郟林彤
試論中國畫的筆墨“語義”與視覺語言的“語意”傳達
郟林彤
近來重讀吳冠中先生所著《畫眼》,感觸頗多。此書收錄先生百余幅作品,并輔以簡短文字,逐一介紹每一幅畫作的誕生。吳先生不但畫作繼往開來,獨辟蹊徑,而且文采也不可小覷,字里行間,娓娓道來,不無真知灼見。特別是其間頗多關于形式語言和語意傳達的討論,為提升視覺傳達設計的文化屬性、視覺語言的創新與傳承提供了新的思考路徑:中國畫里浩如煙海的筆墨技法所包含的“語義”如何融入視覺傳達設計的創意表現,從而傳達出具有鮮明的中國“語意”的視覺語言。
說到“中國畫”,中國人會親切且簡明地稱其為“國畫”。自魏晉以來,無論工具、材料、題材、觀念,國畫都形成了一套完整獨特的藝術體系,既有純熟的筆墨技法,又有深遠的文化意境。國畫充分展現了中華民族的文化追求和哲學思考。
(1)對于筆墨技法之外的關注
這種獨特的東方藝術最為神奇之處莫過于毛筆。只需用毛筆蘸墨,再結合清水的多寡,只在筆鋒轉折之間就幻化出點線、疏密、黑白、濃淡……無論是枯藤老樹,還是小橋流水,都在勾、皴、擦、染、點之中成就。從這個角度看,可以說中國畫的技法就是用筆之法與用墨之法。通過這些筆墨技法呈現在畫面上的并非只有形態本身,同時也隱含了造型的基本元素——點、線、面。其中既有造型元素本身的形態,又有各形態的構成關系。
其實,從上古伏羲畫八卦到魏晉繪畫萌芽,再到隋唐兩宋的山水花鳥,點、線、面的形式法則始終透過日趨成熟的用筆技法呈現出來。但源自東方人的感性特質,畫者漸漸忽略了對基本造型元素本身的理性探討,而被實用主義的經驗傳承所取代。這實在是中國人注重追求神韻的文化取向使然。然而,如今有機會可以探討國畫中構成畫面的那些基本造型元素,認識那些形態本身所具有的“語義”,對于更深入、更科學地理解與掌握筆墨技法及其所塑造的視覺語境意義非凡。
(2)為筆墨技法的語義正名
眾所周知,在計算機領域,數據是構成程序語言的基本單位,同時也是信息的載體。單個數據本身只是一個符號,并不具有任何意義,只有當數據被賦予特定的含義時,才使數據轉化成信息。如果數據作為構成語言的“字”和“詞”,那么數據的含義就是“字”和“詞”的語義。如果現在重新審視國畫中的點、線、面等基本元素本身,儼然就像藝術語言的“字”與“詞”。其間,千年以來積累的筆墨技法就是語義表達的直接參與者。比如用“介”字的筆法輔以水墨的濃淡傳達樹葉的意象與層次,稱作“介字葉”;用“釘頭鼠尾”的筆法傳達彈性、飄逸、飽滿的意象與審美。
從語義學的角度看,“義”(義):合宜的內容、道理。《說文》:“義,己之威義(儀)也,從我,從羊。”羊為美善之代表,強調合宜、尊道。《現代漢語詞典》對于“語義”的解釋是“詞語、句子等的意義”,就是“語素”本來的“意義”。如此,筆墨技法的語義就是造型元素的含義在特定環境下的客觀解釋與邏輯表達,就如“介”字形之于樹葉、“釘頭鼠尾”之于線描。所以這里的“語義”側重造型元素本身客觀的含義表達,即合理、合度、合宜、合道,這“道”就是事物現象背后的本體。對事物本體的認知是了解和運用造型技法傳達語意的關鍵所在。
(3)視覺語言的語義構成
無獨有偶,雖然東西方文化一個取意、一個重形,但對于現象背后事物的本體都有過自己的探索。佛教有“物如”之說,希臘有“本體論”之思考。隨著實用主義的經驗傳承遮掩了中國人對造型元素本身的理性探索,加之宋元以后文人畫的興盛,中國畫的抒情意味逐漸成為主流,筆墨意韻幾乎成為國畫的代名詞。
然而,基于希臘理性主義哲學的西方藝術一脈相承,對造型元素的基本構成法則及其變化規律進行了不間斷的探索。在古典寫實之后的一系列觀念運動中,逐漸摒棄了造像思維,轉而探究畫面本質的構成原理。無論是藝術還是設計,構成主義的貢獻都是無可規避的。包豪斯將構成主義對形態的解析與重構移植到實用設計當中,對后來的設計原理和設計方法影響深遠。朝倉直巳在其著作《設計的基礎造型》中探討了一系列關于造型文法的演變,為日本設計的發展奠定了理論基礎。從包豪斯的構成主義到日本的基礎造型,都表明一個不爭的事實和啟示——從筆墨技法的理性剖析入手,對基本造型元素的語義進行廣泛深入的探討和研究,勢必成為創立具有中國意味的視覺語言傳達系統的基礎環節。視覺傳達設計的語意傳達及表現力也將得益于此。
