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合
這世上就沒有不勢力的人。《紅樓夢》里那些光風霽月的主角就將勢利演繹得淋漓盡致。
在趙姨娘眼里,探春很勢利,黛玉也勢利,同是親戚,寶釵會送禮物給她,而林丫頭卻“把我們娘兒們正眼也不瞧”;在李紈眼里,妙玉很勢利,平日里對誰都愛答不理、冷若冰霜,可是賈母一去,妙玉就忙著奉茶招待;在賈環(huán)眼里,賈府全體都勢利——“我拿什么比寶玉呢。你們怕他,都和他好,都欺負我不是太太養(yǎng)的。”
而且,越是小人物,越易勢利。因為他們資源太少,要借助別人的力量達到自己的目的,不得不奴顏婢膝,而由此在心中積攢的怒氣,只好發(fā)泄在不相干的弱者身上。
賈府里管廚房的柳嫂子,就是現(xiàn)成的真人演繹。第六十回,怡紅院的丫鬟芳官來到廚房傳話,說寶玉晚飯的素菜“要一樣涼涼的酸酸的東西,只別擱上香油弄膩了”。柳嫂子笑道:“知道。今兒怎遣你來了?告訴這么一句要緊話。你不嫌臟,進來逛逛兒不是?”對寶玉身邊的一個小丫頭,她也巴結(jié)得不得了。
這時,芳官看到探春的丫鬟蟬兒買的糕,嘴饞要嘗一塊,被拒絕。柳嫂子忙湊上來說自己有新買的,給芳官端上來,又現(xiàn)給她通火烹茶。芳官拿著糕沒吃,故意糟蹋掰了打雀兒玩。柳嫂子居然也不生氣,低聲下氣得匪夷所思。
還是蟬兒一語道破天機:“有人做干奴才,溜你們好上好兒,幫襯著說句話兒。”
原來是柳嫂子有求于芳官:想讓女兒五兒進怡紅院當差,讓芳官幫著疏通關(guān)系。芳官素與柳嫂子交好,和五兒也過從甚密,又剛到怡紅院當差,眼皮子淺,但個性掐尖,便答應幫忙。

會經(jīng)營人脈是柳嫂子的本事,這叫情商高。“拜高”沒錯,但加個“踩低”,就變了味,成了勢利。
對寶玉、探春、寶釵等得勢主子屋里的人,柳嫂子是一副臉子;對賈環(huán)、迎春等不得勢的主子屋里的人,她則是另一副臉子。當然,柳嫂子也有柳嫂子的難處,這些人肥雞大鴨子吃膩了腸子,開始變著花樣地要吃素,雞蛋、豆腐、面筋、醬蘿卜炸兒, “一處要一樣,就是十來樣”。人人來要小炒,她哪能忙得過來?那就區(qū)別對待。只是,不要做得太露骨好吧?
晴雯要吃蘆蒿炒面筋,柳嫂子“趕著洗手炒了,狗顛兒似的親捧了去”。迎春的大丫鬟司棋想吃碗燉雞蛋,柳嫂子則對著來傳話的小丫鬟蓮花一頓搶白,還拿探春和寶釵給錢的事順便擠對了下趙姨娘。司棋性情彪悍,之前已拜柳嫂子賜過一次餿豆腐,這次決不能再忍,帶了一幫人群起而砸之。柳嫂子嘴硬頭不硬,司棋一吼一砸,她就理短地蒸了一碗雞蛋送去了,被司棋當場潑在了地下。梁子就此結(jié)下。
緊接著,柳家五兒就被誣陷偷盜茯苓霜和玫瑰露軟禁了起來,而指證五兒的恰是之前受過柳嫂子氣的蟬兒與蓮花。柳嫂子的崗位也被司棋的嬸娘取而代之,她還差點兒挨了板子。還是平兒替她平了冤屈,令她復崗。
而在柳嫂子蒙冤期間,沒見有人替她說話,倒見不少人落井下石。再回想司棋帶人砸場子時,一聲令下,小丫頭們竟是“巴不得一聲”,全都七手八腳地撲了上去。后來,園子里查賭查出了她妹妹聚眾賭博,還有人去鳳姐面前揭發(fā)告狀:“凡妹子所為,都是他作主。”——大家的怨氣都這么重,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柳嫂子真需要好好檢討一下。
受了一場虛驚,柳嫂子會不會借此反省,從此改了呢?呵呵,勢利是她的一樣本事,她怎么會舍得不用?
后來芳官有飯不吃,叫柳嫂子給自己單做一份送來。柳嫂子殷勤地送來一個盒子,里面有咸、有甜,有涼、有熱,有湯、有菜,雞、鴨、鵝、海鮮和限量版主食,全齊了。連寶玉都忍不住蹭點兒吃,芳官卻驕矜地嫌油膩,顯而易見是胃口被慣壞了。
一聽說平兒過生日,柳嫂子忙說“原來今日也是平姑娘的千秋,我竟不知道”,然后咕咚一下磕下頭去,慌得平兒把她拉了起來。這里面除了感恩,更有巴結(jié),柳嫂子還指靠著平兒以后再多罩著她點兒呢。無欲則剛,只要你有求于人,腰板就永難挺直。
而勢利的人也會有孩子。伶俐的小孩子從小跟在勢利的父母身邊,會早早學會察言觀色,一遇到父母笑臉相向的人,他立馬嘴變得特別甜;父母淡淡處之的,他也跟著視若無睹。這有遺傳天賦,也有不自覺的模仿。這樣下去,終有一天,孩子也會長成他父母那樣的人。
柳嫂子的女兒五兒從小就跟著母親耳濡目染,將來會不會有乃母之風,“青出于藍”呢?這事永遠無解了。第七十七回,王夫人提到她時,如是說道:“幸而那丫頭短命死了。”原來,茯苓霜事件讓五兒受的驚嚇不輕,她的小身板經(jīng)不住折騰,回去以后氣病相加,不久就掛了。
這真讓人替柳嫂子一哭——真可憐啊,她處心積慮忙乎一場,竹籃打水就罷了,竟還落了個兒死樓空,大地一片白茫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