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好農
(上海大學 外國語學院,上海 200444)
從《家》探析莫里森筆下的心理創傷書寫
龐好農
(上海大學 外國語學院,上海 200444)
莫里森在《家》里把心理創傷書寫的視角轉向朝鮮戰爭、親情荒原和種族歧視。“創傷后應激障礙”使戰爭創傷受害者遭受再體驗、回避反應和高警覺的精神折磨;親情創傷是親情荒原形成的基礎;種族創傷必然會加劇美國社會白人和黑人之間的種族仇恨和種族沖突,導致人性在生存危機和社會危機中的異化。莫里森披露了美國黑人在種族歧視環境里的挫折和磨難,探究了引起黑人心理創傷的致因,彰顯了黑人婦女互助精神的重要性。她的心理創傷書寫圖解了精神病理學和社會倫理學的創傷理論,展現了其小說敘事藝術的獨特魅力。
托尼·莫里森;《家》;心理創傷書寫
美國黑人作家托尼·莫里森(ToniMorrison,1931-)從 20世紀 70年代初開始從事文學創作,是美國目前唯一一位健在的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她勇于探索,不斷創新,把美國黑人民間傳說、圣經故事和西方古典文學的精華糅合在文學作品里,把黑人文學傳統和白人文學傳統有機地結合起來,極大地促進了黑人文學的發展。與同時代的黑人男性作家不同,莫里森把視線轉向美國黑人社區內部,從黑人的歷史文化、風俗習慣和倫理道德等方面討論黑人文化的價值和黑人自身存在的問題,進而揭示人類文明發展中存在的諸多共性問題。其作品受到各國讀者的喜歡,有力地促進了世界人民對美國黑人歷史和文化的了解。莫里森于 1993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后筆耕不止,以 85歲的高齡仍然活躍在美國文壇,并于 2012年 5月出版了其第十部小說《家》(Home)。“這部小說以詩體化的言辭、夢幻般的想象和超現實主義的筆觸描寫 20世紀 50年代初期從朝鮮戰場歸來的一名美國退伍士兵的故事,實質上揭示的是美國黑人在遭遇各類創傷后的尋‘家’之旅。”(龐好農,2013:305)該小說是莫里森對人性問題和心理問題的一種哲學思考,表明黑人作家所關切的不僅是黑人問題,而且是人類社會所面臨的共同問題。
《家》一出版就引起了中國學界的極大關注。趙宏維(2012)在《外國文學動態》發表文章,介紹了這部作品。隨后,王守仁,吳新云(2013)、許克琪,馬晶晶(2015)等學者撰文探究了莫里森所描寫的美國黑人生存空間問題;陳春雨(2014)等學者談論了該書所涉及的黑人傳統文化與種族出路問題;彭杰(2013)、項玉宏(2014)等學者研究了該小說的社會倫理、敘事策略等問題。筆者發現該小說在創作上還值得關注的是莫里森對創傷書寫的新拓展。其實,莫里森在《最藍的眼睛》(The Bluest Eye,1970)、《蘇拉》(Sula,1973)、《寵兒》(Beloved,1987)等小說里采用過創傷書寫的寫作手法,從新歷史主義的角度講述美國種族主義社會所存在的社會創傷、審美創傷、人際關系創傷和心靈創傷,但在《家》這部小說里,她進一步拓展了創傷書寫的主題空間,把創傷書寫的視角轉向朝鮮戰爭、親情荒原和種族歧視,揭示人格異化和人性異化的危害性。因此,本文擬從戰爭創傷、親情創傷和種族創傷三個方面來探討莫里森在《家》這部小說里所揭示的心理創傷表征與實質,進一步認知該小說心理創傷書寫的主題內涵和藝術特色。
