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桂桓
(中國社會科學院,北京100732)
論研究和建設通道的必要性和現實可能性——作為“平等與效率”視野下的人權可持續發展的出路
霍桂桓
(中國社會科學院,北京100732)
平等和效率的矛盾問題不僅是經濟學研究的關鍵性難題,也是當今社會科學研究,尤其是社會哲學研究的世界性核心難題之一。由于人權的實質性核心內容就是平等,因而對于當今探討和研究人權可持續發展問題來說,這個難題也同樣是首當其沖的。平等和效率真的如此截然對立嗎?實際上,只要不拘泥于西方學術傳統所特有的“觀念的王國”,而是以客觀的、實事求是的嚴謹態度來研究相關的歷史和現實,研究者就可以清楚地看到,盡管同樣作為社會維度而存在的這兩者和其他社會維度一樣有矛盾,但只要對它們進行清晰的學術界定和理論定位,它們那勢同水火的矛盾就不是根本無法解決的:所謂平等只能是現實社會個體基于具體社會分層的社會地位的平等,而效率也不應當單純是一個作為衡量經濟——社會效益的指標而存在的經濟學概念,毋寧說同時也是一個標志著處于某一個特定社會層次上的現實社會個體,為了更好的發展而進行垂直流動的成效的關鍵性概念;從這種角度出發來看,平等和效率之間的現實中介便是現實社會個體進行垂直流動的途徑和通道。因此,對現實社會個體的垂直流動所使用的通道進行自覺地探討和研究、進而進行卓有成效的建構,不僅有助于實事求是地研究和解決平等與效率之間的關系問題,而且有助于研究和逐步解決處于這種現實背景之中的人權的可持續發展問題。
平等;效率;社會分層;垂直流動;通道建設
對于我們當今在經濟——社會發展新常態的宏觀背景之下進行的人權研究來說,在現實的社會環境之中、在眾所公認的平等和效率水火不容的理論視野之下,究竟應當如何看待以平等為實質性核心內容的人權及其可持續發展才是恰當的呢?這個問題無疑既具有十足的理論難度和豐厚的學術含金量,同時也具有非常重要的理論價值!
之所以說這個問題具有十足的理論難度,是因為在論及平等和效率之間的關系的時候,幾乎所有中外研究者都認為這兩者是截然對立、水火不相容的——也就是說,中外研究者們幾乎都認為,只要為了社會的迅速發展而注重效率,就必定會在一定程度上忽視平等、甚至完全放棄對于平等的訴求;而假如為了社會的和諧穩定而充分強調平等,則必定會在某種程度上忽略效率、甚至完全以犧牲效率為代價!而這樣一來,以現實社會個體的社會地位平等為核心內容的人權建設,又如何可能得到可持續發展呢?可見,只要我們在當今的現實社會環境之中探討和研究人權事業的可持續發展問題,那么,平等和效率的關系問題便是根本繞不開的攔路虎。
那么,從歷史和現實相結合的角度出發來看,平等和效率真的是如此勢不兩立嗎?如果是,它們在何種意義上是水火不容的?如果不是,我們究竟應當如何恰當地認識它們的相互關系,從而為研究和推進人權事業的可持續發展做出不可或缺的理論貢獻呢?
我們認為,只有在西方傳統學術研究所固守的“觀念的王國”之中、在研究者竭力推崇觀念而不顧現實的情況下,這兩者才是如此截然對立的;如果我們能夠通過嚴格的學術批判反思而逐步分別實現對它們的明確的學術定位,那么,盡管它們和其他社會現象一樣存在著相互矛盾,但這種矛盾并不是截然對立、勢不兩立的,而是完全可以共存并通過特定的途徑和通道而充分發揮各自的優勢的;而這種特定的途徑抑或通道,實質上便是歷史和現實之中早已經實際存在,并且一直都在持續不斷地發揮其作用的、現實社會個體用于實現其社會垂直流動的通道!因此,充分重視并認真探討和研究這種通道、進而卓有成效地對這種通道進行建設,不僅有助于我們從理論上實際破解由平等和效率構成的悖論,而且顯然也能夠進一步推動我們對人權可持續發展進行的探討和研究,使之不斷得出累累碩果!
