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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談家·隱士·玄言詩人

2016-04-08 12:50:49卞東波
古典文學知識 2016年2期

卞東波

許詢,字玄度,小字阿訥,高陽新城(今屬河北)人,東晉時期著名的清淡家、高士和玄言詩代表詩人。他生卒不詳,曹道衡先生認為,其生年不早于晉成帝咸和至咸康年間(326—340),約卒于永和年間(345—356)(《晉代作家六考》三《許詢》,載《中古文學史論文集》,中華書局1986年版);而張可禮先生則將許詢生年具體到咸和五年(330)前后(《許詢生年和曹毗卒年新說》,《山東大學學報》1988年第2期)。《世說新語·規箴》第20則說:“王右軍與王敬仁、許玄度并善。二人亡后,右軍議論更克。”可見許詢先于王羲之卒,又《真誥》《書斷》載王卒于升平五年(361),許必卒于361年前,則許詢享年30左右,與史載其早卒相合。嚴可均輯《全晉文》卷一百三十五、逯欽立輯《先秦兩漢魏晉南北朝詩·晉詩》卷十二作者小傳皆謂許為“咸安(371—372)中征士”,并不準確。魏晉名士都喜服食五石散,許詢也不例外,而他早亡即可能與此有關。張彥遠《法書要錄》卷十《右軍書記》載:“未得安西問,玄度忽腫,至可憂慮。”“忽腫”可見其病情已經非常嚴重(參見余嘉錫《寒食散考》“散發后病狀及其將息節度之法”,載《余嘉錫文史論集》,岳麓書社1997年版)。許詢卒后,王羲之先是痛惜亡友,《右軍書記》又載:“七日告期,痛念玄度”,“痛念玄度,立如志而更速禍,可惋可痛者。”但從上文所引《世說·規箴》記載可見,許詢去世后,王羲之一度對他評論非常刻薄,后來做過丹陽尹的會稽名士孔巖看不下去了,就說明府(王做過會稽內史)以前和王、許交往,情誼很深,他們過世之后,卻不能保持友情的始終如一,這是我所不取的。王羲之聽后很是慚愧。

許詢出身于高陽許氏,為當時的世家大族,高祖父是魏中領軍許允,曾祖許猛曾為幽州刺史,祖父許式官至濮陽內史、平原太守;父親許歸以瑯玡太守隨晉元帝南渡江左,為會稽內史,因此安家于山陰。許詢一生未出仕,隱居在山陰(今浙江紹興)和永興(今杭州蕭山)兩地。《晉書》未給許詢立傳,唐代史家劉知幾對此頗有意見,《史通》卷八《人物》:“當三國異朝,兩晉殊宅,若元則、仲景,時才重于許、洛;何楨、許詢,文雅高于揚、豫。而陳壽《國志》、王隱《晉史》,廣列諸傳,而遺此不編。此亦網漏吞舟,過為迂闊者。”許詢與晉簡文帝、謝安、王羲之、孫綽、劉惔、支遁等名士多有交往,又是當時著名的玄言詩人,“文雅高于揚、豫”,在當時的名士圈子名氣很大,其名屢見于《世說》,若不立于《文苑傳》,也應立于《隱逸傳》。而且其后人在唐代甚為顯赫,許詢不入《晉書》,實乃《晉書》編纂之疏漏。許詢之傳略見于何法盛《晉中興書》(《太平御覽》卷五○三引)、舊鈔本《文選集注》卷六十三注引公孫羅《文選鈔》以及許嵩《建康實錄》卷八。許嵩也籍于高陽,應出于對鄉梓先賢的敬仰,才為其補一小傳。

許詢生活的年代,魏晉玄風依舊盛熾,名士們仍耽于揮麈談玄。許詢幼時聰慧穎秀,受到當時社會風尚的影響,他從小即顯出清談家的犀利談鋒,《世說·文學》第38則可見少年許詢的意氣:

許掾年少時,人以比王茍子。許大不平。時諸人士及于法師并在會稽西寺講,王亦在焉。許甚忿,便往西寺與王論理,共決優劣。苦相折挫,王遂大屈。許復執王理,王執許理,更至相覆疏,王復屈。許謂支法師曰:“弟子向語何似?”支從容曰:“君語佳則佳矣,何至相苦邪?豈是求理中之談哉?”

