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wèi)毅++邱苑婷
個人沒辦法左右歷史,只能在局部起作用,但影響不了大局
采訪之前,嚴平詢問了我們的年齡,她對于八九十年代生人的問題意識感到有些意外。這大概說明某些問題的探討具有恒久性,某些思慮之憂仍未得到更好的答案。

嚴平認為自己為眼前這本《潮起潮落:中國文壇沉思錄》所做的準備還未足夠充分,在過去很長的時間里,她甚至從未想過要寫這樣一本書。
早在1980年代初,作家茹志鵑就跟她說過:寫一本日記吧,就把你每天所經(jīng)歷的如實記錄下來……彼時, 嚴平是陳荒煤的秘書,一個二十幾歲的忙碌的年輕人。“帶著那個年齡段的人特有的沒心沒肺,和與生俱來的任性、隨心所欲。”當她又想起茹志鵑的建議時,二十多年就過去了。許多人事間隔一定的距離之后,其更接近于本質(zhì)的外在才得以更完整地浮現(xiàn)。曾經(jīng)的觀察者也會有更多動筆的意愿。
這樣的追溯讓嚴平重入苦澀之河。陳荒煤像是石塊投入水中的一個點,他周圍的那些人蕩開去一層層的漣漪。這些漣漪中的人組成了嚴平思考的群像。這都是當年文藝界的頭面人物。他們曾經(jīng)是單純的書生,心懷“兼濟天下”之念。而當時代的船頭調(diào)轉(zhuǎn),他們成為了貴賓席上的要人。“書生作吏”,這是他們共有的特征。
書生應該對現(xiàn)實投以質(zhì)疑和批判的眼光,而大多數(shù)人在政治的風浪里沒有了立場,甚至是人格。書中的這些人,很難談得上有多好的結(jié)局。他們內(nèi)心的困獸之斗也許從始至終都未曾有個了斷。垂垂暮年,反思乃至,即便是幡然醒悟,也是時不我待。
作家張抗抗在讀了嚴平寫的一篇關(guān)于何其芳的文章后,寫信給她:“你能夠把何其芳那么一個‘復雜又‘單純的人物,對于理想的執(zhí)著追求與內(nèi)心的矛盾,處理得特別合情合理,真的不容易。既寫出了‘詩人毀壞的歷史因緣,也寫出了‘好人好官未泯的良知……那是一種客觀的歷史態(tài)度,也可見作者的善意與溫情。要害處輕輕點到,讀者已心領(lǐng)神會;既為詩人的‘認真惋惜,更為革命的嚴酷怵然……你把這一類人物的‘歷史的深度表現(xiàn)出來了,猶如那個時代活生生立在眼前。”
采訪中,嚴平強調(diào)了自己在寫人時的“多元”角度。“非黑即白”二元對立的思維模式對于一代人的影響太深,“惟一性”為她所警惕,她希望能做到的是客觀和“恰到好處”。
嚴平時常想,她書中的這些人沒有“作吏”會是怎樣?他們的才華、他們的性情會顯現(xiàn)出什么樣的色彩?