作為社會生活的兩個維度的平等①和效率真是勢不兩立的嗎?幾乎迄今為止的所有中外研究者都明確肯定了這一點。不過,同樣明顯的是,幾乎所有這些中外研究者都只不過是單純地進行了這樣的肯定而已——他們既沒有進一步追問這兩者究竟在何種意義上是相互矛盾的,更沒有從歷史與現實相結合的角度出發,對它們進行系統的研究、明確的界定和全面的批判性分析!他們所做的,充其量不過是在進行了這樣的肯定之后,便把因此而形成的結論變成了定論、進而使之變成了用于規范和駕馭各種現實的社會行為的“觀念的王國”(the kingdom of ideas)②的組成部分了。而這樣一來,處于現實操作層面上的決策者就只能要么由于注重平等而犧牲效率、要么由于強調效率而忽略平等,抑或充其量也只能在表面上呼吁“兼顧平等和效率”,在實際操作過程中卻只能行執其一端而拋棄另一端之舉了。因此,顯而易見的是,在這樣的理論視野之中、在因此而形成的具體的現實背景之下,研究者要想探討和研究以平等為實質性核心內容的人權的可持續發展是難上加難的,更不用說什么不斷維護和推進這樣的可持續發展了!
既然如此,那么,平等和效率究竟在何種意義上是相互矛盾的呢?在我看來,通過概略梳理和分析論及這個問題的中外研究者所提出的、具有代表性的基本觀點,我們不僅可以清楚地看到他們究竟是如何得出這樣的論斷的,而且有可能通過進行嚴格的學術性批判反思,把這些觀點所隱含的各種盲區和缺陷揭示出來,為我們通過徹底地批判揚棄這些觀點而找到真正有意義的研究出路,奠定堅實的學術基礎、做好必要的理論準備。鑒于國內研究者在涉及平等和效率的關系問題的時候主要是借鑒了西方學者的相應觀點,我們下面便分兩個部分進行概略考察,并且首先從西方學者的基本觀點入手。
(一)西方學者有關平等與效率的基本觀點述要
首先,有必要強調指出的是,在論及平等與效率的關系問題的時候,絕大多數西方學者所關注的都僅僅是經濟學領域,而不是視域更加廣闊、需要進行更為深刻的認識、同時也更富有辯證色彩的社會哲學領域。只有看到了這一點,研究者才有可能更加清楚地看到他們的論述的優劣,進而認識和把握其要害。概略說來,這些西方學者的論述大致可以分為“重效率論”、“重公平論”和“公平與效率并重論”。
1.“重效率論”。這派理論的主要代表人物有羅賓斯(L.Robbins)和哈耶克(F.A.Hayek)等。在他們看來,只有注重效率、不斷提高勞動生產率,才能使社會經濟得到迅速發展,由此而導致的結果是,社會分配不公平和不平等只能盡可能被減輕,而無法被徹底消除;而要想保證效率,就需要遵循由法律面前平等和社會機會平等這兩個方面構成的形式公平原則,由此而導致的收入和財富分配不平等不僅是合理的,而且有助于經濟發展和社會進步,所以,這樣的不平等是應當受到政府保護的[1]。
2.“重公平論”。持這種觀點的主要代表人物有羅爾斯(J.aw les)、新劍橋學派的羅賓遜夫人(J.Robinson)等。他們認為,公平優先于效率,效率原則應當服從公平正義原則,只要能夠提高社會最貧困人口的利益,即使犧牲某些效率也是應該的;效率是受公平左右的,經濟增長率越高,利潤率及其在國民收入中所占的份額就越大,因而工資收入份額就越小,而這種情況則會使工人的處境相對惡化,加劇社會不公平現象,因此,政府應當對再分配領域進行干預,以便消滅私有財產的集中,抑制食利階層的收入增長[2]。
3.“公平與效率并重論”。持這種觀點的著名學者主要是奧肯(A.M.Okun)、薩繆爾森(P.A.Samuelson)等。在他們看來,雖然公平與效率的沖突不可避免,但是,它們之中的一方對另一方卻并沒有絕對的優先權、而是各有其存在的價值,因此,必須采取能夠協調這兩者的第三條道路:國家應當通過一系列干預政策來解決收入與財富分配不公問題,通過加強對富人直接稅的征收來消滅食利階層,這樣做不僅可以增進社會財富和收入分配公平,也可以避免為解決公平問題帶來的效率損失[3]。