王茍子,即出身于瑯玡王氏的王修(334—357),也是當時清談場上的名士,13歲就著有《賢人論》,名士劉惔讀后稱賞不已。許詢對別人將他和王修相提并論,很不以為然,遂找機會與其一決高下。《世說》記載的這次許、王兩位少年的辯論頗有意蘊,形象地展現了魏晉清談的場景。從辯論雙方可以互換辯題也可見當日清談形式之多樣。雖然許詢兩次執理皆勝,但此時的清談越來越像名士的裝飾品,不再求所謂“理中”。“理中”是魏晉清談時的理想境界,《世說·賞譽》第133則注引《王蒙別傳》云:“蒙性和暢,能清言,談道貴理中,簡而有會。”“理中”意謂清談之語正與理合,而無多閑辭,使人心服口服(參見唐翼明《魏晉清談》,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年版)。少年許詢的名士派頭十足,但似乎風度不夠,其于對手“苦相折挫”,逞強好勝于斯可見。雖然不是“求理中之談”,即不是為了求真,而是為了求勝;但少年時代許詢銳利的談鋒,為他后來成為清談名家奠定了基礎。他的清談天賦,長大后得到進一步的發揮,《晉中興士人》說:“許詢能清言,于時人皆欽慕仰愛之。”(《世說·言語》第73則注引)他成了清談場上的高手。

上文中的“支法師”,即當時高僧支遁(314—366,字道林),他與許詢關系介于師友之間,許詢也多次與他談玄論佛:

支道林、許掾諸人共在會稽王齋頭。支為法師,許為都講(注引《高逸沙門傳》曰:道林時講《維摩詰經》)。支通一義,四坐莫為厭心;許送一難,眾人莫不抃舞。但共嗟詠二家之美,不辯其理之所在。(《世說·文學》第40則)

《高僧傳》卷四《晉剡沃洲山支遁傳》中有相似的記載:“晚出山陰,講《維摩經》,遁為法師,許詢為都講,遁通一義,眾人咸謂詢無以厝難,詢設一難,亦謂遁不復能通,如此至竟,兩家不竭。”這兩則故事所記清談的場所不同,但故事的場景基本相同。前者中的“會稽王”即后來的晉簡文帝,他也是清談的愛好者。“法師”是清談中的主講人,而“都講”則是掌問難之人。這則故事雖然發生在1600多年前,但其中展現的清談的程序、內容、過程,以及聽眾的反應皆值得玩味。這里劉孝標特別注出所談為《維摩詰經》,別有意味。《維摩詰經》在六朝士人中極為流行,其宣揚的“在家居士”的觀念很符合魏晉名士的出處觀;更重要的是維摩詰亦是一位辯論的高手,《維摩詰經》卷二《方便品》稱他“辯才無礙,游戲神通”(參見孫昌武《六朝名士與維摩詰》,載《中國文學中的維摩與觀音》,高等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范子燁《中古文人生活研究》第四章《清談的歷史還原》,山東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古人所繪的維摩詰畫像就是一位手執麈尾的名士形象。果然是棋逢對手,史料沒有記載這場高峰對決的結果,但勝負似乎已經不重要了。支遁與許詢的唇槍舌劍,不但給聽眾以思想與語言沖擊,還帶來了知性與哲思的享受,更是一場美學與精神的盛筵!一場與形而下的日常生活完全沒有關聯的玄言清談,能讓主客都達到“莫不抃舞”的狀態,可見兩人的清談達到了一種藝術境界。后人對這次清談史上的勝事雅詠不輟,如貫休《禪月集》卷十九《蜀王入大慈寺聽講》:“只緣支遁譚經妙,所以許詢都講來。”endprint