莫里森在《家》這部小說里的關注點不是戰爭本身,而是戰爭給人們留下的心理創傷和后遺癥。眾所周知,戰爭創傷是人們經歷過戰爭慘烈場面后所形成的一種心理創傷。在精神病理學上,這種心理創傷也可稱之為“創傷后應激障礙”(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PTSD),指的是對創傷等嚴重應激因素的一種異常精神反應。這種疾病的患者“由于受到異乎尋常的威脅性和災難性的心理創傷,通常會形成延遲出現和長期持續的心理障礙。”(Beck&Sloan,2012:134)“創傷后應激障礙”患者的主要癥狀表現為惡夢、性格變異、情感解離、再體驗、情感麻木、回避反應、通宵失眠、易怒、過度警覺、失憶和易受驚嚇等等,而且還會故意逃避那些會引發患者創傷回憶的人和物。(French&Nikolic-Novakovic,2012:206)莫里森在《家》里描寫了從朝鮮戰爭歸來的退伍士兵弗蘭克·莫尼(Frank Money)所遭受的戰爭創傷。弗蘭克所遭遇的精神折磨呈現出“創傷后應激障礙”的主要癥狀,如再體驗、回避反應和過度警覺。
再體驗是“創傷后應激障礙”的最常見癥狀之一。“在重大創傷性事件發生后,患者有各種形式的反復發生的闖入性創傷性體驗重現,也就是一種病理性重現。”(Rosen&Frueh,2010:65)在《家》里,莫里森以細膩的筆觸描寫了弗蘭克所經歷的各種戰爭場面,特別是與蒙古士兵的生死相搏、尸橫遍野的戰場、被炸得血肉模糊的戰友、慘遭屠殺的平民等等。從朝鮮戰場回國后,弗蘭克成為“創傷后應激障礙”的嚴重患者。那些戰爭場景以慘烈血腥的清晰畫面常常在弗蘭克的腦海里反復出現,甚至還誘發出反復性的可怕錯覺和幻覺。這些創傷性事件的重新體驗使弗蘭克仿佛又重新身臨其境,引起他巨大的心理痛苦和強烈的生理反應。莫里森把這些戰爭場景的重現與錯覺、幻覺和分離性意識等交織在一起,逼真地描寫出弗蘭克難以擺脫的心理創傷:睜開眼睛看見某物時,他時常會產生“觸景生情”式的精神痛苦,但閉上眼睛時又會在腦海里出現類似的夢幻。莫里森寫道,“任何東西都能使他聯想起一些痛苦的往事。”(Morrison,2012:8)①在戰爭創傷的再體驗中,弗蘭克遭受了常人難以想象的神經折磨。
弗蘭克遭受“創傷后應激障礙”的另一個癥狀是回避反應。一般來講,在創傷性事件后,患者對與創傷有關的人和物采取持續回避的態度。回避的內容不僅包括具體的場景,還包括有關的想法、感受和話題。患者不愿提及有關事件,避免相關交談,甚至出現“選擇性失憶”,患者似乎希望把這些“創傷性事件”從記憶中“抹去”。(Rosen&Frueh,2010:65)在《家》中,弗蘭克的“創傷后應激障礙”回避癥狀具體表現在三個方面:回避戰友的父母、回避自己的人生規劃和回避自己的親妹妹。出于對戰爭創傷再體驗痛苦的回避,弗蘭克從朝鮮戰場歸國后,在美國西北部的西雅圖逗留了一年多,始終不愿回到佐治亞的家鄉。他在西雅圖整日酗酒、賭博,把退伍軍人補償金揮霍一空,用酒精和狂歡來麻木自己的神經。他不愿返回家鄉的原因之一是,同村的兩個伙伴兼戰友麥克(Mike)和斯達夫(Stuff)都在朝鮮戰場上死在他的懷抱里,他覺得自己無法去面對他們的家人。一旦見到戰友的家人,他又得復述和再體驗那些慘烈的場景。因此,他采取了滯留在外的方式來消極回避可能引發戰爭心理創傷體驗的事件。這種回避反應本是弗蘭克的一種自我保護機制,表面上有助于延緩個體“創傷后應激障礙”相關障礙的復原,但卻事實上加劇了他的精神病癥:越是想抑制的東西,越是不受控制地出現在其腦海里。隨著病情的惡化,他不得不被送進精神病院,接受強制性治療。弗蘭克患上了“創傷后應激障礙”后,對周圍環境的普通刺激反應遲鈍,情感麻木,出現社會性退縮心理,對以往的愛好皆失去了興趣,并疏遠周圍的人們,盡量避免接觸與創傷情境有關的任何人和事。后來,弗蘭克與洗衣店店員莉莉(Lily)的相愛和同居也是曇花一現,愛情也化解不了其心中的戰爭創傷。莉莉時常發現弗蘭克呆在家里無所事事,坐在沙發上盯著地毯出神,似乎神情緊張萬分。