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會娟 畢偉博 崔紅生
北京中醫藥大學東方醫院(北京1000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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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術探討·
口糜證治溯源之移熱論與上為口糜論*
陳會娟 畢偉博△崔紅生△▲
北京中醫藥大學東方醫院(北京100078)
口糜是臨床常見的口腔黏膜疾病,目前為治療難題。本文追溯中醫經典關于此病的本源性論述,參照歷代醫家學說和當代學者的研究,分析《素問》提出的“移熱”的病機理論以及“上為口糜”的病勢理論。以此為基礎,探索從熱、從溫論治口糜的理法方藥,提出口糜從膀胱實熱、肝腎虛火、心腎不交以及病勢上出而論治的證治思想。
口糜是口腔肌膜成片糜爛的一種疾病,學者[1-3]大多認為,口瘡與口糜在病變程度和范圍上有所不同,卻沒有質的差別,可以說,中醫學所言口瘡、口瘍、口糜,皆屬西醫學所言復發性口腔潰瘍(Recurrent oral ulcer, ROU)范疇[1-4]。ROU為臨床常見的口腔黏膜疾病,以顯著疼痛為其突出特點,病狀甚苦,而病因不明,特效手段闕如,被西醫學者認為是口腔醫學界的治療難題。不同醫家各自從自己的角度研究同一錯綜復雜的問題,他們所得不同的證候認識,不同的證治方向,是各自對真理某個角度或某個局部的認識,各自的核心觀點即可為證治的要素,各要素之間地位不同、動態發展、互相聯系,形成了整個中醫辨證論治體系。論及口糜,則不同發展階段,或可從陽明實熱論治,或從膀胱濕熱論治,或從少陽樞機論治,或者多證候兼有。本文即據《素問·氣厥論第三十七》中“移熱”以及“上為口糜”諸論,結合臨床所見,嘗試揭示口糜從溫熱論治之證治大略。
口糜病狀,一派溫熱氣象。而以猝病直中者為熱,郁伏而發者為溫,“傳經化熱,伏氣變溫”,“根本異源”(《傷寒論桂林古本》),不可不辨。口腔黏膜神經末梢豐富,因此ROU癥狀突出,為顯著的、刺激性的燒灼樣疼痛,輕者呈自發性、自限性、復發性、周期性;重時無間歇期,連續發作,如口含湯炭,食飲不能下,言語不能出,情志不能平,生活質量明顯下降,可謂“壯火食氣”之候。潰瘍之狀,病輕者,如點點火灼,呈孤立的圓形或橢圓形,表面覆有黃色或灰白色假膜,中央凹陷,基底赤紅柔軟,周圍有紅暈;病重者聯片赤爛,即為口糜。《傷寒論》“厥應下之,而反發汗者,必口傷爛赤”,厥熱所居,正此象也。潰瘍發生部位較為局限,在于唇、舌、頰、軟腭等無角化或角化較差的黏膜部位,自限而周期復發,很多病家常無任何其他不適,幾無證可辨,是為邪氣伏留之象。《金匱要略》講:“病者如熱狀,煩滿口干燥而渴,其脈反無熱,此為陰伏”。《傷寒論·平脈法》:“假令舊有伏氣”,“當喉中痛似傷,非喉痹也”。玩味ROU病象與理致,皆中先賢之論。