(二)中國學者有關平等與效率的基本觀點述要
自改革開放以來,發展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所面臨的首要任務一直是下大力氣發展生產力、迅速提高物質生產的規模和水平。在這種宏觀的現實背景下,通過引進和吸收西方學者有關公平與效率的基本理論成果,國內學者在這個問題上主要提出了以下基本觀點,即“效率優先、兼顧公平”論、“效率與公平辯證統一”論、“公平與效率并重”論和“公平與效率最優化組合”論。
1.“效率優先、兼顧公平”論。持這種觀點的學者認為,公平與效率是相互矛盾的,在經濟領域應當強調效率優先,而在社會領域則應更多地考慮公平;在初次分配環節應當注重效率優先,而在再分配領域則應當注重公平;在市場分配機制方面應當強調效率優先,而政府的分配機制則應當更多地關注公平;在解決個人收入差距懸殊的問題時,所需要做的并不是改變“效率優先、兼顧公平”,而是在正確理解這一政策的基礎上,通過不斷地規范市場秩序、完善分配制度和理順分配關系,來保證它在制度結構上的實現[4]。
2.“效率與公平辯證統一”論。也有些學者認為,公平與效率并不是簡單的矛盾關系和替代關系,而是辯證統一關系:效率是公平的前提,因為堅持效率優先有利于經濟發展,才能為公平創造必要的物質基礎;而公平則是效率的保證,公平合理的收入分配有助于形成和諧安全的社會環境,因而能夠有效調動各方面的生產經營積極性,從而促進效率的提高[5]。
3.“公平與效率并重”論。鑒于“效率優先、兼顧公平”論的具體實施有可能不斷導致收入差距擴大到接近承受極限,因而很可能最終導致兩極分化,有學者認為應當從強調“效率優先、兼顧公平”逐漸向強調“公平與效率并重”過渡和轉化,因為兩極分化標志著我們的經濟改革過程的失敗,會因為逐步使社會成員的承受力趨近極限而導致社會動蕩;還有持相似觀點的學者指出,應當通過某種動態平衡過程來看待公平和效率之間的矛盾關系,即強調效率會導致收入差距擴大,接下來便要通過強調公平來縮小收入差距,因而又進一步通過激發積極性而導致效率的提高[6]。
4.“公平與效率最優化組合”論。持這種觀點的學者認為,經濟活動的最終目標是不斷提升社會福利,而從這種角度出發來看,實現社會福利的最大化所要求的既不是效率越高越好、也不是社會收入分配越公平越好,而是如何才能實現對這矛盾的雙方進行最佳組合,只有實現了公平和效率的最佳組合,社會福利才有可能實現最大化[7]。
以上所述就是中西方研究者在平等與效率問題上提出的主要觀點。在我看來,只要我們不拘泥于這些基本觀點本身,而是從社會哲學研究的高度出發,對它們進行必要的、嚴格的哲學批判反思,那么,我們至少可以非常清楚地看到它們具有以下這幾個特征:
首先,所有這些研究者無一不認為平等和效率是相互矛盾的。
其次,所有這些研究者幾乎都完全是通過著眼于經濟活動、都僅僅是通過進行經濟學研究而得出這兩者勢不兩立的基本結論的。
第三,所有這些研究者都沒有對平等和效率進行確切的、嚴格清晰的學術定位并提出清晰的學術界定。
第四,所有這些研究者都沒有把由社會分層實際構成的現實社會結構考慮在內,因而都是把平等和效率完全放在同一個平面上來加以考慮和探討的。
實際上,恰恰是由于這幾個方面的特征所表現出來的理論缺陷糾結在一起,才造成了似乎平等和效率是水火不容、勢不兩立的矛盾和“悖論”,并且因此而使得我們在探討研究以平等為實質性核心內容的人權事業的可持續發展的時候,遇到了似乎難以逾越的理論障礙。
實際情況真是這樣的嗎?既然如此,出路何在?