按當時世家大族的慣例,許詢成年就可以出仕,不過他似乎很早就絕意仕途,《建康實錄》卷八稱其“幼沖靈,好泉石,清風朗月,舉酒永懷”。司徒蔡謨曾辟他為掾屬,但他沒有應命(《文選》江文通《雜體詩三十首》李善注引《晉中興書》)。盡管他一天官也未做過,但后人提起他時總稱之為“許掾”,許詢聽了一定會不悅。因為其父許歸在會稽為官,所以許詢早年隱居在山陰,會稽是六朝核心文化區域“三吳”之一,山陰就為該郡的治所,是當時名士的聚集地,“會稽山水名天下,由晉以來群賢所游集也”(明釋妙聲《東皋錄》卷中《送臻上人西游序》)。王羲之曾為會稽內史,謝安出仕前也隱居在會稽東山;會稽山水景色絕美,當時大名士王獻之曾說:“從山陰道上行,山川自相映發,使人應接不暇。若秋冬之際,尤難為懷。”(《世說·言語》第91則)許詢隱居山陰時,流連于山光水色之間,又與居于此地的名士交游。《世說·雅量》第85則注引《晉中興書》說:“(謝)安先居會稽,與支道林、王羲之、許詢共游處。出則漁弋山水,入則談說屬文,未嘗有處世意也。”“出則漁弋山水,入則談說屬文”,雖是形容謝安的生活,但許詢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許詢后來移居到浙江北部的永興,史載其“策杖披裘,隱于永興西山”(《建康實錄》卷八)。“策杖”在魏晉文學中是希企隱逸的典型意象,曹植《苦思行》說:“中有耆年一隱士,須發皆皓然;策杖從我游,教我要忘言。”左思《招隱詩》也說:“杖策招隱士。”“披裘”則用《高士傳》中披裘公五月披裘而負薪,見路上之遺金而不為所動的典故,也就是說隱士不慕榮利之意。隱居中的他過著閑云野鶴般的生活,《世說·棲逸》第16則載:“許掾好游山水,而體便登陟。”許詢隱居的永興,甚至因為他在這里“憑樹構堂,蕭然自致”,改名為蕭山,并沿用至今(《建康實錄》卷八)。他后又移往皋屯之巖,后人稱之為“許玄度巖”(《太平寰宇記》卷九十六引孔靈符《會稽記》),他的莊園也被稱為“許詢園”(《嘉泰會稽志》卷十三),可見當地人對許詢崇敬之深;亦可見在六朝,名士與地域之間存在著相互定義的一面。

魏晉之時,受玄學“得意忘言”說的影響,興起了所謂“朝隱”“市隱”的風習。如嵇喜《答嵇康詩四首》其三說:“都邑可優游,何必棲山源。”《晉書·鄧粲傳》載粲語曰:“夫隱之為道,朝亦可隱,市亦可隱。隱初在我,不在于物。”所以王康琚《反招隱詩》中說:“小隱隱陵藪,大隱隱朝市。”《世說·棲逸》第13則載:“許玄度隱在永興南幽穴中,每致四方諸侯之遺。或謂許曰:‘嘗聞箕山人似不爾耳!許曰:‘筐篚苞苴,故當輕于天下之寶耳!”《易·蠱卦》中說,隱士“高尚其事,不事王侯”,更不會接受王侯饋贈之物。“箕山人”指許由,堯想將天下讓給許由,許由不欲聞之,洗耳于潁水之濱,后隱居在“潁水之陽,箕山之下,終身無經天下色”(《高士傳·許由傳》);《易·系辭》中說:“圣人之大寶曰位,”也即天子之位。“筐篚苞苴”指的是用竹筐裝著的禮物。許詢意思是說,隱士都不把天子之位放在眼里,哪里還會因這點饋贈的禮物而放棄操守呢?雖然不無強辯的味道,但可看出許詢的隱逸方式與傳統的穴巖之隱很不一樣,很像后來所謂的“通隱”。稍晚于許詢的隱士戴逵就是當時所謂“通隱”的代表:“多與高門風流者游,談者許其‘通隱。”(《世說·雅量》第34則注引《晉安帝紀》)這種“通隱”的風尚追溯起來的話,可以追到許詢。這也是魏晉隱逸新風的表現,正如日本漢學家吉川忠夫先生所言:“隨著穩定的體制即門閥世族社會的確立,出現了與以往殊異的逸民形態,即不遁世的逸民,不嘗艱辛的隱逸。”(吉川忠夫《六朝士大夫的精神生活》,載《日本學者研究中國史論著選譯》[第七卷],中華書局1993年版)隱士之所以能“不嘗艱辛”,一方面與一些隱士本來就出身高門,如許詢,家里有比較雄厚的經濟基礎有關;另一方面,也與其“不遁世”,與“高門風流者游”,從而得到“諸侯之遺”有關。

