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之驍
書信,又稱手札,書札,古稱尺牘,也有形象地稱之為來鴻、鴻雁、青鳥、雙鯉、紅鱗、尺素、裁云等,富有詩情畫意。作為人際之間不拘異時異地,傳情達意,進行社會交往的主要方式,書札,它是人類文明發展到相當的高度的必然產物。使人千里之外,也能相知相識如同面晤,言其親切細膩有類于日記。民國文人梁實秋在他的小品文《信》中說過:“我國尺牘,尤多精粹之作。”所謂精粹之作,我以為非文化名人書札莫屬。如司馬遷《報任安書》、孔融《與曹操論酒書》、韓愈《答李翊書》、蘇轍《上樞密韓太尉書》、林覺民《與妻書》、傅雷的《傅雷家書》等諸如此類的文化名人書札,堪稱傳世經典。名人之所以著名,大多由于其有名著,有名業,有非凡之智慧與才藝,有非凡之生活經歷與能力,更重要的是必有非凡之秉性與精神追求。而清朝咸豐年間鄞縣(今寧波)名人徐時棟寫給上元(今南京)名人朱緒曾的《與朱述之司馬書》這封書信,就是一篇難得的傳世佳作。
一、 徐時棟與朱緒曾
徐時棟(1814—1873),字云生,后改字定宇,一字同叔。號澹齋,別號小耕,又號西湖外史,文人稱之柳泉先生。因其在族中同輩排行十三,故又被稱為徐十三。其父從商,常造福鄉里,修橋鋪路,修廟建私塾,喜歡藏書、讀書,一心希望六個兒子好好讀書,光宗耀祖。道光十三年(1833),第三個兒子徐時棟考中寧波府生員,二十六年(1846)參加鄉試,考中舉人,然此后兩赴會試皆不第,“以輸餉授內閣中書”。而其弟徐時梁卻于道光二十五年高中進士,徐時棟從此不再赴考,一頭扎入書齋,潛心治學。徐時棟一生充滿傳奇色彩,16歲喪父,18歲喪母,33歲、47歲兩次喪妻,四次殤子。在亂世顛沛中,崇文力學,讀書明志,俠骨仗義,惠澤桑梓。
他是浙東地區成就卓越的藏書家,自10歲起藏書,并成為其一生的酷愛。他建有三個規模龐大的藏書樓。一在寧波月湖西邊,初名戀湖書院,后改名稱煙嶼樓,藏書多達六萬余卷。1861年,太平軍攻入寧波,他逃難進山中,著作和部分藏書藏于寺廟與山洞。不料,一僧宿于洞中,將書作驅寒之用,皆為灰燼。1862年二三月間,太平軍之亂仍未息,盜賊四起,如天一閣、盧氏抱經樓均慘遭破壞竊掠,煙嶼樓也未能幸免。后重新搜羅整理,得書五六萬。二建于寧波西門外城西草堂,同治二年(1863),遭火災,城西草堂皆為灰燼。三建水北樓,在城西草堂原舊址上重建新宅,名為“水北閣”。如此一遭劫掠,兩遭火災,三次聚集,雖命運多舛,然徐時棟初衷不改,執著奮進的精神令人敬佩。而他藏書的理念與行為還直接影響了他的周邊朋友與學生,在當時形成了一個頗為可觀的寧波藏書家群體。
徐時棟一生喜愛讀書、校書、著書,他是一位上承萬斯同、全祖望,下啟馮孟顓,張壽墉的甬上著述大家,一生著述三十余種。著有文集四十卷,詩集十八卷,說經之作六卷。他也是一位杰出的方志家和譜牒家,主持編纂七十五卷的《鄞縣志》,校勘《宋元四明六志》,修訂《慈溪縣志》等,嘔心瀝血,積疾而終,令人唏噓。
朱緒曾(1805—1860),字述之,號北山。晚清著名藏書家、目錄學家、文獻學家。他對目錄學,尤其是南京地方文獻的收藏、編纂和研究貢獻重大。道光二年(1822)鄉試中舉,歷官秀水、孝豐知縣、海寧州知事,臺州府同知,升知府,人稱“朱司馬”。
其齋名“開有益”,藏書十余萬卷,可稱富甲東南。咸豐三年(1853)太平軍攻占江寧時,其藏書多為戰火所焚,后又晝夜搜集,整理編校和綴補其殘帙,重現壯觀。同時他又著書立說,一生著述甚多,而頗有散佚。今存世有《曹子建集考異》《梅里詩輯》《昌國典詠》《北山集》《開有益齋讀書志》《開有益齋金石文字記》等。特別是《開有益齋讀書志》是朱緒曾重要的代表作之一,具有較高的學術價值。另外,歷時三十年,精心選編輯成《金陵詩征》九十二卷,均為周秦至清金陵地方千余詩人上乘之作。