2.1 “膀胱移熱于小腸”中較為清晰的部分 《氣厥論》對口糜的論述,被公認是中醫學對ROU證治的基礎:“膀胱移熱于小腸,鬲腸不便,上為口糜”。“鬲腸不便”從字面解作:腸府隔閉,逆滿不利。“鬲腸不便、上為口糜”是“膀胱移熱于小腸”,即移熱而來的結果。“膀胱移熱于小腸”之句,字面上簡單易懂,給了后世很多明確的論治方向。其一、病性屬熱;其二、熱先在膀胱;其三、后舍于小腸。于是可從膀胱之熱論治,可從舍于小腸之熱論治。
2.2 關于“移”與因虛相乘論 文中“小腸”和“鬲腸”講明了熱之所舍,而“膀胱移熱”,講明了熱之所來。一方面講熱直接來自膀胱,一方面講熱所來的方式是“移行”。 《內經》乃至整個中醫的學術,其理論之本在于藏象學說體系和臟腑辨證理論,臟腑經脈絡脈皮部乃至天地萬物、陰陽萬象皆歸于五運六氣之體系來認知。因而,《素問·玉機真藏論第十九》這樣認識傳變:“傳,乘之名也”,移行傳變的本質,其實是五行相乘。即“五藏受氣于其所生,傳之于其所勝”;“氣舍于其所生,死于其所不勝”。而“乘”的原因是,被“乘”的臟腑正氣虧虛。“玉機真藏”中“真藏”之意,就是正虛而真藏氣見。推而廣之,病氣移行傳舍之理,是因虛而相乘。故而《玉機真藏論》講因“大虛”則“乘矣”,比如“怒則肝氣乘矣”,“悲則肺氣乘矣”等。即“邪之所湊,其氣必虛”(《素問·評熱病論第三十三》)之意,臟腑相聯,病邪移行傳變,舍于正氣虛弱的臟腑。綜上,“膀胱移熱于小腸”即可表述為:小腸經府氣血虧虛,因而客熱居之。
《氣厥論》講口糜之本在于府氣移熱,而府氣移熱始于胞宮,所謂:“胞移熱于膀胱,則癃溺血,膀胱移熱于小腸,鬲腸不便,上為口糜”。因此口糜致病之熱,源于胞宮、膀胱。
3.1 胞宮、膀胱歸于從肝腎、沖任體系 中醫學術之本在于藏象學說和臟腑辨證,臟腑經絡皆歸于五藏六府之體系來認知,在此體系看來,胞宮、膀胱、沖任、帶脈、關元、宗筋、諸陰器,甚至陽明、氣街、督脈的下部,是部位毗鄰,經脈相屬,經氣相通,生理、病理關系緊密的體系,傳統上統于肝腎先天為論。乙癸同源,腎精為男子先天,主藏精,主生殖;肝血為女子先天,主藏血;沖為血海,任主胞胎,此皆為中醫的基本認識。經氣流注之論,散在于《骨空論》、《奇病論》、《舉痛論》、《痿論》、《經脈》、《動輸》、《五音五味》等《內經》篇章中,認為厥陰之脈,絡于股陰、陰器、小腹;胞絡系于腎;沖脈起于胞中、腎下、關元、氣街,并于少陰;任脈起于胞中、中極、關元,主“女子帶下瘕聚”之病;而陽明,主潤宗筋,前與沖脈合于氣街、宗筋,后絡于督脈,旁屬于帶脈。
3.2 肝腎、沖任與口咽唇舌 肝腎、沖任經氣連于口咽唇舌。肝脈“循喉嚨之后,上入頏顙”,“其支者,從目系下頰里,環唇內”;而腎脈,“其直者”,“循喉嚨,挾舌本”,“是主腎所生病者,口熱舌干,咽腫上氣,嗌干及痛”(《經脈》)。《奇病論》講“重身九月而瘖”的病機,“胞絡者系于腎,少陰之脈,貫腎系舌本,故不能言”。《骨空論》講任脈“至咽喉”,而沖脈為病,“逆氣”而上。《靈樞·五音五味》講沖任二脈“會于咽喉,別而絡唇口”。而陽明脈循經主口唇。