他對前途感到渺茫、失望,心情抑郁,不愿和莉莉一起重新規劃自己的人生,最后兩人不得不分手。弗蘭克不愿返回家鄉的另一個原因是他曾在朝鮮戰場上槍殺了一名無辜的朝鮮女孩,那個女孩和他妹妹的年齡差不多。那個女孩因饑餓到美軍陣地的垃圾桶里尋找食物,但是她的出現激活了弗蘭克壓抑已久的性饑餓,誘發了其心中的伊德(Id)。每次那個小女孩到陣地上覓食,他都會強迫她舔他的生殖器。后來,弗蘭克為了掩蓋自己的罪孽,開槍打死了那個小女孩。這件不堪回首的惡行隨之成為壓抑在弗蘭克心中的巨石,他時常自責,覺得無顏面對與受害者年齡相仿的妹妹依茜德娜(Ycidra)。弗蘭克不愿回家見妹妹的表象是“情感麻痹”,實際上卻是為了回避“創傷后應激障礙”的重新體驗。
在日常生活中,使弗蘭克終日得不到安寧的是“創傷后應激障礙”中的“過度警覺”或“警覺性增高癥狀”。從病理學來看,“這種病癥的患者會出現睡眠障礙,難以入睡、易驚醒、易發怒、易受驚嚇,難以集中注意力等警覺性增高的癥狀”。(Steven,2004:109)在《家》里,弗蘭克的“過度警覺”主要表現在三個方面:睡眠障礙、脾氣失常和過度敏感。睡眠障礙是弗蘭克患了“創傷后應激障礙”后所遭受的最大困擾之一。不定生活場景中遇到的一些人和物也會引起他的緊張情緒,誘發其回想起不堪回首的戰爭經歷。他總擔心自己再次陷入戰爭危險,過度的擔心導致他難以平靜入睡。弗蘭克平時脾氣溫和,但在一定外界場景的刺激下,會很快脾氣失常,做出出乎意料的失禮之事。一天,弗蘭克和女朋友莉莉應邀出席在一個中學足球場上舉辦的教會聚會。大家圍著餐桌就餐,一個小女孩伸手去拿離她有點遠的蛋糕,弗蘭克友善地把裝有蛋糕的盤子推向小女孩。“當那個小女孩向他做了飽含謝意的微笑時,他扔下裝滿食物的盤子,一下子跑出人群。”(P96)就餐的人們一下子驚呆了,不知發生了什么事。那名小女孩的微笑使弗蘭克聯想起死在其槍口下的那名朝鮮小女孩,因為她在拾美軍食品垃圾時也曾向他露出過類似的笑容,誘發了其內心的冤魂恐懼。過度敏感也是弗蘭克“創傷后應激障礙”的表征之一。生活中的許多細小事件在一定環境的刺激下都會使他產生極為強烈的心理反應。(龐好農,2013:305-306)莫里森在該小說里還設置了一個類似的情節:莉莉請弗蘭克去看電影《他一直在跑》。回家后,莉莉發現弗蘭克大半個晚上都緊緊地攥著拳頭,似乎還沒有從電影情節中回過神來,害怕電影中的人跑出來危及他的人身安全。他在戰爭年代養成的高度警惕性在其戰后歲月里繼續衍生,且有越演越烈之勢,似乎外界的任何人和事都可以成為危及其生命的可怕因素,他繃緊的神經難以得到放松,導致他時常做出神經質的本能反應。因此,戰爭期間遭受到的死亡威脅在戰爭結束后仍然會給受害者留下潛意識的恐懼感、無助感和毀滅感,引發長期難以痊愈的心理障礙。
由此可見,戰爭所引起的“創傷后應激障礙”必然會給個人、家庭、社會帶來沉重的心理、生理和經濟等方面的負擔,導致受害者的人性和人格被異化,從而失去愛的能力和追求理想的動力,進入無奈的“社會死亡”狀態。弗蘭克的悲劇不是他的個人悲劇,而是一代美國年青人的悲劇。美國在國際舞臺上時常扮演著“世界警察”的角色,在美國參與的每一次戰爭中都有不少美國人死在戰場上或在戰后重復弗蘭克式的命運,遭受“創傷后應激障礙”的困擾和折磨。因此,莫里森的這部小說對美國讀者認識“世界警察”角色的危害性也許會有所幫助。
從社會心理學來講,親情創傷指的是一個人在童年時期長期受到虐待或失去親情關愛后所形成的一種心理創傷。“童年受虐破壞了兒童的安全依戀,使得兒童在至關緊要時得不到應有的照顧或照料者的保護,從而缺乏自我防御策略的行為模板。兒童因此無法形成有效的內部工作模型,于是在應對人際侵犯與內心自責時存在困難,長期下去,便形成了分離性障礙。”(趙冬梅,2011:6)莫里森在《家》中通過描寫黑人女孩依茜德娜的成長經歷來揭露黑人社區的親情陰暗面和人格異化。