他愛書如命,樂于分享,得之有方,勤事傳抄,為的是增進交流。江浙為官期間,體恤民情,主張抗擊外來入侵,具有深沉的愛國情懷。他曾為鴉片戰爭中犧牲的朱貴將軍寫《慈溪武顯朱將軍廟記》,贏得了當時包括徐時棟在內的江浙文人的一片贊譽。徐時棟和朱緒曾曾就《昌國典詠》一書辨晰疑義,切磋琢磨,四易其稿,結下深厚情誼。他們生于亂世,然志趣相投,秉性相似,心有靈犀,惺惺相惜。當朱述之再次蒙難而音訊全無時,徐時棟日日記掛,夜夜擔憂,想方設法,寄書札與之。
二、 《與朱述之司馬書》的解讀
徐時棟的《與朱述之司馬書》,收錄在《煙嶼樓文集》第六卷。全信約一千三百余字,分十三節,內容豐富,情真意切,按照尺牘的結構分為起首、正文、結尾和落款四大部分。
第一部分主要是對朋友的關切與感謝。全信以“述之先生、共祖大人閣下”的尊詞開頭,將十余年未見的感情投入其中,急切地想得知對方安危狀況,“知前年會經奉諱,又知金陵失守,圖書蕩然”。據江士鐸《乙丙日記》記載,“1853年3月8日,南京城被困,太平軍自城外至江東門,一望無際,橫廣十余里;直望無際,皆紅頭人也(太平軍頭戴紅巾)”。
好友書樓毀于戰火,妻離子散,背井離鄉,作為他的朋友,徐時棟對此感同身受。而兵荒馬亂,路途遙遠,無法前去探望,日夜難安,只有以書信來表達關切之情。接著連發三問:“未識骨肉都得團聚否?無恙否?田園尚有存否?”深情地表達“無日忘之”的“耿耿此心”。
信中所提向段鏡湖、宋思贊、袁陶軒打聽朱緒曾的消息,而這三位皆是當時地方上的官員,名聲在外。可見,徐時棟雖不仕,然憑借“內閣中書”的榮譽及其藏書家的地位,與當時寧波乃至江浙地區的諸多文官聯系緊密。
此外,作者對自己的生活近況一筆帶過,“不肖自遭大故,名心淡然”。目的是為了安慰對方。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對朋友的遭遇他感同身受,深表慰問,同時不忘表達對朱緒曾的感謝之情。信中多處提到朱緒曾多次幫自己作序寫銘,如“蒙賜志銘,光榮幽室”,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第二部分著重向朋友作學術進展情況匯報,并希望困難中能得到更多的幫助。就學術而言,徐時棟總是有過人的熱情與執著。在朋友杳無音訊的幾年里,他的學術領地并未荒蕪。著書、校勘,補白與補遺,修譜牒等等,仍竭盡所能地堅持嚴謹治學。如“《四明志》刻成既二年矣,以尚未覆校,故未印行。欲屬人代校,則恐其疏忽,自校又無暇日,遷延至今,常記于心。今秋,定當了此一大愿”。又如“由近及遠,擬先修寒家譜牒。去年,作本支家傳,尚未脫稿”。再如“去年擬刻所作古文稿,整理之,約得四十卷,已寫樣,尚未上板”。千頭萬緒,忙得不亦樂乎,“而一年之中,強半為他人作嫁衣裳”指的就是對他人的著作進行勘誤和補充,此間花費了很大的精力。對于自己的作品,一旦臨近刊刻,徐時棟就會格外嚴謹。如《宋元四明六志校勘記》今存九卷,而信中所提為二十一卷,那么一個問題出現了,還有十二卷去向如何?據考究,另外十二卷并沒有刊印,這可能也與徐時棟一絲不茍的治學態度有關,一方面,經他人之手不放心;另一方面,在他看來,《宋元四明六志校勘記》絕大部分還需再校,真正能刊印成冊的只有九卷,因此,我們現在所見的光緒年間正式出版的《宋元四明六志校勘記》只有九卷。endprint
就關系而言,徐時棟總是表現出猶如在長兄面前隨性而言的親近。他向好友訴說了自己在學術中遇到的種種困難,向好友接二連三地求助作序,或幫“曲賜周旋”:“先生許為作序,何以未到?”“以是不得不仰求將伯之助,今據《四庫書目》,錄其集名,下注已有未有。其未有者,敬求廣為搜采,或以尊藏見惠,或從閣本借抄,務求必得,其費若干,統希示知奉還”。向朋友索序時,言語竟然如此直白,態度竟然如此坦然,似乎早就摸清對方斷然不會拒絕自己如此苦苦相逼。朋友間如情誼不深重,怎能如此放肆而又得寸進尺?
