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劃/本刊編輯部 撰文/嚴焱 特邀點評/孟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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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這女人,她是愛的樞紐
○策劃/本刊編輯部撰文/嚴焱特邀點評/孟遷

此生,我們可以回避許多不成功的關系,唯有一個關系繞不過去。那就是和母親。
這個關系的質量,影響到我們的現實生活,例如情感模式、人際模式、人格整全;也時刻牽動著我們的心靈,或攪擾不安,或沉靜喜樂。
愛上母親,是尋到安寧幸福的必要途徑。很多人為了達到這個目的,拼命改變母親,想扭轉雙方的溝通方式。實際上,只要在自己內心把功課做好,一切問題便不存在。
這是一個也許屬于許多人的母女故事,我們都能在其間,照見自己的痛苦折磨,以及恍悟釋然。
講述者:文靜,女,34歲,文員,定居山東——
我媽年輕時是個文學青年,喜歡用書信和函授班的老師談文學。懷了我之后這事就不了了之,老師把肄業證給她寄來,夾著一封信說太可惜。直到我第一次有文章發表,她才有點興奮羞澀地把那肄業證拿出給我看。
從我出生起,媽媽就把所有精力放在了我身上。
她為我整理了厚厚的成長相冊,我13歲時,她把相冊送我。每張照片旁寫著我的童年小結、犯過的錯、得到的榮譽。她保留著我的胎發、乳牙、幼兒班的畫……初二那年母親節,我花9角錢買的一支康乃馨,她在花瓶里插了三個月,最后夾進記事本。
然而我沒按媽媽的意愿成長,比如小學時語文總得不到100分。媽媽說我沒全心投入。自此,我寫作業時,媽媽就坐在旁邊織毛衣,什么時候瞟她一眼,她一定嚴厲地瞪回來。她準備的草稿紙比我的考試卷子還豪華。鉛筆十幾支整齊地碼著,逐一用完了,媽媽會安排爸爸再統一削。她用手指點著我的腦門,“這后備工作做的,再學習不好你對得起誰?”
一次抄詞語,我剛抄完一頁,一滴鼻血流出來,滴在紙上。媽媽冷著臉刺啦一聲把紙撕了。我哇地哭了,“寫了大半天吶!”
經過她的嚴格要求,我成功厭學。
10歲起,我就常頂嘴,頂到她情緒失控,最后大喝:“閉嘴!我是你媽!”“就不!我是你閨女!”說完,我堵著耳朵跑進衛生間把門反鎖上。
我們就像怨偶,怎么看對方都不順眼。媽媽說,我把她折騰得快崩潰了。
我也煩她每天都橫眉冷對,讓我覺得自己招人厭。她嘮叨起來沒完,還自以為是,不論我多么難過,一套冰冷的大道理就打發掉。她說最討厭打孩子的家長,可她的語言暴力相當厲害,經常暴跳如雷,罵人不帶臟字,把我羞辱得想去死……
有次我長智齒發燒到40度,她竟不肯帶我去醫院,怕落課。我趴在座位上熬了一上午,難受得快虛脫。我覺得她根本不愛我,只愛能給她爭面子的好成績。
爭吵抬杠是小兒科,冷戰有時可持續一個月。吵到后來我都有點疲沓,懶得和她說話。
相反,我覺得爸爸特牛,偶爾蹦出幾句充滿哲理的話,像王家衛電影里的臺詞。套用周星馳的話:一個拉風的男人,無論走到哪,都像黑暗中的螢火蟲一樣鮮明………把當年的我媽迷得不輕。