莫里森在《家》里顛覆了黑人社區“隔代親”的傳統,揭露了黑人兒童受虐問題。黑人社區的“隔代親”與中國現代社會盛行的“隔代親”非常相似。“隔代親”的主要特征是,父母對兒女這一代要求嚴格,甚至苛刻,但對孫輩這一代卻失去了原則,非常寬容,甚至百般溺愛。依茜德娜是在父母從得克薩斯逃亡的路途上降生的,隨父母來到爺爺家。爺爺薩利姆(Salem)本來是窮人,娶了富婆勒諾(Lenore)為妻后生活變得富裕起來,但在家庭事務方面卻沒有多大發言權。為了避免被勒諾拋棄,薩利姆放棄了對小孫女依茜德娜的關愛,導致她時常遭受勒諾的虐待。勒諾不但把依茜德娜當作干活的牲口,還剝奪了她受教育的機會。奶奶不但沒有同情她出生在路邊的不幸遭遇,反而借此譏笑她,時常罵她為“溝邊孩子”或“野孩子”。奶奶的刻薄和絕情是其人格異化的外在表現形式之一。她漠視依茜德娜的兒童親情需求,給其幼小的心靈造成了極大的親情創傷,致使依茜德娜成年后仍與奶奶和爺爺形同路人。
莫里森還把依茜德娜描寫成黑人社區的“留守兒童”,揭露了黑人家庭的兒童問題。為了盡早擺脫寄人籬下的尷尬局面,依茜德娜的父親盧瑟(Luther)和母親艾達(Ida)每天在多個種植園打工,拼命掙錢。因此,他們根本無暇顧及子女的教育,也無法給小女兒應有的親情關愛。依茜德娜從小聰明,熱愛讀書,但父母并沒有克服困難,籌錢送她上學。哥哥弗蘭克參軍后,依茜德娜就長期一個人留在家,過著孤苦伶仃的生活。依茜德娜的父母放棄或忽略了自己應盡的義務,其“不作為”的行為所導致的危害性不亞于虐待或家庭暴力所引起的親情創傷。母愛和父愛的缺失致使她對親情和關愛的心理饑渴,導致她成年后誤把白人醫生司各特 (Scott)的偽善視為久違的父愛,差點命喪于這個人格異化者之毒手。
此外,情感騙局使依茜德娜所遭受的親情創傷更是雪上加霜。她 14歲那年情竇初開,愛上了來自亞特蘭大的城市青年普林斯(Prince)。很不幸的是,普林斯是個花花公子,根本瞧不上這個鄉下姑娘;他和依茜德娜結婚的目的僅是為了騙走勒諾借給她家的林肯牌轎車。普林斯誘騙她去辦理了結婚手續,但在把她帶到亞特蘭大的第二天,就把她留在出租屋里,然后開著那輛林肯牌轎車不辭而別,似乎永遠從人間蒸發了。事后,勒諾不但不同情被人騙婚的依茜德娜,而且還把車被騙走的事件完全歸咎于她,并不時地辱罵她為“小偷、傻瓜、蕩婦”(P61)等,使她覺得在家鄉無顏立足。這樣的親情創傷給她留下了難以消解的心理陰影,導致她以后不敢再與任何男孩子交往,其性格也變得更加孤僻、自卑。
最后,依茜德娜與爺爺、奶奶、爸爸、媽媽以及丈夫的親情均以喪失而告終,由此而滋生出巨大的無助感、疏離感和被遺棄感,導致其親情創傷的形成和惡化。由于親情缺失,依茜德娜的性格顯得極為敏感、自卑與膽怯,并且對父母之家和家鄉都沒有眷念之感。她失去了愛別人和愛家人的能力和勇氣。直到小說結束,她仍然孑然一身。親情創傷使她對解救過她的哥哥弗蘭克也親熱不起來,她把自己的生存空間建構成了一個親情淡漠的情感荒原。盡管依茜德娜后來得到了黑人社區和弗蘭克的關愛,但是她自始自終都游離在祖輩和父輩的關愛之外。親情創傷是對人心靈傷害最大和最嚴重的心理創傷之一,同時也是人格異化在親人間的悲劇性再現。莫里森對親情缺失的心理創傷書寫給依茜德娜的命運打上抑郁的悲劇色彩。由此可見,人在兒童和青少年時代所遭受的親情創傷對人格的形成會產生巨大的消極性影響。
《家》的歷史背景處于 20世紀 50年代初期美國民權運動爆發的前夜,這個時期正是美國種族歧視、種族隔離和種族偏見極為泛濫的時期。白人種族主義者的暴行給黑人在心理層面上造成了很嚴重的種族創傷,加劇了美國社會的種族排斥和種族仇恨,破壞了美國的法制秩序和社會安定。在這部小說里,莫里森描寫了黑人所遭受的種族創傷,揭露白人種族主義暴行的非理性和殘忍性,展現了種族歧視和種族偏見所造成的心理創傷。