(1)語音語言與視覺語言的區別
普通的語言是基于聲音的,靠聲波傳遞,靠聽覺接收。所有的語義都要求傳遞者以語音作為載體事先“編碼”,從而賦予每一個音節特殊的含義。接受者正好相反,需要將聽到的聲音按一定原則“解碼”,從而識別出發送者所傳達的信息,理解其意思。
視覺語言有所不同,屬于視覺范疇,是基于形態的一種視覺傳達方式。視覺語言是由構成形態的最基本元素及其構成法則兩部分共同作用于人眼的一整套傳達意義的規范或符號系統。其中,基本視覺元素包括點、線、面、體,以及形狀、明暗、色彩、質感、空間,它們是構成一件作品的基礎。
由此,不難看出視覺語言無論本質還是傳達機制都與語音語言相去甚遠,是兩種完全不同的信息傳達方式。視覺語言的信息傳達是瞬間完成的,當人們觀看畫面,造型元素就同時刺入人眼,并形成心理影響。這一切不是來自觀者邏輯的理性思考,而是來自視覺的“語意”傳達。
(2)“語意”和“語義”辨析
前文已經闡述過“語義”的概念,此處不再贅述。關于“語意”:意,意思、意圖。《說文》:“意,志也。”心之所至,志向意念之意。顯而易見,“意”偏重于心之所念,側重于主觀表達。《現代漢語詞典》對于“語意”的解釋是“語言所包含的意義”。所以“語意”主要是傳達者將自己的主觀思想融進詞句后所表達的意思,重點并不是所傳達的詞句本身,而在于傳達者的情感和主觀意念。
(3)傳統筆墨技法的語義轉換
“線條”是中國畫筆墨技法的主要表現手段,甚至被冠以中國的藝術就是“線”的藝術。由此便可揣度中國畫家對線的駕馭決然是超凡入圣的,但中國畫的線條已經不再計較形態尺度的一分一毫,而是更多考量線條本身的韻律美和節奏美,并以此體現作者的思想品位與審美格調。
現代視覺心理學的研究表明,真正作用于人眼,使觀者感動并印象深刻的不是畫面中的某一個造型,而是由若干造型元素按一定關系所構成的畫面的整體構造。雖然畫面中的任一形態都參與其中,但是觀者所注意并為之感動的并不是它們,而是由這些形態構成的整體關系。換言之,觀者觀其形,而感于形之合。傳統筆墨技法的語義轉換也正在于此。
傳統筆墨技法所追求的是繪畫過程中有控制的提、按、行、頓、輕、重而產生的節奏與韻律的變化。視覺心理的運作機制要求創作者由筆墨語義的審美取向轉而關注筆墨技法對于畫面整體構造所傳達的視覺語意的積極作用。在這方面吳冠中先生為我們披荊斬棘,探索出了一條獨特的中國現代視覺藝術之路。
吳先生的畫作《嶗山松石》《水田》《殘荷》,筆墨語義簡練,頗具形式美感,只寥寥數筆,視覺語意就躍然紙上。雖然堪當國際巨作,但其線條筆法依然保持著純正的東方君子之風骨。《雙燕》《誰家大宅院》更是經典之作,既符合構成主義的視覺原理,又散發著古老的黑白氣韻,飽滿與空靈并存。《樓蘭何處》《冰天雪地》《遺忘之河》將傳統筆墨技法的語義轉換推向極致。在近乎純抽象的同時,仍能使畫面透過筆墨的轉折與濃淡,漫不經心地散發著濃濃的東方氣質。
中國畫講究“墨由筆出,筆由墨現”。筆墨的“語義”與視覺語言的“語意”傳達也正如此,即:通過筆墨技法在形態、構成等方面的語義轉換,拓展視野,傳達出具有鮮明的中國“語意”的視覺語言,使之成為具有中華文化印記的國際化的視覺語言。中國畫豐富的筆墨表現力將成為中國設計和藝術發展的新動力。
1.吳冠中.畫眼[M].上海:文匯出版社,2010.7.
2.朝倉直巳.藝術設計的平面構成[M].呂清夫譯.上海: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1987.1.
3.魯道夫·阿恩海姆.藝術與視知覺[M].滕守堯譯.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8.3.
4.李硯祖.藝術設計概論[M].武漢:湖北美術出版社,20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