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珕
從概念隱喻視角下解讀《霍亂時期的愛情》
楊珕
在馬爾克斯《霍亂時期的愛情》小說中,縱橫交錯的人物情感一直是他關注的重點,其中疾病與愛情兩者的關系更是耐人尋味。一方面愛情存在疾病的癥狀并共具致死性;另一方面社會和時代背景成為疾病的隱喻所指。文本研究的目的在于回歸作者的創作意圖,深層解讀馬爾克斯作為拉美當代知識分子的文化使命感。
概念隱喻疾病隱喻 《霍亂時期的愛情》
《霍亂時期的愛情》[1]是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加西亞·馬爾克斯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后出版的第一本小說。人物間的愛恨情仇,成為馬爾克斯文字幻想營造的對象,在他筆下,跨越五十一年的愛戀戰勝霍亂,成為情仇之上的寄托。[2]本文以愛情為探究主題和出發點,以小說中的疾病為依托,借概念隱喻和疾病隱喻解讀疾病和愛情背后的時代文化背景。
亞里士多德在其《詩學》中最早提出了隱喻的概念:通過把屬于別的事物的詞給予另一個事物而構成,或從“屬”到“種”,或從“種”到“屬”,或從“種”到“種”,或是通過類比。然而這一概念定義僅局限于修辭學范疇,只是用一個詞語替代另一個。認知語言學認為,隱喻不僅指語言中的隱喻修辭,而且指人們用一種事物來認識、理解、思考和表達另一事物的認知思維方式[3]。
概念隱喻是一種將更為抽象和模糊的經驗領域通過熟悉的、具體的經驗領域加以概念化的手段。其本質就是基于人類心智體驗基礎,通過隱喻投射機制,將始原域的圖式結構投射到目標域上去。例如把“journey(旅行)”這個概念(始原域)投射到“life(人生)”(目標域)這個更為復雜和抽象的概念上,即“lifeisajourney”以獲得對“人生”內涵的深層解讀[4]。因此,概念隱喻是一個系統的概念建構過程,是一種對充分理解的追求。
如果概念隱喻是語言和認知中的普遍現象,疾病是社會中普遍的自然現象,則隱喻與疾病的結合必有其存在的理據和價值。美國文化批評家蘇珊·桑塔格結合她患癌癥的經歷,在其《隱喻的疾病》一書中指出,疾病現象中隱藏了極深的社會文化和道德內涵:流行病被視為對社會的入侵,而為之減少死亡威脅的努力則成為戰爭和抗爭;一種疾病越神秘,那么它與死亡的關聯度越高,產生的影響也越惡劣[5]。
盡管桑塔格在書中是通過剖析疾病的隱喻文化來批判隱喻的政治修辭和道德悖論,使疾病擺脫隱喻,但是在接下來的文本分析中,筆者“背道而行之”,給疾病“穿上”隱喻,通過分析它與《霍亂時期的愛情》中的愛情主題的關聯性來解讀隱喻背后的文化創作內涵和馬爾克斯的寫作意圖。
1.愛情是疾病
愛情與疾病,看似獨立,但翻開古文學作品,可以發現將這二者融為一體,以塑造人物的例子十分多見。愛情如疾病一樣,具有強烈而突然的爆發性影響力。《紅樓夢》[6]中的林黛玉帶病出場,到最后“香魂隨一縷風散”,她的病隨著其與賈寶玉感情的變化而逐漸加劇。情愛之思終不得舒緩,而陰郁成疾,心理之執念最終影響了生理器官的正常運作。西方文學中,浪漫主義為最典型,愛情始終沒有擺脫肺結核的糾纏。結核病曾一度被視為“浪漫之病”,正如桑塔格指出“結核病患者常被視為生性敏感,卻富有創造性和激情的人”。
在《霍亂時期的愛情》中,疾病成為變態的愛情的表征。愛情是霍亂,造成對生命的威脅;疾病的病狀域映射人物或社會的命運域。
2.愛情的病癥
小說里的男主阿里薩因費爾明娜偶然的一瞥,而陷入癡情的等待。“他開始寡言少語,茶飯不思,輾轉反側,夜夜難眠。”“他腹瀉,吐綠水,暈頭轉向,還常常突然昏厥……脈搏微弱,呼吸沉重,像垂死之人一樣冒著虛汗。”阿里薩的母親嚇壞了,認為兒子的狀況不像是因為愛情而心神不寧,倒像是染上了霍亂。最終,馬爾克斯借阿里薩教父的診斷,“再一次證實了相思病具有和霍亂相同的癥狀。”令人差異的是,明明保持距離可以讓病情緩解,而阿里薩甘愿享受霍亂般的煎熬。
阿里薩因為愛情而表現出來的病癥,可以借用海倫·費什在《人類的浪漫之旅》(1998)[7]中的“迷戀”來形容,其精神狀態里充滿希望與不確定。“如果他或她的對象做出哪怕是最微小的肯定表示,迷戀者也會好幾天沉浸在對這一刻反復膽想的歡樂之中;他或者她對迷戀者開始沒有做出積極回答,那么迷戀者就會心神恍惚,條喘不安,直到他或她對其反應做出了恰如其分的解釋,他們的關系才繼續進行。”因此,愛情的主題里有疾病的因素,“相愛”狀態下所變現出來的病態,印證了二者所共同具有的復雜性。馬爾克斯筆下,個體的愛情表現出身體疾病的征兆。
3.愛情的毀滅性
