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大新
謝肇淛(1567—1624),字在杭,號武林、小草齋主人、山水勞人,明長樂(今屬福建)人。他博學多才,善詩文,嗜藏書,勤于著述,“居常喜博覽自‘六經、子、史,以至象胥、稗虞、方言、地志、農圃、醫卜之書無不蓄,亦無所不潄其芳潤,淹通融貫,隨叩隨應,更無所疑難。故發為詩文,宏暢豐瞻,一瀉千里。”徐《中奉大夫廣西左布政使武林謝公行狀》,《小草齋文集》附有《小草齋詩集》《游燕集》《五雜組》《文海披沙》《滇略》《百粵風土記》《長溪瑣語》等著作三十余種,內容廣泛,對晚明閩中文壇影響甚大。筆記《五雜組》是其代表著作之一。《五雜組》共十六卷,內容包羅萬象,天文、地理、政治、經濟、社會、文化,無所不記,“囊括包舉,六合內,六合外,靡不存且論也”(潘方凱《〈五雜組〉跋》)。作者對此書亦頗自許,《寄徐興公》認為“大率王瑯琊《宛委》、胡元瑞《筆叢》之類”(《小草齋集》卷二十一)。
謝肇淛為飽學之士,《五雜組》集中體現了他的讀書理念,論及讀書態度、讀書方法、讀書與治學、讀書與治世等方方面面,不乏真知灼見,足以“發人蒙覆,益人意智”(李維禎《〈五雜組〉序》)。
文字的發明和書籍的出現,極大地促進了人類文明的發展,豐富了人的精神世界。讀書是人類特有的文明行為,是人們修身、養性、明理的主要方式之一。科舉取士制度出現后,讀書與功名利祿日益聯系起來,讀書人動機不純、不正,過分功利化、庸俗化的讀書目的,得到世俗社會的廣泛認同,《神童詩》曰:“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多少寒門子弟期盼著一朝登科,魚躍龍門,光宗耀祖,升官發財。謝肇淛分析科舉制度造成的讀書弊端,說:
唐及宋初皆以詩賦取士,雖無益于實用,而人之學問、才氣一覽可見,且其優劣自有定評,傳之后代足以不朽。自荊公制義興,而聰明才辯之士妥首帖耳,勤呫嗶之不暇矣。所謂變秀才為學究者,公亦自知其弊也。至我國家,始為不刊之典。且唐、宋尚有雜科,而國家則惟有此一途耳。士童而習之,白而紛如,文字之變,日異月更,不可窮詰,即登上第、取華者,其間醇疵相半,瑕瑜不掩,十年之外便成芻狗,不足以訓,今不可以傳后,不足以裨身心、不足以經世務,不知國家何故而以是為進賢之具也?宣、正以前尚參用諸途,吏員薦辟皆得取位卿相,近來即鄉薦登九列者亦絕無而僅有矣。上以是求,即下不得不以是應,雖名公鉅卿往往出于其間,而欲野無遺賢終不可得已。后有作者,人材薦辟之途,斷所當開,而用人資格亦當少破拘攣可也。(《五雜組》,上海書店出版社2001年版)
他批評科舉制度“變秀才為學究”,既“不足以裨身心”,又“不足以經世務”,科舉制度培養的不是真正的讀書人,不是真正的賢才。晚明時,科舉弊端越發凸顯,世風日下,人心浮躁,謝肇淛痛陳時弊,說:“今之號為好學者,取科第為第一義矣,立言以傳后者百無一焉,至于修身行己則絕不為意矣,可謂倒置之甚。”“今人之教子讀書不過取科第耳,其于立身行己,不問也。”越來越多的人將修身立言的讀書理念拋諸腦后,讀書極端工具化、異己化,僅僅視為進身之階,成為博取“朱紫”富貴的捷徑與手段,學風因此更加頹敗,讀書風氣愈發庸俗化。他批評急功近利的讀書行為,指出子弟賢愚不在“窮達”,而在“不可令讀書種子斷絕”,說:
裴晉公有言:“吾輩但可令文種無絕,然其間有成功,能致身卿相則天也。”葉若林云:“后人但令不斷書種,為鄉黨善人足矣,若夫成否則天也。”此二語政同。黃山谷云:“四民皆有世業,士大夫子弟,能知忠信孝友斯可矣,但不可令讀書種子斷絕。”噫!今之人但知教子弟取富貴耳,非真能教之讀書也,夫子弟之賢不肖,豈在窮達哉?有富貴而隕其家聲者,有貧賤而振其世業者,未可以目論也。