就通過破除平等和效率構成的“悖論”、為研究人權事業的可持續發展尋找出路而言,進行嚴格的哲學批判反思真的必不可少嗎?答案完全是肯定的。之所以如此,是因為綜觀所有各種人文科學研究和社會科學研究,只有哲學研究對研究者明確地提出了必須自覺地對自身和被研究對象進行嚴格的批判反思的要求,而其他人文科學和社會科學領域的研究者則往往都沒有提出這樣的要求。這樣一來,包括經濟學研究者在內的所有非哲學的人文科學研究者和社會科學研究者,實際上便往往對自己采取的究竟是何種基本立場、思維框架、研究模式和研究方法,處于不自覺的人云亦云狀態之中了——在這種情況下,一旦面臨某種特定的研究困境或者悖論,研究者往往便會處于茫然無措的狀態,只能僅僅以權宜之計的方式來進行所謂的探討和研究,而不是從歷史和現實相結合的客觀立場出發、從社會哲學研究的理論高度出發,通過對相關被研究對象及其概念進行嚴格的理論分析和學術定位,來找出真正能夠破解這種研究困境抑或悖論的出路。首先,讓我們通過簡要地分析上述觀點的第一個基本特征,來看看實際情況是不是這樣吧。
(一)關于平等和效率的勢不兩立
平等和效率完全是水火不容的嗎?絕大多數論述者都認為是的。不過,如果我們再追問一下,這兩者究竟在何種意義上是水火不容的呢?這些論述者的回答恐怕就不會如此毫不猶豫和直截了當了,他們充其量只能說也許事實上就是如此。之所以如此,最根本的原因就在于,這些論述者既沒有真正客觀地從歷史與現實相結合的角度出發,也沒有從社會哲學研究的理論高度出發,對這兩個方面進行嚴格的哲學批判反思和學術定位!在我看來,要想正確地解答這個問題,研究者不僅必須真正弄清楚什么是平等,而且必須清楚地認識效率這個概念是否僅僅指經濟效率、其在社會哲學意義上的確切含義究竟是什么。
1.關于平等:什么是平等呢?一般說來,平等既指人們在社會、政治、經濟、法律等方面享有相等待遇,同時也泛指地位平等。雖然這樣的說法在常識意義上來說并無大錯,但是,從歷史和現實相結合的角度來看,它卻忽略了使平等得以存在并發揮作用的至關重要的現實基礎——這種現實基礎便是現實社會個體置身于其中的、實際構成了現實社會結構的各種各樣的社會分層!因為自從人類社會出現至今,任何一個現實的人類社會都是由各種不同的社會分層構成的等級體系,無一例外!不僅如此,在我看來,即使到了強調能夠徹底消滅包括階級差別在內的各種人為的社會差別的共產主義社會,這樣的等級體系也依然會由于現實社會個體所特有的各種能力差異而繼續存在——存在于這種無階級社會之中的等級體系結構的獨特特征只不過是,這樣的等級體系的核心性主導內容不再以政治支配為核心而已!
因此,鐵的社會歷史事實已經證明并且仍將繼續證明,在這樣的現實基礎上,不僅處于這種等級體系底層的社會個體根本不可能享有與處于其頂層的社會個體完全相同的平等,而且,處于不同的社會分層的社會個體,其所享有的平等也同樣是有差異、有高低之別的!從這種現實意義上來說,平等只能是現實社會個體基于相同的具體社會分層的社會地位的平等。這里的所謂“社會地位”本身便包含著經濟地位、政治地位、法律地位、教育地位等諸多維度——一言以蔽之,現實社會個體所處的社會分層不同,其所享有的社會地位自然也就不同,因此,只有在處于相同的社會分層的不同社會個體之間,現實中的平等才實際存在!與此不同的各種所謂平等,無不是作為“觀念的王國”的組成部分而存在并發揮作用的意識形態性訴求而已!
2.關于效率:雖然效率這個概念是使用者主要是經濟學家們,但是,它的基本含義卻絕不是、也根本不應當是僅僅局限于經濟學領域。盡管一般說來,人們用它來表示一個個體在單位時間內完成的工作量,進而表示人們所具有的、最有效地使用社會資源以滿足人類的愿望和需要的情況,但是,這樣的界定無疑過于狹隘了!在我看來,從社會哲學的研究角度出發來看,效率不應當單純是一個作為衡量經濟——社會效益的指標而存在的經濟學概念,同時也應當是一個標志著處于某一個特定社會層次上的現實社會個體,為了更好的發展而不斷追求進行垂直流動而達成的成效的關鍵性概念。
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幾乎任何一個現實社會個體,都會由于生存和發展的需要而不滿足于自己既有的社會分層和相應的社會地位,因而都會不斷通過自己所做出的或善或惡的努力來提升自己,其具體表現為不斷追求實現垂直流動、通過因此而不斷上升到更高的社會分層,來不斷地改善和提升自己的社會地位。從這種意義上來說,效率不僅恰恰是而且也應當是被用來標志現實社會個體通過特定的手段和途徑來實現這種垂直流動的成效的范疇!毋庸贅言,這里的所謂“特定的手段和途徑”涵蓋了現實社會個體有可能進行的、包括經濟活動在內的所有各種社會活動,因此,效率這個范疇也就不再僅僅局限于其經濟學含義,而是在具有特定的經濟學含義的同時,具有了更加廣泛的社會哲學意義上的含義!