“歷史是沒有假如的,”她說,“因而我也常常在傷感中感到迷茫。”

1939年在延安,周揚與毛澤東、劉少奇交談
1977年底,“文革”結(jié)束不久,我離開部隊,回到北京。我是在南京出生的,在北京長大,16歲時下鄉(xiāng)去內(nèi)蒙兵團,18歲去了部隊。父親是上海人,母親是山東人,他們都是從延安出來的“老革命”。我25歲從部隊回到北京,因為在部隊從事宣傳寫作工作,所以就想到社科院工作。
去兵團時沒有思想準備,但到了那里,我很失望。吃苦沒什么,因為自己很年輕,但復雜的社會情況卻無法理解和接受。在連隊上,連長和指導員拉幫結(jié)派,互相爭斗,被牽涉進去的人都壓力很大。
那時候的我跟現(xiàn)在不一樣,性格很沖,全連開大會的時候,我站起來就發(fā)出自己的疑問。這樣,我跟領(lǐng)導發(fā)生了沖突,關(guān)系搞得很僵,連長站在外面罵我“狗崽子”,后來我病倒了,病得不輕。姐姐當時在山西農(nóng)村插隊,她坐火車到內(nèi)蒙,又在沙漠里走了一天的路來看我。看到我的樣子很慘,她覺得再待下去真不行了,就寫信跟我媽說,恐怕還得走。
“文革”前,我父親是工人日報社黨委書記兼社長,“文革”中期進了干校,然后又被弄到新疆去。我媽原來是北京工業(yè)學校的校長,性格很強,“文革”中受了很多折磨,差點被打死,這時剛剛放出來。她就去找到部隊里的老朋友,說老頭一個人在新疆不行的,讓這個女兒回來去新疆跟著她爸吧,反正新疆也是農(nóng)村,還更偏遠。
我離開了內(nèi)蒙古,但沒去新疆,又當兵去了武漢。在部隊里,我做的是宣傳工作,加入了軍區(qū)創(chuàng)作組,發(fā)表過一兩篇小說。當我回到北京,要去社科院文學所的時候,我哥還嘲笑我:就憑你寫的這幾篇小說,還想去文學研究所?但當時整個社會百廢待興,到處都需要人,文學所也要進人,這個時間點非常好。
那時候的社科院還沒擺脫“文革”的陰影,各個“派別”還在吵架呢,挺混亂的。另一方面,聰明的人知道要工作了,開始努力想辦法投入到業(yè)務(wù)中去。
我覺得社科院有兩個特點。一方面,社科院像是個大坑,多么優(yōu)秀的人才掉到這里都聽不出聲響,因為優(yōu)秀的人才實在太多了,很多人在外面可以頂一片天,在社科院可能什么都不是。還有一個特點,不是我總結(jié)的,是一位老先生說的,社科院就像一個烤爐,再笨的人,你不知不覺就被烤熟了。我覺得我比較像后者。
到社科院文學所報到的時候,我第一個見的是人事處處長。處長說,你有兩個選擇,要么留在人事處,要么去圖書館。我立刻說,我去圖書館。我從小就喜歡看書,文學所的圖書館藏書非常之多,我特別喜歡呆在那里。
兩三個月后,文學所新的幾個領(lǐng)導來了,第一次跟全所人見面。所長沙汀挺熱情,嗓門也大,但我聽不大懂,他一口四川話,還特別快。副所長荒煤講話,特別壓抑,很冷的感覺,后來有人開玩笑說,荒煤的表情去開追悼會最合適了。他很少笑,很憂郁的那種人。他的第一部小說就叫《憂郁的歌》,1930年代,巴金給他出的書。他到圖書館借書,我去給他找,找的都是30年代的書。他的施政演說話不長,也很獨特,一開始就說自己頭頂還有幾頂帽子沒摘。
荒煤這個副部長來文學所當副所長卻是主管工作,要給他找秘書幫忙。文學所分兩派,都來找他,說這個秘書的位置不能用對方的人。后來黨委和他商量誰做秘書的時候,想起圖書館有一個剛來兩三個月的小姑娘,覺得這個小姑娘還不屬于任何派別,那就是她了。我就這樣糊里糊涂地當上了荒煤的秘書。

左起:馮牧、鄧穎超、陳荒煤(1980年代初)
我當荒煤的秘書是1978年到1981年。1981年,周揚把他調(diào)回文化部,我沒有跟他去文化部。他很信任我,此后許多事情都讓我協(xié)助,我就成了他的助手,一直到他去世。