痛惜“好利之人多于好色,好色之人多于好酒,好酒之人多于好弈,好弈之人多于好書”的社會現象,直斥“書中自有黃金屋”的勸世之語俗陋不堪。
讀書是古代文人的生活常態,他們以讀書娛情悅性,是“悅讀”,而不是苦讀,古人對讀書之樂的感受也多有體會。謝肇淛說自己“讀未曾見之書,歷未曾到之山水,如獲至寶、嘗異味,一段奇快難以語人也”。他以閑雅之筆描述這種難以言表的讀書之樂:“凄風苦雨之夜,擁寒燈讀書,時聞紙窗外芭蕉淅瀝作聲,亦殊有致。此處理會得過,更無不堪情景。”“雨打芭蕉,擁燈讀書”的詩情雅意和如游山水、如品珍味的讀書樂趣,這是謝肇淛心中的極樂世界,自非惡俗之人可以領悟到的。謝肇淛以科名入仕,但他并不主張為博取功名而徹夜苦讀,認為讀書是修身、明理、資學,是享受生活的一種方式,以身殉科第實是不智之舉:
夜讀書不可過子時,蓋人當是時諸血歸心,一不得睡則血耗而生病矣。余嘗見人勤讀,有徹夜至嘔血者,余嘗笑之。古人之讀書明義理也,中古之讀書資學問也,今人之讀書不過以取科第也,而以身殉之,不亦惑哉?《莊子》所謂“臧谷異業,其于亡羊均”者,此之謂也。
勤讀徹夜至嘔血,只不過以取科第,只是追名逐利之徒,已經遠離讀書真諦了。
謝肇淛認為讀書有成是有條件的,既要有書能讀,又要有一定的天賦與悟性:
好書之人有三病,其一,浮慕時名,徒為架上觀美,牙簽錦軸,裝潢炫曜,驪牝之外一切不知,謂之無書可也;其一,廣收遠括,畢盡心力,但圖多蓄,不事討論,徒涴灰塵,半束高閣,謂之書肆可也;其一,博學多識,矻矻窮年,而慧根短淺,難以自運,記誦如流,寸觚莫展,視之肉食面墻誠有間矣,其于沒世無聞均也。夫知而能好,好而能運,古人猶難之,況今日乎。
如果只是圖浮名,炫裝潢,只藏不讀,等于無書;盡力搜求,只貪量多,不論內容,束之高閣,只能算書肆;勤于記誦,卻缺乏悟性,難于理解運用,沒有真知卓見,仍屬不學無術之輩。要做到“知而能好,好而能運”,才是謝肇淛首肯的讀書上乘境界。謝肇淛對好書之人“三病”的批評非常值得今人借鑒。悟性之外,勤奮也是讀書有成的必要條件,即使天資聰慧,不勤學也難以成才。他說:“其有不事搜獵,造語精進者,此是天才,抑由夙慧。然南山之木,不揉自直,磨而礱之,其入不益深乎?高才之士,多坐廢學,良可惜。”高才而廢學,實為憾事。endprint
謝肇淛總結自己多年的讀書經驗,認為讀書與著書相輔相成,而藏書的益處則在于讀書治學提供方便:
少時讀書,能記憶而苦于無用;中年讀書,知有用而患于遺忘。故惟有著書一事,不惟經自己手筆可以不忘,亦且因之搜閱簡編,遍及幽僻,向所忽略今盡留心,敗笥蠹簡皆為我用。始知藏書之有益,而悔向來用功之蹉跎也!
不同年齡,讀書不同,讀書要總結經驗,講究方法。要勤奮讀書,勤記、勤用,動手、動筆,用心思考。不然,“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
謝肇淛深刻認識到啟蒙教育對讀書治學的影響,說:
今天下讀書不識字者固多,而目前尋常之字,誤讀者尤多。其于四聲之中,上、去二聲極易混淆。所以然者,童蒙之時,授書塾師皆村學究,訛以傳訛,及長則一成而不可變,士君子作數篇制義取科第,其于經籍十九束之高閣矣,誰復有下帷究心者?即有一二知其非,而一傳眾咻,世亦不見信從也。故欲究四聲之正者,當于子弟授書之時逐字為之改正,然與世俗不諧,駭人耳目,人反以為侏矣。如上、下、動、靜等字,皆當從上聲,人有不笑之者乎?