可像很多上了年紀、卻依舊不肯向現實妥協的文青一樣,淡定的爸爸在媽媽眼中漸漸變成了酒鬼。媽媽開始時常沖他發脾氣。
爸媽懂得爭吵會傷害孩子的心靈,所以冷戰。火大了就雙雙穿好外套出門,走時滿臉憋不住的怒氣急待發泄,回來便是還未平復的硝煙味。我看不到現場直播,也很清楚吵架的事實。
那種家庭氣氛讓我想毀掉一切,故作冷漠地說:“整天吵有意思么?要離趕緊離。”
媽媽把我拉到一邊“談心”,“我這么委屈自己,容忍你爸,不都是為了你?”說完沒干透的眼眶又吧嗒掉眼淚。
這種情況下,不恨一下我爸,簡直不好意思做人。
恨自己愛的人多么痛苦。15歲那年夏天,我考上了重點高中。與此同時,我逃課、打架、上網、早戀。
有時,我喜歡把自己想象成特酷的男人。神秘、聰明、特立獨行、熱愛自由,像水瓶座男人,但非常心疼女人。我曾得出結論,身邊的男性讓我傷心欲絕,所以我愿自己扮演理想男性。可我沒明白為何理想角色是這樣。
如今我清楚了,青春期時對爸爸的恨、失望都來自媽媽。媽媽理想中的正是水瓶座特質的男人。原來,我如此愛媽媽,當爸爸無法滿足她的期待時,我會不由自主地扮演她期待的角色,讓她不要痛苦。
17歲時,我夢見爸爸死了,冰冷地躺在床上。那時一定是恨透了他,才會夢到他死。
走過去摸他的臉時,忽然明白,我是沒有爸爸的人了。那個把我扛在肩頭快樂地吹著口哨四處閑逛的人走了,那個幽默瀟灑詩性的人走了,那個醉酒后傻傻地對我說多么多么愛我的人,走了……我徹底失去他了,再也沒有了。淚水決堤般奔涌出來。
我已經忘記了自己愛他,那一刻,全想起來了。唯一的念頭是:我不相信這是真的!
抽泣著,我醒了過來,天還沒亮。我盯著昏暗的天花板,第一個念頭是:這是個夢。第二個念頭是:這是一件多么慶幸的事!它僅僅是個夢!我的爸爸,他還活著!
長久的抑郁中,我第一次有了一種神奇的幸福和快樂之感。
我擰開燈,高興地在屋里走了一圈,然后坐下,靜靜看著身邊一切:一張照片放在寫字臺上,那是4歲趕海時照的,爸爸那天和我捉了好多螃蟹,摸了好多蛤蜊,回家后媽媽煮出一堆下酒菜;床頭地圖是二年級時爸爸騎車帶我去買的,春天的早上風很大,但是陽光明媚,我坐在車前梁上,穿著媽媽織的紅毛衣,廠子大院里的阿姨見了笑,“多好看的毛衣啊”;那只布滿灰塵的酒瓶子里曾經鮮花不斷……每樣東西我都記得是如何進了這個家,這個讓我覺得壓抑、不愿意回的家,裝滿了我的童年、我的記憶。
在巨大的仇恨中發現,我愛爸爸,也愛媽媽,我愛這個家。
大學期間我很少回家,寒暑假會上補習班或勤工儉學,刻意逃避與媽媽在一起。雖然知道愛她,但我沒信心和她心平氣和地相處,有些心結也沒解開。
接著,我畢業,工作,結婚,想著辦法自我成長,人也越來越平和。一天,我發現自己不再仰視媽媽了,而以成年人的角度,像看普通人一樣去看媽媽。忽然發現,她像個比我還小的女孩。
據媽媽說,姥爺婚后不到一年就去國外工作,媽媽第一次見他是3歲,然后每隔4年才能再見一次。姥姥獨自支撐家很累,對媽媽沒什么心思照顧,更多的是把她當成幫手。媽媽3歲起給弟弟洗尿布,7歲背著妹妹在門口“跳房子”,上學后每天凌晨3點起床站在小板凳上給一家大小做飯,放學回來要做零活,熬到很晚寫作業又被姥姥罵浪費燈油。媽媽從沒享受過童年。
最慘的是,她還挨打。姥姥干活累,心情不好時,唯一能想到的發泄怒氣的方式就是打孩子。媽媽是老大,不打她打誰?