1979年到1982年,我認為是最艱難的時刻。我寫《潮起潮落:新中國文壇沉思錄》這本書的出發(fā)點,就是希望大家知道這種艱難。那是從一個時代轉(zhuǎn)向另一個時代,非常不容易。荒煤5月份來的文學所,7月份麻煩就來了。他到云南開會去了石林,看到阿詩瑪,想起了看了當年的禁片《阿詩瑪》,特別激動,呼吁解禁,寫了《阿詩瑪,你在哪里?》,刊登在《人民日報》上,引起很大反響。文化部當時的領(lǐng)導一下就火了,認為他在找茬。胡喬木一次次找他,讓他給文化部寫信道歉。
我當時是一個25歲的年輕人,覺得這樣的事情不可思議。那些年,我看到他面對過好多次這樣艱難的局面。了解了他更多的經(jīng)歷后,知道他這么多年都在起起伏伏之中。從延安時期開始,他們就開始自我“改造”。
他們自覺自愿地服從組織,并在痛苦的改造和追隨中爭先恐后。我曾經(jīng)很認真地問過荒煤,他給我的回答是:“你不知道那個年代,被黑暗壓抑的人們,一旦找到了自己以為的光明,就會不顧一切地追尋它。”不顧一切?包括自己的思想、自己的生命、自己所有的一切?我的內(nèi)心仍舊無法理解,但知道,這就是歷史,一代知識分子轉(zhuǎn)變的歷史。
1952年,荒煤調(diào)入文化部電影局。這是當時文化部黨組書記、副部長周揚的意思。周揚讓他管電影,主要是抓劇本創(chuàng)作。那時候他的心情是很復雜的。對《武訓傳》的批判剛過去不久,意識形態(tài)領(lǐng)域廣受波及。1951年,全國只有一部故事片出品,1952年,勉強有了4部。創(chuàng)作人員是提心吊膽。許多老朋友提醒荒煤:電影是個火坑,千萬不要往火坑里跳。
那時候的一些人太緊張了,把文藝看得太重了,覺得一本書或一部電影就可以把國家亡掉。
改革開放最初那些年,很重要的一點就是討論文學和政治的關(guān)系。我當年采訪沙汀的時候,盯著他問,你到底是革命者還是藝術(shù)家?沙汀是一個特別可愛的老頭,他不喜歡管事情,就喜歡回去寫小說。我以為他會回答我,他是一個文學家。可是他特別堅定地告訴我——他是個革命者。我認為不是這樣的,但是他非常堅定,后來我就不問了。
沙汀當年到了延安又想離開延安,這樣一走了之,別人會議論,周揚和他關(guān)系特別好,在勸說也沒有用的情況下給他想了個辦法,說給沙汀一個任務(wù),讓他回去為延安招攬人才同時又可以寫小說。沙汀就這么離開延安,他向往革命,他又那么熱愛文學,他相信只有回到四川這片熟悉的土地上才能寫出他想寫的東西。
說起這一段,我覺得自己當年對沙老的追問有點可笑。我發(fā)現(xiàn)一個人是什么樣的人并不重要,更重要的是,他為什么會成這樣的人?我關(guān)注的是一個人和一個時代的關(guān)系。
在時代中,許多人變了。革命以巨大的理由改變著一切。荒煤在政治和藝術(shù)之間走鋼絲的生涯持續(xù)了幾十年。我發(fā)現(xiàn),在荒煤老的回憶中,幾乎到處都有周揚的蹤跡。在這些改變了的人中,周揚成為了文藝界的最高權(quán)威。文藝界的歷次運動都是由他來主持并做總結(jié)的,他幾乎成為組織的化身。
荒煤說他不了解周揚,我覺得太沒有辦法解釋了。他1930年代就認識周揚,周揚后來又是他的直接上司,他不了解周揚,那誰了解周揚?后來,我明白他為什么會這樣說。他本身就表現(xiàn)出一種矛盾和無奈。周揚的心里也應該非常不自在的。荒煤最吃驚的是,1964年,他從北京被調(diào)到重慶市做副市長管工業(yè),要走的時候,周揚突然握住他的手說“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他當時一下子就怔住了,周揚的嘴巴是非常嚴的,他一向不會表現(xiàn)出這種情緒。周揚當時一直是要保住他,夏衍他是保不住了。周揚曾動員他去揭發(fā)夏衍,他說他不干。當時他覺得自己有錯,去揭發(fā)別人不太好。這讓周揚比較失望。后來周揚就和任白戈談了,讓他去做了重慶市副市長。
不到一年,“文革”就開始了。夏衍和陳荒煤被認為在電影界形成了“夏陳路線”,遭到嚴厲批判。
夏衍是新中國電影祖師爺。從左翼開始,他就是非常有才而且又有特點的一個人。他沒有去延安。所以,何其芳老批判他,說他骨子里的東西沒有扔掉。