3.關于平等和效率在何種意義相互矛盾:毋庸諱言,我們從社會哲學研究的基本立場和理論高度出發,通過以社會歷史現實情況為依據、通過進行嚴格的哲學批判反思而對平等和效率做出上述分析和界定,并不是為了徹底否認上述所有各種這兩者是相互矛盾的觀點,因為絕對地否認這兩者之間存在的矛盾并不符合事實。不過,無論對于經濟學研究來說,還是就包括人權可以持續發展在內的其他任何一種相關研究而言,具有關鍵性重要意義的問題毋寧說應當是,這兩者究竟在何種意義上是相互矛盾的?因為只有真正弄清楚了這一點、確切地回答了這個問題,真正嚴格的學術研究才有可能正式展開并不斷走向深入!
在我看來,所謂這兩者之間存在的勢不兩立的矛盾,實際上只存在于經濟學研究領域之中,或者更加確切地說,僅僅存在于某些經濟學研究者所建構并恪守的、完全抽象化和平面化了的“觀念的王國”之中!因為這些論者的理論預設是經過理論抽象的、僅僅以唯利是圖為核心特征的經濟人,而他們所使用的分析邏輯則只不過是,要想追求平等,就勢必會使利益分配均等化、因而必然會打擊以往由于效率高而成就突出的社會個體的積極性,從而使之降低效率;而要想追求高效率,就必須通過打破利益分配均等化而實施利益驅動,因而也就勢必會破壞平等。
實際上,就其具體論證過程所涉及的內容而言,這些論者用來得出平等和效率二者截然對立的基本結論的預設前提和分析邏輯都不是無懈可擊的,而毋寧說是漏洞百出、不堪一擊的——首先,就其預設前提而言,以唯利是圖為唯一核心特征的經濟人,能夠代表現實的社會個體嗎?這顯然是根本不可能的,因為現實社會個體雖然不可能毫不涉利,甚至可以說不涉利便根本無法生存,但是,社會個體卻絕不是、也根本不可能是僅僅以唯利是圖為唯一特征的,否則,這樣的人與只知滿足物欲的禽獸何異?!其次,就其分析邏輯而論,追求平等就必須以使利益分配均等化為唯一的絕對充分必要的前提,因而根本不存在其他可能性了嗎?或者說,追求效率就只能以實施利益驅動為唯一充分必要的手段、就必須徹底打破利益分配均等化、根本不存在其他的可能性了嗎?問題的答案顯然不是、也根本不可能是如此的絕對和簡單!而只要這里存在其他的任何一種可能性,這樣的分析邏輯的有效性和相應的合法性就會出問題!而這些其他可能性的存在顯然都是毋庸置疑的!
由此可見,與我們當今研究人權可持續發展緊密相關的、為經濟學研究者們言之鑿鑿的上述平等和效率之間的勢不兩立,實際上并不是完全屬實的,因此,我們完全可以說,這樣的所謂平等和效率水火不容并不具有真正的客觀規律所具有的普遍必然性,反倒是由于各種條件的限制而具有非常大的偶然性的。
當然,只要這樣具有偶然性的矛盾存在,我們在這樣的理論和現實背景下探討和研究人權事業的可持續發展,就不能不正視這種實際情況的存在,就必須通過我們從社會哲學的理論高度出發進行的認真研究和嚴格的批判反思,通過對這兩者進行明確的學術定位而找到出路。不過,在此之前,我們有必要先通過概略地批判反思一下上述基本觀點的其他特征,以便把這些經濟學研究者出現這種學術失誤的方法論根源進一步從學理層次上深刻揭示出來。
(二)斷定平等和效率水火不容的方法論缺陷
一般說來,任何一種研究結論的得出,都是以研究者所采用的基本立場、思維方式、研究模式和研究方法為學術基礎和理論前提的。因此,一種研究結論出現了偏差乃至錯誤,一定是由與之相應的基本立場、思維方式、研究模式和研究方法決定的,因此,后來的研究者要想通過糾正錯誤而探索新的出路,顯然也就只能從對這種基本立場、思維方式、研究模式和研究方法進行嚴格的批判反思入手,才有可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既然如此,我們就通過簡要考察這種認為平等和效率勢不兩立的基本觀點的另一個基本特征著手,來看看這種基本觀點具有哪些方法論方面的缺陷吧。
1.關于僅僅立足于研究經濟活動而得出這種結論:初看起來,經濟學家僅僅關注研究經濟活動,這完全是天經地義、無懈可擊的。但是,實際情況卻根本不是如此,至少就與平等和效率的關系有關的研究來說,情況根本不是如此!之所以進行如此絕決的否定,是因為這樣一來,涉及這種關系的經濟學家所關注的,便僅僅是經濟活動本身而根本不顧其他了——他們既沒有清楚地看到經濟活動本身便是一種社會活動,是在現實人類社會之中進行并發揮其作用的,而且更是忽略了進行這種活動的主體本身,向來都是處于特定的自然環境、歷史傳統和現實社會背景之中的活生生的人,或者至少可以說,他們只是把這樣活生生的人當作完全抽象的、僅僅以唯利是圖并精于計算為其核心特征的經濟人來看待了。那么,這些研究者究竟為什么非要這樣來看待經濟人、進而來探討和研究經濟活動呢?