東晉時的隱風,有一種“隱士名士化”“名士隱士化”的傾向,有時隱士與名士之間的界線比較模糊。許詢是當時“隱士名士化”的典型代表,他住得山林,入得皇宮。東晉簡文帝(320—372)、京城最高長官丹陽尹劉惔都是他的好友,許詢曾造都城:“停都一月,劉尹無日不往,乃嘆曰:‘卿復少時不去,我成輕薄京尹!”(《世說·寵禮》第4則)劉惔對許詢贊不絕口,他離開后仍戀戀不舍:“許玄度送母,始出都,人問劉尹:‘玄度定稱所聞不?劉曰:‘才情過于所聞。”(《世說·賞譽》第95則)許詢的名士風度及隱士情懷征服了劉惔:“劉尹云:清風朗月,輒思玄度。”(《世說·言語》第73則)后人對此吟詠頗多,王勃《王子安集》卷七《越州永興李明府宅送蕭三還齊州序》:“許玄度之清風朗月,時慰相思。”倪瓚《倪云林詩集》卷四《別張玄度》:“清風明月許玄度。”“清風朗月”大概是劉、許清談時的情景,而在后人看來,許詢似乎就是那一縷清風,一輪朗月,“清風朗月”后來亦成為許詢的一張名片,正是其名士風度的最好表征。劉惔亦是著名的清談家兼名士,許詢的清談功夫正是他深所折服的;許詢又是當時有名的高士,魏晉時人都有希企隱逸的心理,許詢的隱士風范也是劉惔欣賞的,《晉書·劉惔傳》稱其“尤好《老》《莊》,任自然趣”,孫綽稱他“居官無官官之事,處事無事事之心”,是“朝隱”式的人物,也是所謂“名士隱士化”的代表。許詢是無官之隱,劉惔是有官之隱,兩者自然惺惺相惜。

就是當時的皇帝也不免為許詢的魅力所吸引:

許掾嘗詣簡文,爾夜風恬月朗,乃共作曲室中語。襟懷之詠,偏是許之所長。辭寄清婉,有逾平日。簡文雖契素,此遇尤相咨嗟,不覺造膝,共叉手語,達于將旦。既而曰:“玄度才情,故未易多有許。”(《世說·賞譽篇》第144則)

這里又提到“風恬月朗”,大概許詢在這種情況下清談水平發揮最好。“曲室”即密室,可見晉簡文帝對許詢的信任。在中國文化史上,能夠在密室中與皇帝通宵達旦清談的隱士,估計許詢是第一人,也是唯一一人。所談的內容自然有玄言佛理,而且許詢還作“襟懷之詠”,可能就是許詢擅長的玄言詩。簡文帝也是清談高手,《晉書·簡文帝紀》稱他“清虛寡欲,尤善玄言”,他與許詢也一向情趣相投,當晚的晤談,更為其風度傾倒,先是促膝相談,后又執手共語。許詢受到的禮遇,魏晉名士罕有媲美者,甚至在中國歷史上也不多見。《漢書·賈誼傳》載:“后歲余,賈生征見。孝文帝方受厘,坐宣室。上因感鬼神事,而問鬼神之本。賈生因具道所以然之狀。至夜半,文帝前席。”賈誼也得到與皇帝單獨論事的機會,但所談內容是與賈誼所學無關的“鬼神事”,所談地點是在文帝齋戒的未央宮的宣室中,而非“曲室”;雖然亦談至“夜半”,也成功地讓皇帝“前席”,但“前席”與“造膝”甚至“叉手”還是有差異的。于此可見,晉簡文帝對許詢的賞識。投桃報李,許詢對劉惔、簡文兩人也有美評:“許玄度言:《琴賦》所謂‘非至精者,不能與之析理,劉尹其人;‘非淵靜者,不能與之閑止,簡文其人。”(《世說·賞譽》第111則)許詢用的是嵇康名作《琴賦》中語,稱贊劉惔是清談析理的高手,而簡文帝雖貴為人主,卻為人沉靜,心若止水,評價不可謂不高。其中不無揄揚,也可見許詢與他們關系非同一般。endprint

