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天一
作為攝影師,面對一點點消逝的徽州古建,張建平能做的只能是用影像記錄,并用影像“重建”。這其中總有一種揮之不去的哀傷又悲壯的意味
此刻,徽州正下著淅淅瀝瀝的小雨,空氣變得濕潤,帶著外來人的眼光打量上去,你甚至會覺得眼前的風景很美,頹敗的,荒涼的,夾著一點淡淡的人間煙火味,似乎充滿了“細雨濕流光,芳草年年與恨長”的意境與況味。
但記錄徽州的攝影師張建平很擔憂,因為那些他關注的老房子,恐怕再也經不起一點風雨的侵蝕了。
消失的老屋
前幾天,張建平又一次驅車來到歙縣雄村。而在此之前的12年中,他已經記不清自己究竟來了這里多少次了。
最初是在2004年,彼時,剛剛從藝術攝影師轉職為專門記錄老徽州遺跡的張建平來到雄村拍攝當地的書院,一位老人盯住了他的照相機,隨后,他被老人引入自家的宅院中。
老人姓曹,在那里,張建平聽到了一個關于曹家老屋的故事。從民國初年講起,關于那些最后一代漂泊的徽商,他們如何落葉歸根,如何在故土上用一生的積蓄建立起一幢幢企圖流傳給子孫后世的精美宅邸。
老人請求張建平把房子用相機記錄下來,因為“你們不來拍,再過三天就看不見了。孫子在上海打工,找了女朋友,要結婚沒有新房”。于是只好賣了祖宅才能到上海買新宅。
張建平覺得心里很不是滋味,他不忍心眼前這座精美的樓閣被以兩萬元的價格收走,于是,張建平聯系了時任黃山市文化局副局長的朋友,最終經過調查評估,將這座名為江南棋院的老宅以五萬元的價格由政府出面收購。
但緊鄰江南棋院的“三重樓”似乎就沒有那么幸運,與江南棋院帶著點兒洋氣的別墅式結構相比較,“三重樓”是一座典型的徽派民居,張建平發現它時,主樓幾乎已經完全坍塌,一片青苔碧瓦堆積在院落。但僅僅憑借大門口精致的磚雕和冬瓜梁上精細的木雕,張建平也完全可以想象出這棟老屋當年的盛景。
雖然經過奔走努力,但張建平最終并沒有給三重樓尋覓到一處如江南棋院般的安居之所,他只能不時地來看望它,用手里的相機記錄著它逐漸凋零頹敗的樣子。
在徽州的雨中,張建平矗立了良久,他想起很多年前第一次來到這里時的樣子。在初見江南棋院與三重樓到如今的十幾年中,他已經見到了太多如它們一樣命運相似的徽州老宅,它們散落在歙縣、黟縣、績溪、休寧、祁門、婺源的鄉間,與國家、省、市、縣級文物保護都統統無緣,它們中的大部分以極低的價格被文物商販買走,余下的部分在風雨中頹敗坍塌,而在徹底消失之前,它們已經在腳下的這片土地上存在了數百年。
回不去的故鄉
張建平是土生土長的徽州祁門人。他在偶然之中發現,自己前幾天還拍攝過的一方古塔或者一棟老宅,幾天之后,再次路過,那里就已經成了一片瓦礫土堆。他突然意識到,某種自己并不夠了解的力量,在以一種摧枯拉朽的方式摧毀著眼前的這一切,而那些已經經歷了幾百年風雨的老建筑,面對著這股犧牲力量,似乎毫無招架之力,只能一敗涂地。
新世紀來臨時,張建平開始了自己的尋找老徽州之旅。他開著一輛破舊的桑塔納,穿梭在徽州的山水與村落之間。
張建平曾經在婺源甲路發現了一棟有著精美木雕的清代民居,彼時已經人丁零落,守宅的老婦人即將以極低的價格將古宅整個賣給文物商販,再由商販拆開銷售,張建平悄悄上前阻止,他唯一能告訴老婦人的是,再等等,以后這棟宅子的價值絕非僅此而已。
但幾年之后,張建平路過祁門的火車站附近,在一個路邊的古董攤子上,他一眼就認出了那一連扇精致的雕花窗,它們從他之前所見到的古宅上剝離出來,一問價格,只要給兩千四百元人民幣全部拿走。
他開始覺得,也許自己并不能夠改變什么,唯一能做的,就是記錄。很多時候,他把自己的拍攝稱之為那些老房子“留下遺像”。但事實上,張建平經常覺得恐慌,他害怕自己除了記錄以外,真的一點都改變不了什么,而故土會最終變成一個全然陌生的樣子。
不再存在的徽州
在微博上,張建平堅持在自己的名字之前加上了“徽州”二字,對于他來說,那仿佛是一個身份認證的標簽。
事實上,徽州,早已是一個不再存在的地方。
這個歷經了宋元明清四個朝代、由“一府六縣”組成(徽州府,歙縣、黟縣、休寧、婺源、績溪、祁門),并孕育出獨特地域文化的地名,在1934年被更改,因為軍事管轄,國民政府將婺源劃至江西省,爾后由于徽州同鄉胡適等人的奔走努力,婺源又在1947年回歸徽州。但在兩年之后,再一次由于軍管問題,徽州原來的一府六縣被徹底割裂成安徽與江西兩省所分別管轄。
最后的徽州消失在1987年。在那一次全國撤地改市的大潮中,代管黃山縣級市的徽州地區被撤銷,設立地級黃山市,同時將縣級黃山市更名為黃山區,徽州區與之并列設立。
但其實,早在1983年,當地政府為了拓展黃山的旅游業,就已經將黃山風景區及其附近區域獨立成市,文化、地理或者歷史語境中的徽州,早已經名存實亡。
近期,關于“黃山市”恢復舊名“徽州”的討論又一次甚囂塵上。但張建平拒絕了一個又一個邀請他參加討論是否復名的當地會議,因為在目睹了徽州土地二十幾年變遷的他來看,他很害怕,徽州最終只變成一個僅有名字的空殼。“我很希望‘徽州這個名字能夠恢復,但我也擔心,如果名字真的回來,真正的徽州會不會離我們更遠。”張建平說。
在張建平記錄徽州的漫長歲月中,他甚至不敢統計,究竟有多少民居、祠堂抑或牌坊就在自己眼前消失,他經常會在路過某一座古橋或者老屋時盯住自己:再回頭多看一眼,也許下一次,它就再也看不到了。
上世紀90年代末期,美國人南希·白玲安在安徽黃村購買下一座晚清徽商的舊宅“蔭馀堂”,最終將它運輸到美國,異地原樣重建,并成為了皮博迪·埃塞克斯博物館的鎮館之寶。
因為蔭馀堂的后續工作,張建平與南希·白玲安成為了朋友。對于南希·白玲安以及任何外來的徽州研究者們他保持著友好的態度與真誠的感謝,但在他的內心深處,張建平更希望,那些建筑與其衍生的歷史、文化以及各種層面的研究,能夠永遠留存在他腳下的這片土地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