第三部分略述。捎上書信,期盼何日重逢;附奉墓志拓本、刻著若干,請求“哂納”;更希望“恃愛求大序一篇”。
縱觀全文,從中我們能強烈地感受到徐時棟與朱緒曾的情誼經受烽火的洗禮而彌足珍貴。在國破家亡顛沛流離之時,熱切關注著朋友的安危,即便是在生死攸關的逃亡途中,朋友間仍互通互幫,要文索字,饋贈作品,一心治學,癡心不改,忠誠朋友,肝膽相照。他們是志同道合的朋友加兄弟,他們是傳統文化的忠實守護者與開拓者,委實令后人敬仰不已。
三、 《與朱述之司馬書》的價值
《與朱述之司馬書》這封親筆信,反映了清咸豐年間的時事、政治、人情世風以及與友人間學問探討等方面情況。因而它的文學和歷史價值不容小覷。
首先是文學價值。徐時棟具有豐富多彩的職業個性,他既是著名的藏書家、學者,治學嚴謹、實事求是,又是當地著名的詩人、書法家,激情澎湃、創作欲望強烈;他同時也是一位出色的教育家,傳道解惑是他的天職。寫給好友的信,自然是因志同道合而真情袒露,毫不做作,貼近生活,打動人心。雙方具有的強大的人格魅力清晰地流露于字里行間,深深地感召后人,影響后人。
《與朱述之司馬書》在一定程度上體現晚清時期書札專用語簡潔精悍,語詞豐富,謙敬得體,尊卑有序,格式固定的特點。可是在兄弟般的情誼面前,在嚴謹的治學面前,這些固有的傳統表達格局,不時被徐時棟所打破。如直白追討序文“先生許為作序,何以未到”,又如直言不諱地指出朱緒曾幫他所寫的墓志銘中的幾處錯誤,足見徐時棟有規矩卻不拘泥,有謙卑卻不自卑的獨特爽快勁兒。如此,情感內涵一豐富,此信可讀性就大為增強,其文學光芒也就不可阻擋。而同時《與朱述之司馬書》款落固定,謙詞卑語的彬彬有禮。如能認真研究一下固定的書面語,定會極大地豐富好學者的古典文化知識,得到古典語言的審美愉悅。此信的書面語按起首用語、正文用語、結尾用語、落款用語順序來列舉。其中包含較多的敬辭、謙辭與客套話。
如“先生”“閣下”“先”“鄙”“不肖”“蒙賜”“叩謝”“寒家”“竊”“弟”“敬求”“尊藏”“叩首”“頓首”“伏惟為道珍攝”“諸維亮察”等。
清代書信專用語,可謂是承前啟后,繼往開來。現今的很多公私信函中,仍然會出現一些具有積極意義和實用價值的書札專用語,這是中國上千年來文化積淀的結果。我們應該看到,只要學會辯證地揚棄書札專用語,在現代信函寫作中仍然能夠積極地發揮其作用。
其次是史料價值,文化名人書札從某個側面真實地反映了名人的思想、學術觀點以及一些工作和生活的情況,涉及面廣,內容豐富,對于研究某個人物或某一歷史事件往往具有較高的史料價值。文化名人書札的研究價值就在于通過研究發現,達到正本清源之目的。
從信中可推算出寫信時間。全信并沒有明確標明,而可按信中內容細細推導。徐時棟提到“弟已于乙卯四月遷居城西門外”,清乙卯年指的是咸豐五年(1855),再根據徐氏《宅邊柳》詩序“咸豐五年(1855)三月,余始居城西門外名之曰城西草堂”(《清人徐時棟藏書活動研究》)。進一步得出此信寫于1855年之后的結論。最關鍵的線索在于“去年,作本支家傳,尚未脫稿。臘月間,成《呂氏春秋雜記》一書,凡八卷,其中校正高、畢注語,尚有可觀”。查閱《呂氏春秋雜記》,在結尾處有“咸豐六年十二月甲午序”(《煙雨樓文集》卷一《呂氏春秋雜記序》)字樣,咸豐六年為1856年,按信中說法為“去年”,由此可知,此信應作于咸豐七年(1857)。
書信中提到了不少文獻的著作刻印狀況,如《四明志》《徐堰王志》《四明遺事》《四明職官考》等,對我們研究這些地方文獻提供了線索,也糾正了以往許多認知錯誤。以《四明志》為例,徐時棟通過自己艱辛不輟精心收集,并進行仔細整理校勘,爾后對這六部寧波乃至全國都屬珍寶的地方志進行刻印,使之重見天日,這就是迄今流傳的《宋元四明六志》煙嶼樓重刻本,也就是信中所說的“《四明志》”。傳統上認為,《四明志》刻印年代在咸豐四年(1854),然根據信中信息推斷,《四明志》雖已寫成,然還未開刻,此書真正成書時間應在1854年之后。后查閱相關資料發現此書正式刊印成書于光緒五年(1879),由徐氏后人隆壽等所刻,印證了筆者的想法。除此之外,他還對原始的《四明宋元六志》進行勘誤,這從信中提到的《校勘記》可以看出,以往傳統認為此書為《四明志》同年所編(1854),事實上,按信中所說,缺序一篇,望朱緒曾代作,因此《校勘記》真實成書時間應在此信寫作之后,也就是1857年后。
總之,文化名人書札,是一個感情的歷史窗口,更是一個濃縮的人文世界。它又是歷史孤本,其唯一性決定了它的文學價值和歷史價值將有無限提升的可能。從《與朱述之司馬書》說文化名人書札,旨在說明這一獨特的傳世珍寶值得我們后輩好好把玩,此處定當有“黃金”。
(作者單位:寧波大學人文與傳媒學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