除了個體疾病癥狀,疾病對群體和社會帶來的毀滅性成為馬爾克斯的另一個落腳點。小說中,霍亂在城市中蔓延,烏爾比諾醫生留學回鄉后,發現家鄉面目全非,“一座座古老的侯爵府幾乎被淹沒在不斷增多的乞丐之中,露天的污水溝散發出死亡的味道”;“街道的垃圾堆上到處都是饑餓的老鼠”;阿里薩乘坐加勒比內河航運公司的船旅行時,不僅遇到了一艘有霍亂病例的船,而且還目睹了戰爭帶來的災難,“在同一天里,他看見三具尸體飄過,尸體脹得鼓鼓的,顏色發綠,上面站著好幾只禿鷹……他始終沒有弄明白,也根本沒有人知道,那些尸體到底是霍亂還是戰爭的犧牲品。”在這一社會環境背景下,愛情不僅陷入了疾病的深淵,而且有如霍亂一樣有極強的傳染性而無法治愈,因而當愛情與疾病交織在一起,疾病的“不可治愈性”恰恰映射了愛情的致死性和它其中所內含的造成悲劇的因素。死亡不可避免也無法超越,但對死亡的自覺意識卻正是表明了作者賦予人物超越終點的勇氣。
愛情與霍亂等病癥相吻合,在馬爾克斯筆下,疾病指向愛情,病癥指向人物命運,愛恨情仇如瘟疫肆虐,來源與拉丁美洲這片土地又以摧枯拉朽之勢帶去毀滅。作為植根于拉美本土文化的作家,馬爾克斯的疾病與愛情意向所指都是這片殖民土地,因而當疾病與愛情有歷史和文化的烘托作為底蘊時,所有的故事都有了更深層次的隱喻內涵。
1.以疾病隱喻環境破壞
戰爭在上世紀到本世紀20-30年代一直給哥倫比亞國家人民帶來巨大災難。小說從多處從側面描寫了戰爭過后環境破壞、民生調敝的情景。同時,霍亂流行肆虐加劇了環境惡化。馬爾克斯借烏爾比諾醫生的視角,批判了殖民區環境的臟污和人們無知,“擁擠在湖邊簡易窩棚里的人,卻有三分之二是在露天便溺。糞便被太陽曬干,化作塵土,隨著12月涼爽宜人的微風,被大家興沖沖地吸進體內”。小說劍鋒直指疾病產生的根源——愚昧落后的思想。
其次,環境的重創還來源于人為的破壞。在阿里薩和費爾明娜最后的旅行途中,他們驚奇地發現兩岸面目全非,河道堵塞,岸兩旁的野生動物被殘酷獵殺而銷聲匿跡。而這惡劣的自然環境正是馬爾克斯故鄉加勒海岸城市的真實寫照:人類將工業的文明建立在自然的破壞之上。小說里霍亂一方面為縱橫交錯的人物關系提供了發生背景,同時,作者賦予霍亂多重隱喻,它象征了矛盾沖突、對社會的侵犯、戰爭和人為的破壞,體現出馬爾克斯“恨別鳥驚心”的憂慮之情。
2.以疾病隱喻社會壓迫
自然環境的不斷惡化使拉丁美洲人民生活在疾病和痛苦邊緣,社會的層級壓迫阻斷了普通人民追求愛情和美好生活的愿景。拉丁美洲成為西方資本主義帝國的殖民地,遭受了慘重的殖民掠奪,霍亂蔓延,民不聊生。小說中阿里薩叔父的內河航運公司也遭遇了被西方公司吞并的危險。盡管追求政治獨立,拉美卻在經濟上始終依賴西方,因而在經濟全球化的背景下,他們無法立足和發展,自由與平等始終沒有得到實現。
在馬爾克斯筆下,疾病映射了自然環境的破壞和社會環境的壓迫,它們構成了馬爾克斯小說中人物追求自由的愛情、幸福的生活的障礙。盡管費爾明娜和阿里薩經過53年7個越11天的等待,明白了“災難中的愛情更加偉大而高尚”,但是“文明”對生態進行破壞、疾病對城市進行褻瀆,這一切都不能夠使生活在拉丁美洲的人民枷鎖身上的枷鎖,以獨立的面貌融入世界。因而,《霍亂時期的愛情》無不體現出作為一位人文主義作家對拉美殘酷現實的批判和對消除戰爭、消除愚昧無知的寄望。唯有此,愛情才會撥開陰霾。
本文以概念隱喻和疾病隱喻為研究框架,關注馬爾克斯在《霍亂時期的愛情》中對疾病的書寫,探究其意義指向。首先,于個體人物而言,疾病指向愛情,愛情有疾病的癥狀和致死性;其次,于社會而言,疾病指向生態破壞、社會壓迫和人的愚昧無知。馬爾克斯對疾病與愛情的探討,從更深層次上體現出了作家悲天憫人的情懷。
[1]加西亞·馬爾克斯,霍亂時期的愛情(楊玲譯)[M].海南:南海出版公司,2012。
[2]朱景冬,別具一格的愛情小說—評《霍亂時期的愛情》[J].國外文學,1990,(1):117-127。
[3]胡壯麟,認知隱喻學[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
[4]Stockwell,P.CognitivePoetics: Anintroduction[M].LondonandNew York:Routledge,(2002)。
[5]蘇珊·桑塔格,疾病的隱喻(程巍譯)[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15。
[6]曹雪芹,紅樓夢(輕松閱讀無障礙本)[M].湖南:丘麓出版社,2009。
[7]海倫·費什,人類的浪漫之旅:迷戀、婚姻、婚外情、離婚的本質透析(劉建偉、楊愛紅譯)[M].廣東:海天出版社.1998。
(作者介紹:楊珕,蘇州大學外國語學院2014級外國語言學及應用語言學在讀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