在我看來,這樣的研究者之所以以這樣的方式來研究經濟活動,是因為他們完全自覺自愿地采用了自然科學研究者所利用的基本立場、思維方式、研究模式和研究方法——難道經濟學家們不是向來都以經濟學是社會科學諸學科中應用數學技術最多、最徹底的學科而自豪嗎?!而他們在由于對自然科學研究取得的累累碩果的無限敬佩之余進行這樣的運用的時候,卻根本沒有、實際上也根本不可能意識到,數學自然科學研究者所采用的基本立場、思維方式、研究模式和研究方法,實際上本身只擅長于研究自然對象、尤其是只擅長于研究自然對象的形式方面,因而并不完全適合于研究包括經濟活動在內的人類的所有各種現實的社會活動!
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數學自然科學研究者所從事的研究,都具有下列基本特征,即竭力追求純粹客觀和普遍有效的真理,集中關注被研究對象的共時性現狀,主要訴諸平面化、形式化、精確化的數理分析,以及因此而必定會出現的,竭力回避、貶低和扭曲難以形式化的所有各種主觀因素和社會成分!而這些基本特征則恰恰都是由自然科學研究者所采用的,頗有機械論形而上學色彩的基本立場、思維方式、研究模式和研究方法直接決定的!
2.實際上,正因為涉及平等和效率的相互關系的經濟學研究者,都是通過自覺自愿地把數學自然科學的研究技術照搬到自己的研究過程之中,而沒有對其中所隱含的上述基本立場、思維方式、研究模式和研究方法進行系統而又深刻的批判反思,所以,他們才會在使經濟活動完全孤立于人類社會的其他活動的同時,對經濟活動及其現實主體進行了平面化、抽象化、形式化和精確化的處理,并且竭力回避、貶低和扭曲所有各種無法進行如此處理的主觀因素和社會成分,尤其是把現實社會個體無不置身于其中的、宏觀的現實社會完全忽略了。而這樣一來,他們究竟為什么沒有對平等和效率進行恰當的學術界定,乃至他們究竟為什么竟然會完全無視任何一個現實社會個體都處于特定的社會分層之上、有史以來的任何一個人類社會都是某種由不同的社會分層構成的等級體系這樣一些鐵的事實都視而不見,便都可以得到清晰而確切地說明了。
毋庸贅言,充分認識到了這一點,我們也就有可能從社會哲學研究的理論高度出發,逐漸破除這些經濟學研究者所論述的、由平等和效率之間的截然對立構成的“悖論”,進而在現實社會個體既有對平等的基本訴求、又有追求效率的強烈愿望的現實環境之中,找到使人權事業的可持續發展得以順利進行的基本出路了——在我看來,這樣的基本出路就在于,通過從社會哲學研究所要求的、對研究者和研究對象進行系統全面的批判反思的基本態度出發,通過徹底批判揚棄這些經濟學研究者的基本觀點之中所隱含的自然科學研究者的基本立場、思維方式、研究模式和研究方法,通過以歷史與現實的有機結合為堅實的現實基礎,明確地確定平等和效率在社會哲學視域之中所應有的、同時也是它們實際上所具有的地位和所發揮的作用,進而清楚地指出現實社會個體的垂直性社會流動所使用的通道,便是存在于追求平等和追求效率之間的現實途徑,從而為我們更加科學和具體地研究人權事業的可持續發展,奠定堅實的學術基礎,準備不可或缺的理論前提。
囿于篇幅,相對于我們在上一個部分進行的、比較詳細的分析和論述而言,本部分的研究和論述只能以盡可能簡要的方式來進行了。在我看來,要想徹底破除所謂由平等和效率之間的截然對立構成的“悖論”,進而在現實社會個體既具有對平等的基本訴求,又具有追求效率的強烈愿望的現實環境之中,找到使人權事業的可持續發展得以順利進行的基本出路,我們急需充分重視現實社會個體用于進行社會垂直流動的通道,進而對它展開系統全面地探討和研究,為卓有成效地進行這樣的通道建設提供堅實的理論基礎和可靠的學術方向。
