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白

早在幾年前就有這樣的說法:“東北省三亞市”“海南是東北第四省”,用來形容聚集在三亞乃至海南省的東北人之多。甚至在大家傳播的段子里,出現了什么“少數民族東北族”的關鍵詞。與此同時,伴隨著東北人越來越多在冬天春節前后集體到三亞“貓冬”的事實,他們的行為也被解讀成跟“奢華”“鋪張”“虛榮”等等有關。
從中國最北面的嚴寒之地,通過飛機、火車,漫長的運輸和顛簸之后,來到了熱帶氣候的海南,這種周折本身的確是一種浪費,因為你原來的家也不是不能過冬,也不是人類不能存活。尤其是你家中的房子還繳著采暖費,然后空閑著浪費著,全家來到另外一個地方重新租住或者買房子,這種度假范兒的作風,看著確實像是土豪干的。
東北人到海南三亞過冬,在大眾語境上跟“大媽橫掃意大利奢侈品店”有異曲同工之意。換言之,真富(土豪,雖奢卻low)、假富(虛榮,死要面子)都成了并非一定了解實情的大眾對“東北人去三亞過冬”的貌似合理的想象。
據我所知,東北人到三亞過年或者過冬,確實風靡有段時間了,從我老家的同學或者親戚那里,總是能聽到他們一家去了三亞過年諸如此類的消息。我的高中一同學,家境不錯,早在10年前就在三亞買過房子;我原來單位的一個領導,再婚后也在三亞投資買過三套以上的房子;我二叔一家,每逢十一月份左右也就是沈陽剛剛供暖之時,會去海口的一個居民區租住一個公寓,過上幾個月;還有一個我在美國生活的同學,她每逢過年回國的話,會去三亞跟家人團聚,而不是回沈陽……
東北人老往海南跑
從大棉襖套著二棉褲到沙灘褲太陽鏡大背心,這確實可以看成是一種人類一直追求的“震撼”,像我們通常去旅行所期望的一樣,巨大的反差本來就是人類熱衷的美感之一。但實際上,東北人去三亞過冬,卻不一定都是為了這種震撼。
拿我家的二叔來說,他患有老寒腿和氣管炎,以前一到冬天就上樓都費勁,據說只有到了海南才如獲重生,老寒腿不犯了,還能少呼吸一點每到冬天供暖時便變得更加糟糕的空氣。我二叔和二嬸在我妹妹嫁人之后,好像就一下子什么牽掛都沒了一樣,他們退休金只要夠花,就覺得整個世界都不再有負擔,所以打理好自己似乎就已經是他們最重要的事。
我二嬸眼睛不好和過年時機票很貴,所以他們不愿意坐飛機,每年他們就從沈陽坐火車先到北京,做短暫停留再從北京坐火車到三亞,然后租住在一個公寓里,五個月的時間房租六七千元。有時候他們也會選擇高鐵,那樣看上去也輕松不了多少,先到北京,再到廣州,然后再到三亞。
他們在海南也沒家里人想象的每天盡吃海鮮,用我二叔的話說,他吃不慣那玩意兒,但是海南的青菜不但便宜,還比沈陽的樣兒多,他們每天去菜市場買菜,然后回來自己燒菜做飯。呼吸著清新的空氣,享受著溫暖的氣候,還有便宜的蔬菜瓜果,這也的確算是一種享受和度假生活了,只是這種度假遠非我們想象中的所謂奢侈和舒適。
我的那個高中同學現在在北京創業,他父母在海南早年買了公寓,現在已經變成老房子。有一年,他過年時去海南找他爸媽一起過春節,但那個老房子用他的話說,不大不小剛好不夠他們一大家子人住,再加上陳舊和生活設施不齊全,他還是跑出去住了三天酒店。以此看來,三亞的溫暖也好,客居在那里的東北人也好,似乎只是適合老年人。一來他們身體上確實更依賴那里的溫暖和清澈,二來,所謂現代生活的諸多不便,對于多數老年人來說可能并不在意。