白人種族主義者把黑人視為野獸或次人類,在嚴重傷害黑人種族自尊心的同時也異化了自己的人性。在《家》第 1章里,一伙人用手推車把一名受了重傷的黑人運送到馬場附近,扔進一個早已挖好的坑里,弗蘭克和妹妹親眼目睹那伙人把還在動的腳鏟進坑里,殘酷地掩埋了一個大活人。在該小說的第 15章里,莫里森借用黑人退伍老兵安德森(Anderson)之口說,“他(杰洛米——作者注)告訴我們:白人把他和其父親從亞拉巴馬州抓來,用繩子綁著押來的,然后逼迫他們相互肉搏。用刀!”(P179)原來白人把一對黑人父子抓住,強迫他們像羅馬斗獸場的角斗士那樣進行生死相搏,只有獲勝者才能生存下來。黑人兒子不忍心對自己的父親下手,但白人威脅說,如果他們不拼命相搏,那么兩人都會被殺死;如果其中一人殺死了另外一個人,那么獲勝者就有可能獲得自由。為了讓自己的兒子活下去,父親請求兒子殺死自己。在小說的第 1章里,弗蘭克和其妹妹所目睹的那個被活埋的黑人就是杰洛米(Jerome)的父親。杰洛米之父的行為是黑人父親保護下一代的悲壯之舉,象征了黑人父愛在絕境中呈現出的自我犧牲精神。但是,白人為了賭博而讓一對美國黑人父子自相殘殺的行為是典型的反人類暴行,同時也是白人種族主義者人性異化的藝術再現。這些美國黑人的不幸遭遇不僅會引起受害者個體的心理創傷,而且還會給整個黑人種族造成精神創傷。種族創傷會降低黑人的自信心,逐漸演繹成對白人的恐懼,導致黑人在現實生活中既不敢,也不愿與白人居住在一個地區或近距離地呆在一起。
白人種族主義者在住宅區域方面對黑人實施種族隔離,把黑人排斥為社會的邊緣人和局外人,強化了黑人中普遍存在的雙重意識②情結。在《家》里,弗蘭克的家鄉是在美國南方的得克薩斯州班德拉縣,當地以三 K黨為首的種族主義者是人格異化了的暴徒,他們用暴力強行把黑人從白人居住區域及其附近地區趕走。黑人老人克羅福德(Craw ford)坐在自家房子的門廊臺階上,拒絕搬走。不久,人們就發現他被人用鐵管和槍托打死后吊在一棵大樹上。事后有目擊者說,克羅福德的眼珠也被白人暴徒挖掉了。白人的私刑給黑人造成極大的心理傷害,同時也引起黑人對白人的恐懼和仇恨。這是白人種族主義者在南方用暴力手段來實施種族隔離的典型事例之藝術再現。然而,在美國北方也存在隱性的種族隔離現象。弗蘭克的女朋友莉莉也曾遭遇類似的種族隔離事件。莉莉是一家戲院的專職裁縫,攢了一點錢后,就想擁有自己的房子。于是,有朋友給她推薦了一處房子。雖然這房子離她上班地點遠了一點,但她覺得該房子所處的社區環境很好。當她去那個社區查看房子時,遇到過一些異樣的目光,但她沒放在心上。然而,當她去房屋中介公司洽談購房一事時,那里的工作人員告訴她,該社區的業主們有約定:社區里的任何房子都不得賣給猶太人、黑人、亞裔人和馬來人。白人的住宅種族隔離行為實際上把美國黑人和其他少數族裔美國人視為美國社會的局外人和邊緣人,是白人至上論的現實演繹版。實際上,種族隔離是白人種族主義者人格異化的表征之一。這類隔離事件極大地傷害了黑人的種族自尊心,加劇了黑人對白人的種族仇恨,導致美國種族關系的惡化。(Hailwood,2015:67)在 21世紀的美國,種族歧視和種族隔離雖然是非法的,但是大多數黑人還是“喜歡”居住在黑人居民較多的社區里。這也許就是種族創傷后遺癥的一種表現形式。這種被迫“喜歡”心理的形成會導致美國社會“事實上”的種族隔離,不利于美國多元化平等社會的建立。