荒煤雖然性格憂郁,但骨子里是個膽子很大的人,所以,他和夏衍兩個人特別相投,后來被張春橋說成“夏陳路線”。他們懂業(yè)務(wù),不是官僚領(lǐng)導。荒煤天天看劇本。“文革”快結(jié)束的時候,有人給他往重慶遞劇本,他什么也不說,接過來就看。其中有一個《紅巖》的劇本,按照江青當時的意思,江姐最后要活著。荒煤給來人提建議,認為讓江姐活過來不合適。他還告訴來人,千萬不要說他看過劇本。
我書里寫的這幾個人,除了周揚,其他人都有這樣的特點:在辦公室是領(lǐng)導,出了辦公室就不是領(lǐng)導了。他們是真正喜歡文藝的人。荒煤也是這樣,每一次陪他去看沙汀,他就拉著沙汀分析哪一部小說怎么樣,那個高興啊,那是骨子里的東西。這么多年了,他說自己并沒有改造得好,他骨子里的東西還在。
荒煤嘴里的周揚和我從別人嘴里聽到的周揚也不是完全一樣的,荒煤說很多右的東西就是周揚的主意,周揚是搞理論的,他知道歷史都是不斷起伏的,上下起伏,緊的時候就突出政治,松的時候他們骨子里的東西就出來了……
如果沒有“文革”,像周揚、夏衍、荒煤等人不可能有后來的認識。如果沒有讓他們經(jīng)歷這段,他們不可能發(fā)生質(zhì)的變化。我覺得他們這些人是值得后人尊重的,他們敢于反思,面對歷史,面對自我,這是非常痛苦的。他們的這種痛苦給我的印象太深了。
當年,北大的學生張曼菱打電話來說要找荒煤,荒煤說,那就來唄。她進門后就質(zhì)問荒煤,你們老了,經(jīng)歷了這么多,可是現(xiàn)在有誰扶持我們?她的口氣特別沖。當時我就在旁邊。她走了大概兩天后,荒煤就把她的信和自己的信發(fā)在《人民日報》上,題目叫《請為我們打開閘門吧》。我覺得荒煤他們那種拼命想讓年輕人出來的精神特別可貴。就像周揚,很多人對他有看法,但誰也不可否認,他在“文革”后反思的一面。自我超越是很難的,到最后犧牲的是自己。荒煤告訴我,他覺得周揚是個悲劇人物。為什么呢?當你知道你認為對的東西不能夠被別人接受,你還要堅持,堅持下去的結(jié)果是你仍然不被別人接受,這樣就成了悲劇人物。
其實個人沒辦法左右歷史,比如說個人的道德,在那樣一個大環(huán)境又能起多大的作用?只能在局部起作用,但影響不了大局,所以,他們?nèi)慷汲闪舜缶掷锏钠遄樱瑩Q成任何一個人都是同樣的可悲。荒煤曾在一封信中提到很多老朋友的名字,他說,其實我們都是悲劇。
有一點我非常感慨,“文革”后,他們是非常想寫東西的,但最終都沒有拿出大的東西來。比如說沙汀,“文革”后,他寫了3本小說,可是他自己也都并不是特別滿意。時代已經(jīng)過去了,人的寫作也都是有黃金時期的。巴金還想寫小說,但沒有時間去寫,忙著開會和接見,不能不去吧,不過他還是寫出了《隨想錄》,這是很不容易的。
我寫的這些人,都具有雙重身份,既是官又是文人,這種關(guān)系非常糾結(jié),基本上都是書生做吏。荒煤是電影局長出身,他們批判荒煤的時候說,他上班是局長,下班是作家,意思是他本身就是書生出身,這是不可避免的。
寫“文革”是荒煤去世前最大的一樁心事。對于他,這其實是很糾結(jié)的問題。他們從不談自己在“文革”的遭遇,我覺得不談有兩個原因。一個方面是他們考慮到組織,另一個方面,他們實際上是為了維護知識分子的自尊。荒煤也不愿意透露太多在監(jiān)獄里的東西。人在快走的時候就非常自然了,完全控制不了自己的情感和語言,他就說出來了,這是他最真實最單純的時候。很多人不能夠面對“文革”中的自己,我覺得這是挺悲哀的,這是應該面對的,不管自己是什么樣的角色。
“文革”之后,荒煤從監(jiān)獄里出來,他的一些檢查之類的東西被歸還,有些東西他交給了我,我希望自己的有生之年,這些東西有一個去處。
(實習記者張軍對本文亦有貢獻)
中國社科院文學研究所研究員,曾任前文化部副部長陳荒煤秘書。最近出版《潮起潮落:新中國文壇沉思錄》,以親歷者的身份撰寫8位文壇“掌門人”(周揚、夏衍、沙汀、何其芳、陳荒煤、許覺民、馮牧、巴金)的命運沉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