空和道德法則,時時刻刻心懷敬畏。陳子昂不是哲學家,不是思想家,他是一個詩人,他是作為詩人發出這樣一種古今哲人、有思想的人所共有的浩嘆。這樣來看,有朋友把我的《雨夜讀》說成有類似《登幽州臺歌》的意境,我覺得也還可以。
由于陳子昂的這首詩,我也想到了其他很多詩。比如柳宗元的《江雪》,這兩個字的題目高度概括。詩的題目一般來講是比較簡單的,越簡單越好。當然很長的也有,比如說杜甫有的詩,敘述從什么地方到什么地方,經過哪里有什么感想,有幾十個字,很長,但一般來講越短越好。詩的命名可以有很多辦法,用詩第一句的頭兩個字,用詩中的某兩三個字做題目都可以。“千山鳥飛絕”,山上的鳥都飛完了;“萬徑人蹤滅”,沒有一個人,什么也沒有;“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一個特寫鏡頭,對準一只船,有一個老翁在垂釣。他在那里釣什么?魚沒有了,釣雪?雪又怎能釣?這是詩人的想象,作者有沒有看到天地之間如此寂寞,只剩一個人在那里釣雪,我覺得并不重要。但這首詩和陳子昂的詩一樣,都有一個“獨”字——“獨愴然而涕下”“獨釣寒江雪”——由天地之大想到人的渺小,這個意境很具體也很悠遠。順便可以說到繪畫,繪畫、詩歌、書法,都要表達情感,都要有想象力、表現力。陳子昂的詩、柳宗元的詩都極富想象力,都有很高的思維能力,但要畫出那種意境卻比較難。“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怎么去構圖?當然可以一個人背著手站在那里,昂著頭,但視覺形象表達不出陳子昂那首詩的意境。這就是詩和畫兩種不同的藝術的區別。再如畫柳宗元的《江雪》詩意,可以畫一只船,畫一個老翁在釣雪,然后再畫一個很大的環境,什么也沒有,四周都是雪,但要表達柳宗元詩中那樣一種特殊的感覺是很難的。還有李商隱的“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我也看到有人畫了,畫一只春蠶吐絲后形成一個繭子,畫一支點燃的蠟燭像眼淚一樣流淌,但仍然表現不出詩句原有的思想和意境。唐代王維的畫是什么樣子,現在看不到了,但蘇軾說的“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大家都熟悉。比如“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就很有畫意。但只是意境之一種,不是說所有的詩都必有“畫意”。隨便舉個例子:“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愿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分明是借紅豆思人,很難借具體形象畫出詩意。所以即便王維也并非所有的詩里都有“畫”,我們也不要誤解必定“詩中有畫”才叫好詩。
繪畫的語言與詩歌的語言不同,如果一種語言可以用另外一種語言來代替,那么這種語言就沒有必要存在了。書法也有獨特的,不同于詩歌、繪畫的語言。它的語言就是線條,線條按字形有規律地運動。從東漢蔡邕到清末康有為《廣藝舟雙楫》,有許許多多關于書法的譬喻,從日月星辰到花鳥樹木,從道釋仙佛到男女老幼,無所不包。有人覺得太“玄”,但是也體現了書法意象的特點。書法可以用各種形象作比喻,但最后書法還是書法本身。書法的藝術語言就是它的本身,用別的東西是不能代替的。
書法中幾字連體結構,大體是從王羲之那個時代開始的。王羲之的書法有時連著寫幾個字,就像音樂由好幾個音符合成一拍,一個字的筆畫比較粗,另外幾個筆畫就要細一點,一個地方字長,另外地方的字就要短一點,這樣互相呼應形成和諧的總體。和諧不是平均對待,鐵板一塊,和諧是多因素的融合,形成一個總體,這才叫和諧。這里有我的兩件書法作品,一件寫的是“辟(闢)地成園看五水匯流豪唱灌江東去,敬神仰圣訪千古遺跡笑談名著西游(逰)”。“辟”字外框寫成偏方的,“園”字外框就寫成偏圓的;“辟”字用得比較重,到了“地”字就細一點;“成”字比較重一點,“園”字再那么重就不行;“灌江東去”,“東字”轉折比較方,是因為考慮到前面有的地方比較圓;“敬神仰”,“敬神”取豎勢,“仰”就比較歪一點了;“遺”字寫法有一些想法,打破了常規;“名著西游”,“游”字走之的寫法和“遺”字有區別,多少有些呼應的意思。兩個走之,如果寫得一樣,就缺少了變化。如果完全不一樣,又顯得沒有呼應。另一件寫的是杜甫《登高》詩:“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這張字第一行“猿”字比較大一點,到后面還要有字和它呼應一下,比如第三行倒數那個“年”字,和它就有呼應。就像崔護詩“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沒有后面的桃花和前面的桃花呼應,這首詩就會感覺不完美。一位俄羅斯作家說過,如果在多幕劇的前面出現一條槍,后面就要聽到槍聲,否則槍就是多余的道具了。
書法的筆法,有人主張多用中鋒,但絕對的中鋒沒有,即便八大山人也不是筆筆中鋒,筆筆中鋒不存在。中鋒好在哪里,為什么要追求用中鋒?可能中鋒比較有力度,大篆的中鋒非常渾厚有力,是很美的。但不要有一個機械的固定的看法,有人認為‘細如游絲’也是美的。