媽媽那么小小的人兒,自己摸索著長大。面對姥姥對待她的方式,傷心難過時,她也痛苦思索過吧?只是從沒人教她重視自己的感受,想必她對自己的安慰也不過是講點大道理。
她發誓以后永不打自己的孩子。但她沒能力看到暴力的背后是情緒化,用語言攻擊我,也是傷害。不過,她已經進步了太多。
她總說體會過不被關心的難過,所以絕不要我再那樣。每次說到第一次月經來潮,姥姥都不知道,她會眼圈發紅。她發誓要把我照顧周到,衣食住行她確實為我打理得井井有條。她常說起上學時穿家里老人做的沒腰帶的土棉褲,每次上廁所都要等同學們走了才去,她不愿我受她當年的窘。
以前總抱怨她從不笑,拉長著一張臉,回想她這輩子,經歷那么多倒霉事,連我也覺得她命苦。鬧饑荒時出去要飯,她知道騎在別人家門檻上,這樣人家不好意思關大門,她就可以等裹腳的奶奶慢慢走過來。要來的東西回去給坐月子的媽媽吃,媽媽吃了才有奶喂小弟弟。3歲的她不僅要學“分享”,還得學“孔融讓梨”,好的給別人。
拿今天流行的科學教育理念分析,這樣的孩子不太會重視自我需要。她也確實愛看以前流行的歌頌母愛奉獻的文章,喜歡用口號式樣的道德規范要求自己,想做個有犧牲奉獻精神的偉大人物。她相信那些“雞湯體”人生哲理,相信一個人的幸福建立在另一個人的犧牲上,于是拼命壓榨自己,想給我建造幸福的宮殿。然而她不知道,她不幸福,我跟誰去學習做個幸福的人呢?
初中畢業,媽媽考了全校第一,卻不被推薦去念高中。她躺在家里絕食三天。姥姥第一次見她這么難過,跑到鎮上爭取到一個旁聽生的名額。她問姥姥:“旁聽生能考大學嗎?”姥姥說不能。她趴在炕上嗚嗚哭了。
恢復高考后,她以為改變命運的機會來了,可那個有權勢的親戚不許她高考,讓她留下做個小保姆。她不敢違抗,因為弟弟妹妹的工作還指望人家幫忙。
她一輩子要強,可惜敵不過命運。
她對學習的愛深入骨髓,才會特舍得為我在學習上花錢。我抱怨她只重視學習,忽視我的健康,可她對自己的身體更忽視,腦供血不足嚴重到休克住院,才知道自己生病了……她對身體的感知有點遲鈍,不論對誰都這樣。
十幾歲時,我在日記本里寫:“這個女人愛我,就是愛得有點笨。”其實還是為她的“笨”耿耿于懷:她明明可以這樣對我,她明明可以做得更好……不愿接受她的局限。
就像媽媽習慣看到我考試中丟失的2分,忽視我得到的98分,我也一直盯著媽媽沒做好的那些事情,忽視了她努力去做的。
哪有人完美?