更有甚者,種族隔離主義者限制黑人的生活空間,不允許黑人進入白人工作、購物、娛樂或就餐的場所,通常會采用暴力的方式驅趕或毒打誤入白人區域的黑人。在《家》的第 2章,弗蘭克在開往芝加哥的列車上看到一對被打得頭破血流的黑人夫婦。那位黑人丈夫趁火車在一個小站上暫停的機會,去一家路邊店購買咖啡等食品,不慎誤入了僅為白人服務的商店,遭到店主和白人顧客的圍毆。他妻子上去勸架,也被一塊石頭擲中面部,頓時鮮血直流。“有人把這事報告給列車員嗎?”弗蘭克問道。“你瘋了嗎?”餐車服務生反問道。(P30)在當時的社會環境里,白人列車員是不會為黑人受害者伸冤的。在 20世紀 50年代的美國,法律實施雙重標準:如果黑人打了白人,那個黑人馬上就會被白人警察逮捕,并很快受到法律的嚴懲;但是,如果是白人打了黑人,警察和法院的處理速度通常很慢,在大多數情況下不予追究。白人種族主義者的暴行深深刺傷了車上所有黑人乘客的種族自尊心,加大了黑人對所有白人的恐懼感和仇恨感。白人對黑人人權和公民權的剝奪是對人類文明的踐踏;他們在凌辱黑人人格的同時也導致自己人性的異化。
莫里森還揭露了白人種族主義醫生踐踏黑人人權的罪行。在該小說的第 2章,弗蘭克從精神病院逃到牧師約翰·洛克(John Locke)家。洛克告訴弗蘭克,精神病院的醫生時常把病人的尸體賣給科研機構的醫生牟利。洛克的話語揭露了美國醫學道德的墮落,為弗蘭克妹妹依茜德娜的悲慘遭遇打下了伏筆。在該小說的第 12章,莫里森借用管家薩娜之口揭露了司各特醫生的人性淪喪。司各特醫生給不知情的病人注射毒品,然后讓病人服用自己制作的藥劑來搞實驗,檢驗這些藥劑是否能有效消除毒癮。此外,司各特醫生對優生學特別感興趣,尤其熱衷于研究女人的子宮;他還制作了一些專門的工具來窺視女性的子宮,探索子宮與優生的內在關聯。他本人并不喜歡黑人,但卻高薪聘請黑人女孩依茜德娜來醫院當雜工。他雇傭她的真實目的是把她當作自己研制的藥物和器械的活體試驗品。莫里森描述到,“她的老板(司各特醫生——作者注)回到亞特蘭大對她的身體做了什么——他(弗蘭克——作者注)也不知道是什么,她的高燒一直退不下去。”(P153-154)依茜德娜被解救回家鄉后,一直遭受這不知名的病魔的折磨。莫里森以小說的形式再現了白人醫生在黑人身上做藥物試驗的事例,抨擊了種族主義者的反人類行徑。白人醫生的暴行使黑人對白人產生了深深的恐懼感和不信任感,造成了嚴重的種族心理創傷。
莫里森在《家》里揭露了種族主義者從政治、經濟和文化方面對黑人進行的壓迫和虐待,抨擊了人格異化所引起的種族霸權和文明倒退,展現了種族問題所導致的各種心理創傷。實際上,種族歧視是對人類尊嚴的凌辱,也是種族主義者對美國文明和民主制度的褻瀆。莫里森所采用的種族創傷敘事是多角度的,創傷見證也是多重的,其種族創傷書寫的目的不是為了給小說的情節發展制造緊張或恐怖氣氛,而是為了讓讀者了解到種族歧視和種族壓迫所導致的巨大危害性和反文明性。
《家》所描寫的戰爭創傷、親情創傷和種族創傷勾畫出第二次世界大戰后美國黑人的生存窘境,藝術性地再現了社會危機和心理危機中的人性異化,豐富和發展了莫里森的創傷書寫主題。莫里森用黑人女性的文化認同感和團結互助的寬大胸懷來表現黑人社區種族團結的重要性和必要性。其創傷書寫探究了心理創傷的社會后遺癥,圖解了精神病理學和社會倫理學的創傷理論,拓展了當代美國黑人文學的主題空間。戰爭后遺癥、黑人社區問題和種族偏見交織在一起,展現了黑人和白人的人性異化;而人性的異化同時加大了黑人在多個層面的精神創傷,惡化了美國社會的種族關系和生存環境。莫里森對美國社會精神創傷的寫實性描寫不僅是為了追求文學作品的藝術震撼力,而且還是為了向世人傳遞構建世界和平、親情和諧和種族平等的重要性和必要性,凸顯了其心理創傷書寫的獨特藝術魅力。
注釋:
①本文中出自該書的引文只在文后注出頁碼,不另標注。