闊氣背后的艱辛
當然,對于很多在冬天的時候跑到三亞的東北人來說,他們的確很愿意跟人分享生活體會,尤其是早幾年。什么意思呢?這就跟五六年前你剛剛用了iPhone一樣,或者跟每當iPhone出了最新型號的頭那么一兩個月,你也是愿意跟人分享你的手機類似。這就是人類幾乎天生的虛榮心,只是東北人這一點尤為明顯一點而已。
但換個角度來說,你也可以將東北人的虛榮心看成是這世上不那么有心機的一種虛榮心,他們只是愿意強調自己的好,而不樂意去跟你分享太多的抱怨和不堪,甚至在強調好的時候又是那么明晃晃,幾乎沒有動心思去掩飾或者下功夫展現得更好。
我有個妹妹,大概10年前她剛上班,收入也不多,她那時我記得好像是每月有1000塊的工資,當她有一天穿著一件白色的貂絨來見我時,我還是張大了嘴巴嘖嘖稱奇了半天。也就是說,按照她當時的收入,要兩三年不吃不喝才能買上這么一件大衣。而那時人們關于貂絨大衣還沒有如今那般嘲諷的認識,她自然珍愛和嘚瑟。
但隨后我們一起出門后,她竟然選擇公交車作為交通工具,這讓我大為不解,我的意思是——你都穿兩萬多塊的白貂兒了,還跟人去擠公交車啊?再說,不怕別人弄臟了它嗎?而我妹妹翻著白眼說,就是要省著點啊,未來五年我都準備只坐公交車。
后來我慢慢也能理解這種“只坐公交車”的想法,一來確實要過一段緊巴巴的日子,二來人多的地方她才有更好的展示。這就是普通東北人的嘚瑟與實誠,他們總是可以在司空見慣的虛榮心里面,再漫不經心地注入那么一點大大咧咧和直爽。
近十年,隨著趙本山小品和東北“二人轉”笑星被全國各地的人接受,“東北人”三個字也似乎成了可以人人都說上兩句的名詞。每件事都可以被任何人去認識和發表見解,即便這些都是淺薄和蒼白的,也不能掠奪人的這種權利,但“東北人”確實一再成了搞笑和虛榮的代名詞,這本身還真有點好笑。大眾的力量遠遠超出我們的想象,所謂“眾口鑠金”是真實的,一旦風氣形成,這風氣的力量會將當事人卷入其中,使之變成和驗證自己正確性的一個鐵證。大眾喜歡點評,而點評的力量同時也包括塑造,用點評去塑造一個口味、一種認識、一個審美潮流。
我所能理解的“大眾點評”除了積少成多以外,更重要的是人們喜歡隨波逐流,喜歡人云亦云,當“東北省三亞市”成為一個經典的嘲諷愛慕虛榮的笑話時,不管你說什么,都不影響人們將之看成一個趨之若鶩的絕妙譬喻。
可真的達到了絕妙的程度嗎?我覺得也就是貼邊兒吧,繪聲繪色都達不到。想象一下,身穿厚重的棉襖、棉褲、羽絨服的東北老漢和老娘們兒,他們風塵仆仆大包小裹地從遙遠的嚴寒之地,經過飛機的顛簸,越過火車的漫漫長夜,來到溫暖如夏的陽光沙灘之所,這里面包含的土、“壕”、闊氣、虛榮等關鍵詞自然不在話下。如果再加上東北人到了哪里都不認生、隨便一開口就一嘴苞米茬子味兒容易辨識的口音,你再對之得出匪氣、素質低、嗓門大等不良印象,那也算不上奇怪。
但也可能,他們的這些行為,為的只是艱難的求生而已。你知道,約定俗成的關鍵詞和印象,并非樣樣都是真理,更并非每一件放在每一個人身上都相安無事地合理,我們只是喜歡這樣簡單粗暴地理解和看待問題而已。這說明我們膚淺、浮躁,缺乏人與人之間的基本認知。