我的媽媽,像一株鹽堿地里長出的小花,努力地將根扎進僵硬的命運里,咂摸點稀少的快樂,全部為我開放了出來。我卻一直在抱怨她,不夠香、不夠艷、不夠高……
當知道一株花是如何長大的,也就會知道,她是多么值得我敬佩。
那些曾讓我耿耿于懷的傷痕,曾讓我不斷抱怨的媽媽的不足,與她做媽媽的過程中的努力比起來,根本微不足道。她給我的愛,卻在歲月的沖刷中,越來越閃亮。
她已經給了我她能給的最好的一切。
現在,除了感激和愛,我這個曾叛逆十足的孩子,再沒有其他情感可以反饋于她。
她的毒舌還是時常讓我難過,但不再是小時候的委屈和怨恨。我總會想到波德萊爾的那首《惡之花》:“你毒牙般的辭藻令人望而生畏,我卻在它們背后看到一個受苦的靈魂。”
我會想起那個在貧瘠環境下奮力成長的小女孩,帶著多么大的努力在做我的媽媽。她所有令人不快的言行都在提醒我,她所遭受過的痛苦。
聽人說,一個家族的苦難和痛苦,需要幾代人來轉化和療愈。我想用正念修習中的一段話作為祝福,送給自己和所有人:
我愿把我接受到的所有能量,傳遞給我的父親、母親和我愛的人。他們曾因為我的笨拙和愚昧而痛苦、擔憂和苦惱,或者因他們艱難的環境、不幸的遭遇而擔憂苦惱。我愿將我的能量源傳遞給他們,轉化他們心中的苦痛,感受生命的喜悅。我知道我并不是獨立存在的,我和我所愛的人是一體。
(文/心理咨詢師孟遷)
蛻下“母親”的角色
解開母子關系難題,需要去角色化,把母親還原成普通人。
她在一個家庭里長大、學習,在一個時代里受影響,在個人經歷里受到各種影響、限制,然后她有了小孩。若那小孩不是我們,理解、接納她特容易。但只要把她冠上“母親”之名,我們立馬看不清這一切。
把母親角色化,里面有個陷阱,就是把她看成提供我們愛的源頭、人生的導師、力量的源泉。把自己看作小的、弱的,把母親看作大的、強的。所以,我們執著地向她要認可。
而真相是我們內在的智慧從來足具。重視子女的智慧,也是在為母親松綁、減負。
別再糾纏她是不是好母親,我們是不是好子女。別從角色上探討,回歸樸實的態度——我作為一個人,怎么對待另一個人。
不再做愛的匱乏者
和母親的關系是衡量自我成熟度的重要標志。一個人還執念于從母親那得到什么,就難免幼稚。
即便渴盼她過得好、父母關系好,同樣是對她有期待、需求,這不是愛。
愛和需求不會共存。純粹的愛像陽光,不管對方是否遮擋、接受程度如何,只是自然照耀。不管母親怎樣,我內在都平安,都充滿愛意。
愛一個人不是要她開心,而是無論開不開心,我都愛她。你的期待,無形中又增加了她的壓力,怕你因她不開心而傷心。
成熟是從愛的需求者變成愛者。不討要愛,便能連結到自己的愛,獨立、自足。
認出我們的主權
母親做了什么、沒做什么,并不能直接影響我們。真正影響我們的是自己的態度,是我們賦予那件事的意義、重要程度。
有個朋友,一生注定關節炎,因小時候母親抱他出門,沒照顧到那條腿,受了風寒。可朋友講述這個事特平靜,一點怨都沒有。
還有個來訪者說,媽媽從沒肯定過她,故意站在窗邊罵她,為了讓街上的人聽到。我回答:母親對你不是一個好的態度,但更重要的是,你現在依然用這個態度看自己嗎?你有沒有獨立地看待自己的態度?如果不喜歡這態度,你為此做了什么?
一個人頻繁地講母親怎么不好時,多半忽略了自己的主權。如果他清楚并懂得使用主權,就會發揮自由,給自己愛的眼光。
不要把現狀歸因于過去。每一刻都是嶄新的,我們都可以重新決定心意。
從受害者變革新者
社會習慣宣揚母親有犧牲精神,忽略了孩子也是愛的給予者。
我們從來都在愛著母親,我們需要認出這些愛。
世界上不存在沒有黑暗的家庭。我們存在的意義,不是注定受這些局限、不合理所害。而是借內在的清明、力量,活出自認為健康的、屬于愛的生活。
我們發出自己的光,而不期待別人因此改變,那是別人的選擇。
父母有地方沒做好,我們因此痛苦,更渴望愛。我們可以選擇埋怨,但對彼此沒幫助。我們也可把渴望化為自己去做好的動力。
(編輯趙瑩zhaoyingno.1@163.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