(一)關于通道在何種意義上能夠成為破解平等和效率二元對立的有效途徑
作為現實社會個體為了追求更好的生活而進行垂直性社會流動的途徑的通道,能夠成為我們用來破解所謂平等和效率的二元對立的有效途徑嗎?答案完全是肯定的!之所以如此,主要基于以下理由:只要研究者不再完全以“見物不見人”的、僅僅關注和研究經濟活動的方式來看待平等和效率之間的關系,而是從歷史與現實相結合的基本立場出發,實事求是地對它們進行研究并加以嚴格的學術定位,那么,下面的實際情況便是顯而易見的:平等所標志的絕不純粹是一種客觀狀態,而是同時也代表了處于特定的社會分層之中的某種社會個體的主觀訴求;效率也不再單純是一個標志人類生活和活動的經濟-社會效益的客觀指標,而是同時也表明了現實社會個體在通過不懈地追求更高的社會分層所具有的平等的過程中,在不斷通過各種努力而進行垂直性社會流動時所取得的成效!一言以蔽之,只要研究者不再自覺不自覺地沿用自然科學研究者的基本立場、思維方式、研究模式和研究方法,而是真正能夠從揚棄了這樣的基本立場、思維方式、研究模式和研究方法的社會哲學出發,就完全有可能通過探討和研究處于特定社會分層的現實社會個體的主觀訴求及其實現途徑,把看似截然對立的平等和效率有機統一起來,而使這種有機統一得以具體實現的,便是現實社會個體在進行社會垂直流動的過程中所使用的通道!
(二)關于研究和建設通道的必要性
從我們在上面進行的各種理論分析和相應的學術定位出發來看,在當今的學術背景和現實環境之中研究和建設現實社會個體用于實現其垂直性社會流動的通道的必要性,顯然是比較清楚的了——一方面,從其理論意義方面來說,只有通過對這樣的通道進行認真、系統、全面的探討和研究,研究者才有可能通過重新認識平等和效率,逐漸徹底破除所謂“平等和效率是水火不容、勢不兩立”的成見,從而為卓有成效地研究與此相關的各種經濟學問題、社會學問題、乃至社會哲學問題,為得出既具有鮮明的現實針對性、又具有充分的現實解釋力的各種研究結論,打開更加寬闊的眼界,奠定更加堅實的基礎,做好更加充分的學術準備。
另一方面,從現實意義方面來說,只有通過對這樣的通道進行認真、系統、全面的認識,現實社會之中的決策者才有可能不再因為執迷于要么只專注于追求效率而忽略平等、要么為了實現平等而削弱效率的觀念困境,才能夠在具體制定各種宏觀的經濟-政治-社會政策的過程之中,避免不時出現的走極端的傾向,不斷卓有成效地對這樣的通道進行科學合理的建設和改造,逐步實現在切實保證每一個社會分層的社會個體都相對平等的同時,積極有效地規范和引導社會個體為了追求更高的社會地位而進行的垂直性社會流動過程,通過使其積極性得到充分發揮,從而在不斷提升其垂直流動效率的同時,不斷提升整個社會的經濟-社會建設效率,使社會發展進入良性運行的軌道,能夠不斷健康地向前發展。
(三)關于研究和建設通道的現實可能性
既然在當今的現實社會環境之中、在探討和研究人權事業的可持續發展的意義上,研究和建設現實社會個體進行垂直性社會流動的通道具有如此重要的理論意義和現實價值,那么,這樣的研究和相應的建設有充分的現實基礎嗎?抑或換句話說,進行這樣的研究和建設的現實可能性是什么?