字詞的讀音,文章的句讀,一字一詞,一句一文,啟蒙之時的正確教導至關重要,文字、音韻是基礎,童子功一定要打牢,否則,誤讀誤解,以訛傳訛,貽害甚遠。
漢語崇尚簡約,沒有繁瑣的語法規則,文章的靈動與韻味,需要靈心慧性,悉心品味,方能領會其中妙處。因此,古人讀書十分講究悟性,重視靈感,即所謂“只可意會,不可言傳”,而“博覽”則是獲得這種“悟性”不可或缺的途徑和基礎,是歷代學者極力推崇的讀書方法。謝肇淛自述“八九歲即好觀史書,至于亂離戰爭之事,尤喜談之,目經數過,無不成誦;然塾師所授不過編年節要,《綱鑒》《要略》而已,后乃得《史記》《漢書》及《朱子綱目》讀之,凡三四過”。以親身經歷強調讀書博覽的重要性,說:“讀書者,不博覽稗官諸家,如噉粱肉而棄海錯,坐堂皇而棄臺沼也,俗亦甚矣。”又說:“博古而不通今,一病也;鉤索奇僻而遺棄經史,二病也。《孟子》之文,每一議論必引《書》或《詩》以證之;今人為文,旁探謳諺而不知引經,是為無本之學矣。”謝肇淛興趣廣泛,博覽諸家,經、史、子、集,無所不讀,認為讀書僅僅“專”是不夠的。踏步強調博古還需通今,不能做書呆子。讀書不能只求“奇僻”,滿足好奇心,學要有所本,“四部”中,經、史最為重要,舍棄經、史,是為“無本之學”。
孔子曰:“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謝肇淛強調獨立思考,反對死讀書、讀死書,說:
博學而不能運筆,天限之也,陸澄、劉杳是也;高才而苦無學術,人棄之也,戴良、李賀是也。然以才勝者,患其跅馳,可以陶鑄,若徒書廚、經庫,吾末如之何也已。
僅僅博學是不夠的,還要會寫;僅僅有才是不夠的,還要有學識。讀書要善于思考,有自己的獨特見解,若只能復述古人、他人的思想,那么其人充其量不過是“書櫥、經庫”而已,終將為人所棄。
傳統儒學要求讀書人修身、齊家,以治國、平天下為己任,謝肇淛也認為學術與治世密不可分,說:
唐、虞、三代君臣之相告語,莫非危微精一之訓。彼其人皆神圣也,故投之而即入,受之而不疑。下乎此者,便當納約自牖,就其聰明之所及而啟迪之,如教子弟然。夫子于顏、曾,不絕克復、一貫之訓,而于伯魚,不過學《詩》、學禮而已,因其材也。故主有所長則就其長而擴之,主有所短則就其短而翼之,時當治平則當陳潤色之略,時值喪亂則當先救正之方,使之明白而易曉,簡易而可行,求有益于世而已。宋人硁硁守其所學,必欲強人主以從己,若哲、徽、寧、理,皆昏庸下愚之資,而嘵嘵以正心、誠意強聒之,彼且不知心意為何物,誠正為何事。若數歲童蒙,即以《左》《國》、班、馬讀之,安得不厭棄也?
他強調讀書人要學有所用,大公無私,有擔當精神,關心現實,于君國大事,應當因勢利導,順勢而為,既不可固執己見,欲強人主以從己,也不可做書呆子,只會空談正心、誠意,誤君誤國。
謝肇淛還對“文章窮而后工”之說提出自己的見解,說:
人有恒言:“文章窮而后工。”非窮之能工也,窮則門庭冷落,無車塵馬足之嬲;事務簡約,無簿書酬應之繁;親友斷絕,無征逐游宴之苦;生計羞澀,無求田問舍之勞。終日閉門兀坐,與書為仇,欲其不工,不可得已。不獨此也,貧文勝富,賤文勝貴,冷曹之文勝于要津,失路之文勝于登第,不過以本領省而心計閑耳。至于圣人拘囚演《易》,窮厄作經,常變如一,樂天安土,又不當一例論也。
貧窮失意者往往能寫出文采出眾之文,究其原因,并非“文章憎命達”,而是貧困不得志,反倒沒有俗事纏身,一心讀書,日久其文自工。
大廈將傾的晚明時代,社會上彌漫著末世情懷,物欲橫流,流弊叢生,身處其中的不少讀書人也難免與世沉浮,謝肇淛卻依然堅守著讀書人的傳統本色,延續“讀書種子”,他的讀書理念也因此顯得彌足珍貴。
(作者單位:福建師范大學文學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