我二叔就告訴我,他每年去海口過冬,比在家省錢;坐火車真累,但為了多活兩年還是愿意折騰一次。
貼標簽的輕浮
我所住的廣州客村附近,從元宵節過后在廣州大道南一帶就會呈現出一個壯觀的景象。從夜幕降臨之時開始,你站在接壤客村的廣州大道南路邊,就會不斷地看到標有“湖北旅游”字樣的大巴車停到路邊,然后會從車上下來無數身背大包和拉桿箱的青年男女。他們在坐上路邊早已等候多時的三輪車,接著再去往客村的幽深之處,開始新的一年的打工客居生涯。這些從湖北來廣州打工的青年人,幾乎已經占據了碩大的客村,他們在客村的服裝工廠、布料市場、縫紉機廠商那里工作,在湖北人開的鄂菜餐館里吃飯,在廣州城中村里跟同鄉一起工作生活和娛樂……但你不會將這里稱之為什么“廣州市湖北區”“湖北省廣州市”“湖北客村”之類。
據說三年前三亞就有30萬以上的東北籍流動人口,他們在那邊工作生活和度假,但廣州也有據說30萬的非洲人,怎么就沒有“非洲省廣州市”這種說法呢?雖然廣州規模和人口數量比三亞龐大,同樣30萬的量級,與當地人的比例是不一樣的,但按理說,非洲人在廣州要比東北人在三亞更為顯著吧,也一樣沒有“東北省三亞市”這么俏皮的命名出現。
我想,人,包括當地人和外地人以及為一件做出命名的旁觀者,都是勢利的,他們接受利益的驅動和用膚淺來應付眼前事物幾乎是同質的。湖北人在客村工作,是付出、是勞動,他們雖然賺了錢,但付出了更多的生命中寶貴的時間和體力;非洲人在廣州也是工作,他們是淘金或者圓夢,跟休閑度假完全無關,不是以消費為目的的居住;而東北人在三亞、海南消費,是接受,是索取,雖然他們也給三亞乃至海南人民貢獻了GDP和勞動機會,但他們對于自己的生命來說是在享受。
你可以笑著說出“東北省三亞市”,然后輕佻地將之當成一個段子和掌故去賣弄,但不會真心關心一下那里的人是以何種表情去度過自己的風燭殘年,也不會去對客村里的湖北人投上哪怕是可憐一瞥的目光(因為他們跟你想象的一樣落后,屬于你意識中的司空見慣,不具備任何笑點和震撼)。這就是我們的勢利和輕浮。

北京昌平區一所小區里,鄂曉穎和她的家人正在享受周末。鄂曉穎,37歲,遼寧撫順人,目前在北京做記者。2003年,她從遼寧畢業后來到北京,一待便是12年。2013年,鄂曉穎同丈夫在北京市昌平區買了房子定居下來。鄂曉穎的父母2011年來到北京幫忙照看她4歲的女兒,現在一家人一起生活在北京。深夜下班后,張帥回到他在南鑼鼓巷租住的地下室里,不足3平方米的窄小空間是他在北京居住的地方。張帥,19歲,遼寧阜新人。2014年11月,他來到北京打工,在南鑼鼓巷一家酒吧做服務生。每個月4000塊的收入,從早忙到晚。居住的地下室,一個月300元租金。2015年5月,他攢錢買了一臺iPhone6手機,這是他三個月攢下來的。張帥算了一筆賬,如果在老家,半年的時間恐怕也實現不了他的小愿望。下班后張帥的生活就是回到地下室,借著隔壁的Wi-Fi玩手機。北京對于他來說就像他在qq空間里寫的:“北漂這個詞,絕不僅僅是兩個字這么簡單。它飽含著夢想,艱辛與人生的酸甜苦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