在我看來,這樣充分的現實基礎理所當然是存在的,它不僅古已有之、一直存在,而且在當今也一直存在著,并且始終都不斷地在發揮著非常重要的作用——在這里,我們只舉出以下三個方面的例證,就足以說明我們的判斷是正確的了。
首先,就人類社會進行的所有各種經濟活動而言,“績效制”都是不可或缺的;而究其實質,盡管這樣的制度形形色色、不斷地發展演變,但其中有一條基本原則是恒久不變的,那就是從事特定的活動的社會個體,會由于其績效的優劣高低而出現要么向上、要么向下的垂直流動。因此,績效制本身實際上便是處于特定社會分層之中的社會個體追求垂直向上流動的“通道”之一。
其次,就人類社會進行的各種政治活動而言,尤其是就其作為政治活動的最極端形式的軍事活動而言,軍功制也和存在于社會經濟活動之中的“績效制”一樣,同樣是作為為以軍人的身份出現的現實社會個體實現垂直性社會流動設置的“通道”之一而發揮其作用的。
最后,自近代以來中西方國家之中普遍存在的、可以以我國的歷史更加悠久的“科舉制”和今天的“高考”為代表的、通過考試選拔人才的制度,實質上也作為為以平民的身份出現的現實社會個體實現垂直性社會流動設置的“通道”之一而發揮其作用的。
由此可見,我們所充分強調的,能夠有助于徹底破除所謂平等和效率的二元對立、有助于探討和研究人權事業的可持續發展的,對現實社會個體的垂直性社會流動通道進行研究和建設,根本不是異想天開的“空中樓閣”,而是有著充分的現實基礎的——我們所需要做的,只不過是把這些形形色色的“通道”真正納入我們的研究視野,使之真正變成我們的研究主題,進而通過實事求是和系統全面的科學研究和卓有成效的建設,徹底破除所謂“平等和效率水火不容”的觀點,為探討和研究當今人權事業的可持續發展開辟廣闊的道路而已。
[1]羅賓斯.過去和現在的政治經濟學:對經濟政策中主要理論的考察[M].北京:商務印書館,1997:111;哈耶克.Law,Legislation and Liberty,Vol.II[M].倫敦:勞特利奇出版社,1976:142.
[2]羅爾斯.正義論[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8:75;羅賓遜.經濟理論的第二次危機.現代國外經濟學論文選(1)[M].北京:商務印書館,1979:12.
[3]柯密特·高登.平等與效率:重大的抉擇[M].北京:華夏出版社,1987:80;凱恩斯.就業、利息和貨幣通論[M].北京:商務印書館,1999:386.
[4]谷書堂,宋則行.政治經濟學(社會主義部分)[M].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2003:109-110;柳新元.“效率優先,兼顧公平”非權宜之計[N].長江日報,2003-1-28-13.
[5]劉國光.把“效率優先”放到該講的地方去[J].經濟學動態,2005,11;鄧海潮,杜躍平.政治經濟學:基本理論及新發展[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356.
[6]劉國光.進一步重視社會公平問題[J].經濟學動態,2005,4;吳綿超.論“效率與公平”問題的終結[J].現代經濟探討,2004,7.
[7]劉斌,劉鵬生.西方經濟學關于效率與公平關系問題的評述[J].經濟理論問題,2004,9.
①有必要強調指出的是,幾乎在所有各種相關文獻之中,論述者都是把“平等”(equality)和“公平”(Unbiased、Equitable、Impartial、Reasonable、Rational,等等)不加任何區別地混用的,而這樣的做法其實是很不嚴格的,因為盡管“公平”的實質性核心內容是“平等”,但它卻顯然多了一些主觀評價性成分。為了盡可能保持學術研究的嚴肅性,除引用文獻需要保持原樣之外,本文一概用“平等”、而不使用“公平”。
②囿于篇幅和論題的限制,我們在這里無法對“觀念的王國”進行系統全面的分析和論述,只能指出它是西方傳統的學術研究所特有的,由各種特定的觀念構成的,被認為是高于現實并可以駕馭、支配,甚至剪裁現實的學說或者理論。對此感興趣的讀者,可參見拙著《文化哲學論要》,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1年9月第一版,第47-51頁。
責任編輯 姚黎君 叢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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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2-2426(2016)02-0004-07
霍桂桓(1963-),男,河北深州人,哲學博士,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哲學與文化研究室”主任、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化研究中心研究員,研究方向為美學、文化哲學、實踐哲學、社會哲學、西方美學史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