②杜波依斯把美國黑人既是美國人,又不被美國社會接納的難堪身份歸納為美國黑人身份的雙重性,他把這種雙重性形象地比喻為“雙重意識”。杜波依斯在《黑靈魂》(Black Soul,1903)中的第一篇文章里給雙重意識下了一個定義,即雙重意識“是一種奇特的感覺……總是通過別人的眼光來看待自己,以另一個世界的尺度來衡量自己的靈魂,而那個世界又是以充滿嘲弄的蔑視和憐憫來看待黑人。黑人總是感覺到自己的雙重性——一面是美國人,一面是黑人;兩個靈魂,兩種思想,兩個不可調和的奮斗目標,在黑人頭腦里不停沖撞的兩個理想;黑人靠自身的頑強力量才使自己的軀體未被撕裂開來”。(轉引自 Du Bois,198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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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ccess to W riting of Psychic Traumas in ToniMorrison’s Home
PANG Hao-nong
(Schoolof Foreign Languages,ShanghaiUniversity,Shanghai200444,China)
In Home,ToniMorrison presents the Korean War,emotionalattachmentamong fam ilymembers and racial discrim ination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w riting of psychic traum as.PTSD subjects the victim of war trauma to psychotic re-experience,dodging reaction and high vigilance.The trauma in the emotional attachment among fam ilymembers leads to the formation ofwasteland of fam ily ties.The racial trauma w ill surely bring about racialexclusion and hatred in American society and the alienation of humanity in life crisis and social crisis.Morrison’s w riting o f traumas,disclosing black peop le’s frustration and m iseries in the environment fullof racialdiscrim ination,explores the causes of their psychic traumas and highlights the im portance of black women’s unity.Herw riting of psychic traumas illustrates the theory of traumas in psychopathology and socio-ethics,unveiling the specific charm of narrative art in her fictions.
ToniMorrison;Hom e;w riting o f psychic traumas
I106
A
1002-2643(2016)06-0066-07
10.16482/j.sdwy37-1026.2016-06-009
2016-05-09
龐好農(1963-),男,漢族,重慶人,教授,博士生導師。研究方向:英美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