朋友之間也不只有相互頌揚,下面一事別有意蘊:“簡文與許玄度共語,許云:‘舉君親以為難。簡文便不復答。許去后而言曰:‘玄度故可不至于此!”(《世說·輕詆》第18則)據《三國志》卷十一《邴原傳》注引《邴原別傳》說:“太子燕會,眾賓百數十人,太子建議曰:‘君父各有篤疾,有藥一丸,可救一人,當救君邪,父邪?……太子咨之于原,原悖然對曰:‘父也。”君父同時有疾,惟一的一丸藥給誰服用,確實是兩難的抉擇,背后其實是忠孝兩種價值觀的博弈。邴原是三國時著名的隱士,他的選擇說明在隱士心中孝的價值大于忠。許詢當簡文面不便說“以藥救父”,只有說“以舉君親以為難”,但其中透出的意思是隱士只可友之,而不可臣之。(參見唐長孺《魏晉南朝的君父先后論》,載《魏晉南北朝史論拾遺》,三聯書店1983年版。又唐翼明《魏晉清談》第三章《清談內容考察》)

名士孫綽(314—371)也是許詢的好友,兩人也是玄言詩的代表人物。孫綽十分欣賞那位比他年輕的朋友:“孔父有言,后生可畏,灼灼許子,挺奇拔萃。”(《答許詢》其五)“挺奇拔萃”可見許詢確實是少年穎慧過人。在孫、許二人的推動下,玄言詩成為籠罩當時詩壇的詩體,盛行一時,他們也被后人并稱為“孫許”,譽為“一時文宗”(參見長川谷滋成《孫綽の研究:理想の“道”に憧れる詩人》,汲古書院1999年版)。鐘嶸《詩品序》說:“永嘉時,貴黃老,稍尚虛談。于時篇什,理過其辭,淡乎寡味,爰及江表,微波尚傳,孫綽、許詢、桓、庾諸公,詩皆平典似《道德論》。”卷中又稱“孫、許彌善恬淡之詞”。孫、許玄言詩特征就是“理過其辭”,也就是說詩歌表達玄理的成分過重,其風格就是平淡典質(“平典”),缺乏情韻。所謂“恬淡之詞”與“淡乎寡味”意思相同,就是說詩歌在美學上過于稀釋,故鐘嶸對他們的詩評價不甚高,將他們列為下品。蕭子顯《南齊書·文學傳論》也說:“江左風味,盛道家之言,郭璞舉其靈變,許詢極其名理。”意即許詢在文學上將玄言發揮到極致。這種“貴黃老”“盛道家之言”的玄言詩,由于忽視了文學的抒情性,自然文學性不是很高,可以視之為押韻的清談。這種詩風與創作主體的身份是契合的,他們都是清談大家,玄言詩可以說是清談更藝術化、更精致化的形式。《文選》中沒有選錄許詢一篇作品,可見齊梁人對玄言詩并不認可。不過,從另外一個角度來看,中國自古有“詩言志”“詩緣情”的傳統,而許詢等人以詩來言理,實際上也擴大了中國詩歌的表現空間,即詩可以言志抒情,也可以言形而上之理,宋代的理學詩、理趣詩未必不源于魏晉時的玄言詩。饒宗頤先生在談到他所作的“形上詞”時,也說到中國也有“形上詩”的傳統,可以上溯到孫、許的玄言詩(參見施議對《為二十一世紀開拓新詞境,創造新詞體——饒宗頤形上詞訪談錄》,《文學遺產》1999年第5期)。在21世紀的今天,我們不應再持齊梁人對玄言詩的偏見,應該發現玄言詩的異量之美。