前面說到吟詩為了一個字捻斷數莖須這樣一種創作精神,在藝術創作中,這種基本功還是要的,這里我講幾個關于書法基本功的問題。
有論者認為書法的基本功就是寫字。這個觀點聽起來似乎無可非議,字沒寫好還搞什么書法?但是書法的基本功會不會僅僅就是寫字呢?我覺得我們要做的基本功是書法藝術的基本功,不僅僅是“寫字”可以全部包括的,也不要用楷字的基本功來置換整個書法的基本功。比如書法和繪畫都講形和神的關系,沒有形就談不上神。每一個人都有一個形,把形去掉,還有什么神?沒有無神的形,也沒有無形的神,形和神是分不開的。所以當我們談到書法基本功的時候,必須要認識到我們說的基本功是書法“藝術”的基本功。
再一點,其實練習書法基本功可以從多方面入手。一般說從楷書入手比較好,楷書在真書中成熟最晚,有多種筆法。篆書也可以用來練基本功。劉海粟先生告訴我,康有為曾對他說練書法就從篆書入手。為什么呢?因為篆書是書法的源頭,而且篆書的筆法都是中鋒。這也是一種方法。另外大家有一個誤解,好像懂真書就有了基本功,那么行書、草書的基本功到哪里去了呢?或者是練了篆書,楷書、隸書的基本功到哪里去了呢?其實各種書體都有特殊的基本功。草書有草書的基本功,草書的基本功就是草書怎么寫。這個還不夠,如果把一筆分為筆法、筆勢、筆意多種層次,那就能發揮草書的魅力。草書有筆勢,有筆的走向,還有筆意、轉折,篇章的總體結構很重要,其余各種書體也都如此,不過在草書更突出。孫過庭《書譜》在這方面有很多論述。真書寫好了,其他書體就一定能寫好嗎?不能那么說。有人說真書還沒練好,怎么練行草啊?照這樣說,真書這一輩子什么時候能練好啊?是不是我一輩子練不好真書就不能寫行草書啊?或者說我楷書沒寫好,就不能寫篆隸啊?這些問題都是需要厘清的。有人貌似重視基本功,其實自己沒有弄通,嚇唬人。
還有一種觀點認為,真、草、隸、篆,章草和今草不能摻和,這種說法其實是不對的。很多好的作品都是在互相融合中形成的,大家之作由一種風格向另一種風格轉化的過程中,會出現一些亮點,出現精彩的東西。草書可以當楷書看,楷書也可以當草書看,都有共同的地方,不要把各種字體簡單地對立起來,割裂開來,要善于“融化”。大書法家沒有不講究融合的。各種書體說到最終是“一筆”,弄通“一筆”,各路皆通,不然便是“死法”。融合最關鍵的是不同字體在一起要和諧,做到如行云流水,天然無雕飾。20世紀80年代我臨《散氏盤》后跋:“此西周傳世之寶,余以金文中草書視之。”基本功是畢生的事,齊白石到晚年還在臨不知名的《曹子建碑》,寫得很好。他把臨帖看成一種對于創作的補充和內在的需要,是一種興趣。像王鐸那樣寫閣帖,已經不叫臨了,因為他太熟練了。基本功的問題不要看得很死,各種藝術的融通是相對的。有時人家問我臨什么帖,我說我有時不太注意臨帖,其實我不是沒有臨,我有自己的一些方法。我覺得我在哪一方面需要,或者在哪一方面有興趣,就特地臨摹一段時間加以吸收,然后再按照創作需要補充不足。學古人字不要只盯住幾種名頭大的,還要看是否適合自己的興趣。說句笑話,光看名頭大是不是有“勢利”的嫌疑?
前面講到詩詞的節奏,那么懂了詩的節奏,是不是就懂得了書法的節奏呢?未必。詩詞的節奏和書法的節奏,是兩種不同的節奏,有共同點也有區別,是兩種不同的表現方式。否則,書法也就不是書法,詩也就不是詩了。所以寫一首詩,不能要求詩的節奏與書法的節奏同步。我不同意把書法當成書寫文詞的形式,因為這在理論上是背謬的。但是如果深入體會詩詞與各種藝術的節奏感,潛藏到意識的深處,在我們的創作中肯定是有益處的。前面提到我寫的那首詩“此地塵囂遠……”為什么我在那樣一種特定情況下,一首詩會在潛意識中流露出來呢?這應該歸功于平常的深入積淀,有了積淀,在特定的情況下它就會流露出來了。毛主席談他寫《清平樂·婁山關》,結尾“蒼山如海,殘陽如血”,是長期軍旅生活中體會得來的,我們不要狹隘地看作僅僅是度婁山關那天傍晚的事。
最后談一下書法的品評。唐代把書畫品評的標準分為神、妙、能三品,三品又分上中下。到了宋初,有個叫黃休復的,在繪畫里面把原來不入格的逸品放在神品之上,畫與書法相對地對逸品越來越重視。逸品、神品、妙品、能品——能品放在第四。當然進入能品也不錯,能品就有書寫的本事,在筆墨方面很熟練、很高明,但是比不上神品。神品就要有精神、有神采,這是第一位的。逸,表明一種逸氣,一種高尚的、脫俗的文人之氣。宋以后一直以逸品為先。那么,與逸品相對的是什么?我經過反復考慮,認為就是俗。我想,如果用一個簡短的、扼要的、最關涉本質的詞匯評論書法,應該是什么呢?我覺得還是雅俗之分。可能有人寫的字也不見得有多好,顯露拙、稚,但不俗。可能有人經常寫很熟練,不能說多么不好,但從氣息上感覺到了市井氣、江湖氣、油滑氣,就俗了。至于說到霸氣,也有俗的一面,可能要作具體分析。有一句話講,唯俗病不可醫!這個俗字最難改。寫字寫熟練了容易俗,或謂多讀書能夠免俗,這話不差,但也不盡然。因為這還要涉及到意識層面、思想境界等諸多問題。往深處說,雅俗之分也不那么簡單,俗有時還怪可愛哩,但這又是從另一個角度談問題,今天不再展開說了。
(文《中國書畫》2012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