3.3 肝腎虛火論 夫肝腎之火,多為虛火。自古有“腎無實證”之說,所謂“腎主虛,無實也”(錢仲陽)。乙癸同源,子常盜母氣,腎水主虛無實,肝木焉得不虛。且古人稱肝象為“羆極之本”《素問·六節藏象論第九》,厥陰為“陰之絕陰”(《素問·陰陽離合論第六》),本就一派虛竭氣象。口糜為口瘡之深重者,ROU為口瘡反復發作之候,張景岳《景岳全書》云:“口瘡連年不愈者,此虛火也”,戴元禮《證治要訣》也講:“下虛上甚,致口舌生瘡”,都認為當從虛火論治。再者,經曰“壯火食氣”、“壯火之氣衰”(《素問·陰陽應象大論第五》),東垣講:“火與元氣不兩立,一勝則一負”,豈有反復發作,久久不愈之實火。
“上為口糜”,一如古人行文和治學的風骨,言簡意賅,文字極簡易,卻包涵很深邃的思想,豈容忽慢。《氣厥論》論“移熱”于府氣,或奇恒之府,或傳化之府,起于胞宮沖任,沿膀胱、腸、胃、膽、腦,大致由下而上的次序,直至“得之氣厥”。如此可知,口糜之熱,始自胞宮,從胞宮、膀胱而來,乘虛舍于小腸,火熱郁伏于腸府為病本,時而氣復,向上發越,出于口而為之口糜。后又乘于胃、大腸而傳變。“上為”者,指出口糜總體的病勢為上升。而由在內之府至在外之口,亦為出外之勢。口糜的升上出外病勢是人體自然之大勢。中醫學認為,氣的運行可抽象為“升降出入”,所謂“升降出入,無器不有”(《素問·六微旨大論第六十八》)。火曰炎上,火熱之邪向上,是氣運的天然之勢。《氣厥論》論“移熱”,熱邪在諸府氣間移行,起自胞宮膀胱,而至腸胃,終至膽腦而“氣厥”,熱移之大勢亦為上升,也有從府至外的出外之勢。而從古學而抽象的講,口糜之火熱,其象手太陽小腸丙火,腑氣象天,天干之序,可推其運行。五行之行,由北方壬癸水,而至東方甲乙木,而至南方丙丁火;陰陽之變,由足太陽膀胱壬水、足少陰腎癸水,而至足少陽膽甲木、足厥陰肝乙木,而至手少陽小腸丙火、手少陰心丁火。丙火自肝腎轉來,樞柄在于甲乙之木,其勢上升,而甲木少陽樞機亦為升上之氣象。
理法方藥是中醫學的思維方式,法由理出,由上文醫理不難推演出以下證治思想。口糜可從實熱論治,可從伏留溫熱論治。實熱者,熱者寒之,逆治即可;伏氣溫熱者,從溫病之法論治。伏氣變溫或火熱伏于心營者,遵溫病營分之法,與清營湯、清宮湯等方論治。熱邪伏留于腸府之土,即小腸虛、客熱內舍,與甘草瀉心湯之法[2,5-6];深伏于厥陰而寒熱錯雜者,與烏梅丸之法[7]。可從膀胱水府之熱論治,可從沖任胞宮虛火論治,也可從病勢論治。而既病防變,治胃腸防其傳變,也是題中應有之義。而據淺層醫理,瘡瘍在口唇,可從所循經脈論治;創面反復難收,內病外治之法,如白及、蒲黃、錫類散、康復新的應用也為可行。
5.1 膀胱實熱證治 《丹溪心法》論六郁,“熱郁者,瞀悶,小便赤”。ROU病久者,多胞宮沖任虛火,也可有膀胱實熱。瘡瘍實證當治心火,乃是中醫瘡證論治的基礎之法,ROU病位又在小腸,自古又有從膀胱瀉心火、從膀胱分利小腸之法,用導赤散[8-9]加減論治此類ROU甚為確當。新病者當解膀胱、心、小腸實火,可為ROU一論治方向,黃連、竹葉、生地、木通、滑石、生甘草等皆為常用。
5.2 肝腎虛火證治 肝腎沖任虛火所致口糜為臨床常見,“經行口糜”這樣的婦科常見病,更是直接源于肝腎天癸。清解肝腎虛火為口糜、口瘡重要的論治方向。臨床多可遵六味地黃丸[8,10-11]、知柏地黃丸[12]、玉女煎[10,12]等方之義加減進退;生地、玄參、麥冬、山藥、黃柏、知母等藥常用。