《世說·文學》第85則載,簡文帝稱許詢語:“玄度五言詩,可謂妙絕時人。”孫綽《答許詢詩》其八云:“貽我新詩,韻靈旨清。桑如揮錦,瑯若叩瓊。”他們對許詢的文學創作給予了很高的評價,但許詢的文集并沒有流傳下來。《隋書·經籍志》著錄《許詢集》原有八卷,《舊唐書·經籍志》《新唐書·藝文志》并著錄為三卷。至于鄭樵《通志》卷六十九著錄“處士《許詢集》三卷”,高似孫《剡錄》卷五著錄“《許詢集》三卷”,只是承舊史之遺文,并不表明宋時《許詢集》仍存,大概宋代就已經散佚。唐人許嵩所編的《建康實錄》卷八中引用到一條《許玄度集》,這是展現唐代《許詢集》原貌的珍貴資料。逯欽立先生所輯《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中華書局1983年版)載其殘詩斷句三首,嚴可均所輯《全晉文》有其所作《白麈尾銘》《墨麈尾銘》兩篇。目前許詢存世的作品很少,不過筆者又從方志中發現許詢佚詩一句。宋《嘉泰會稽志》卷九“北干山”條:“在縣北一里。《舊經》云:晉許詢家于此山之陽,其詩云:‘蕭條北干園。”又卷十三“許詢園”條:“在蕭山縣北干山下。《圖經》云詢家此山之陽,故其詩曰:‘蕭條北干園也。”明林策修、張燭纂、魏堂續增《蕭山縣志》卷一地理志“許詢園”條載:“在北干山下,其詩曰:‘蕭條北干園。”雖然只有一句佚詩,但也是這位存詩不多的玄言詩人留下來的吉光片羽,彌足珍貴。

就其存詩而言,玄味并不是很重,余嘉錫認為:“簡文之所以盛稱之者,蓋簡文雅尚清談,詢與劉惔、王蒙輩并蒙歡賞,以詢詩與真長之徒較,固當高出一頭,遂爾咨嗟,以為妙絕也。”(《世說·文學》第85則箋疏)確為的語。與他的朋友孫綽比,其文才似不如之:“支道林部孫興公:‘君何如許掾?孫曰:‘高情遠致,弟子蚤已服膺;一吟一詠,許將北面。”(《世說·品藻》第54則)與孫綽相比,許詢“高情遠致”的隱士風范在當時更為著稱。

許文雨《詩品講疏》言:《剡溪詩話》“引許詢詩‘青松凝素髓,秋菊落芳英,‘丹葩耀芳蕤,綠竹陰閑敞,‘曲欞激鮮飚,石室有幽響,均善造狀。而詢詩‘丹葩二句,尤與左思詩‘白雪停陰岡,丹葩耀芳林近似。若謂太沖宗歸建安,則詢詩又豈異趣哉?”文中所引“丹葩”“曲欞”之句實乃江淹《雜體詩三十首·許征君自序》中的擬詩之句,《剡溪詩話》乃宋人高似孫所作,這里許氏受到了誤導。川合康三先生《中國的自傳文學》第五章《詩歌中的自傳》沒有提到許詢的《自序詩》,雖然其詩已佚,但至少是第一首以“自序”(自敘)為名的“自傳詩”。原詩已佚,從江淹的擬詩中亦可嘗臠知鼎,大概是自敘其高逸之情的。詩中的感情近似于左思在《招隱詩》中抒發的投身幽穴山林,體會自然的仁山智水之樂的理想,并盡力美化隱逸生活。