5.3 心腎不交證治 熱邪“在天為熱,在地為火,在體為脈,在藏為心”(《素問·陰陽應象大論第五》),“諸痛癢瘡,皆屬于心”(《至真要大論》),瘡瘍實熱之證從心論治,乃基礎之法。口糜、口瘡,也多見下虛上甚者,此類ROU,源于下部本有真陰不足,上部新有勞心嗜欲,心火蒸騰,致心腎不交,水火失濟。此時可遵封髓丹[13]、潛陽丹[13]、三才封髓丹[14]、交泰丸等方之法;天冬、生地、砂仁、黃柏、黃連等藥可選。
與西醫學“對抗”和“替代”的思想從根本上不同,祖國醫學強調道法天然,無伐沖和[15],“化不可代”(《素問·五常政大論第七十》)、“甚者從之”(《至真要大論》。口糜、口瘡的病機、病勢在整體上是“上越”和“出外”,由此,當從病勢論治,順應自然之勢,助人體這一系統歸于天然的自治自愈的趨勢,向外上發越,忌于向內下寒折其勢。圣賢所云“火郁發之”(《素問·六元正紀大論第七十一》)的原則,正是如此。所以口糜、口瘡用藥當遵此義:以上越之藥為貴;外出之藥次之;瀉下而使出外之藥可暫用解困,即所謂急下存陰;而內陷之藥為其禁忌,不可久用重用直折或下瀉之法。上越升陷之藥,當法李東垣、張壽甫,其論甚詳。柴胡、葛根、升麻[16]、桔梗為可用之藥。而因少陽本升越之氣,于是升越之法又與疏解少陽之法暗合。今時學者裴永清教授曾講,在顏面之濕熱毒邪,皆可普濟消毒飲主之[17],正東垣升麻、柴胡升提之法。外越透發之藥,可參用錢仲陽《小兒藥證直訣》瀉黃散之法加減論治[18-19],錢仲陽瀉黃散之貴,貴在重用防風、藿香。方名瀉黃,而查諸藥權重,瀉火之藥,梔子、石膏等,不過十之一二;透散之藥,防風、藿香等,十之八九,可見意在越于外,而非清于內。遵其法門,防風、荊芥、藿香、佩蘭、薄荷、蘇葉等皆為臨床常用。若更有外證者,防伏氣變溫,可遵溫病學派辛涼諸劑之法。值得注意的是,若為邪氣伏留而不去者,發作反復,傷及營陰,或少陽之病,郁結為本,應注意遵照《傷寒論》“瘡家,雖身疼痛,不可發汗”,“咽喉干燥者,不可發汗”,“少陽不可發汗”等忌于傷陰虛虛之誡,慎用辛熱、香燥、發散等傷陰之法。
口糜之病,理法證治,多端難解。本文嘗試參悟先賢之本意,結合今人之新知,臨床之所見,求索那些本源性和策略性的論治方向。愚者千慮,或有一得。無論實熱、伏溫、伏邪、膀胱實熱、沖任虛火、心腎不交、病勢氣行等等,希望文中這些觀點,珠淚玉煙之思,一柱一弦之境,皆成有源之活水,無擾之清流,以投礫引珠、拋磚引玉,或求得大方之家雅正、后學才俊指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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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稿2016-09-18;修回2016-10-20)
*國家自然科學基金資助項目(81273689)
△北京中醫藥大學第三附屬醫院(北京100029)
▲通訊作者
口腔潰瘍/中醫藥療法 @移熱論
R781.5
A
10.3969/j.issn.1000-7369.2016.12.0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