許詢現存的詩并非那么“妙絕”,不過其兩篇銘:《白麈尾銘》《墨麈尾銘》,卻寫出了魏晉名士揮麈清談時的神韻。麈尾是名士清談之時必不可少的助談之具,也是魏晉名士風度的象征。許詢筆下的麈尾仿佛就是清談中名士的化身:“蔚蔚秀氣,偉我奇姿,荏蒻軟潤,云散雪飛。”(《白麈尾銘》)麈尾之美,就是名士之美。清談時,名士手執麈尾豎義談玄,“通彼玄詠,申我先子”(《墨麈尾銘》),麈尾指向的正是談鋒所向;執之可以將玄理闡釋入微,“君子運之,探玄理微。因通無遠,廢興可師”(《白麈尾銘》)。從而將清談導入一種至美之境:“體隨手運,散飆清起。”(《墨麈尾銘》)清談時,麈尾與魏晉名士在美學上可謂是一體的。

許詢不但愛好莊老,也是位虔誠的佛徒。高僧支遁與他長期周旋,亦師亦友。而他為了表示崇佛,“舍永興、山陰二宅為寺,家財珍異悉皆是給”(《建康實錄》卷八),后來皇帝下詔,其山陰舊宅,舍為祗洹寺;永興新居,舍為崇化寺。其佛心亦影響到其文學創作,《世說·文學》注引檀道鸞《續晉陽秋》稱其與孫綽將莊老之言“加以三世之辭”,即在玄言詩中夾入佛教生死輪回之說,這可能是中國文學史上比較早以佛理入詩的例子,也是中國佛教文學的先聲。據王隱《晉書》載:“王羲之初渡江。會稽有佳山水,名士多居之。與孫綽、許詢、謝尚、支遁等宴集于山陰之蘭亭。”(《太平御覽》卷一九四引)許詢雖然參與了這次蘭亭盛會,但不過現存的蘭亭詩中并不見其詩,可能未作,亦可能失傳。

許詢終生未仕,《晉書》也未立傳,但他的后人在唐代比較顯達,多見于《新唐書·宰相世系表》。據《宰相世系表》,他的后人分為兩支:一支徙居杭州新城,唐高宗時的宰相許敬宗就出身于新城許氏;一支梁末遷徒到北周,家于安陸,唐高宗時的宰相許圉師即為安陸許氏,李白就曾入贅到許家,娶許圉師孫女為妻。

許詢去世很早,但他的風流一直在傳遞。晉宋之際陶淵明的《晉故西征大將軍長史孟府君傳》中出現了對許詢描繪:“高陽許詢有雋才,辭榮不仕,每縱心獨往。”“有雋才”即指他的詩才,而“辭榮不仕”則表明他的隱士身份,“縱心獨往”正是魏晉人追求的率性任情的名士風度。陶淵明不愿為五斗米向鄉里小兒折腰,毅然在彭澤令任上掛冠而去,也是這種“縱心獨往”的表現。

魏晉風流已經消歇,但通過《世說新語》,魏晉名士的風流雅事不但傳之后世,而且逐漸經典化,許詢與王羲之、謝安、支遁等名士的交游也成為魏晉風流的一部分,后人對他們倘佯在會稽山水之間的詩意生活向往不已,不但詠之于詩,還繪之于圖,宋周《清波雜志》卷十二載:“頃于池陽一士大夫處,見紙上橫卷《山陰圖》……龍眠李伯時畫許玄度、王逸少、謝安石、支道林四人像,作《山陰圖》。玄度超然萬物之表,見于眉睫;逸少藏手袖間,徐行若有所觀;安石膚膄秀澤,著屐返首與道林語;道林羸然出其后,引手出相酬酢。皆得其意,俯仰步趨之間,筆墨簡遠,妙絕一時。”“超然物表”不僅是宋代大畫家李伯時對東晉高士許詢的文化想象,也是宋人對魏晉風流的追懷。

(作者單位:南京大學文學院)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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