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筱箐
伍綺詩的處女作《無聲告白》被美國亞馬遜網站選為了2014年最佳圖書,2015年5月,這本書又進入《紐約時報》暢銷書榜單前十名,有人評價它,“這樣的故事即使我們聽說過,迄今為止也從未在美國小說里見過。”
這個故事是從早餐桌上開始的,說的是一家人打算像以往的每一天一樣度過這個看上去再平常不過的早晨。媽媽瑪麗蓮在大女兒莉迪婭的碗旁邊擺上了削好的鉛筆和她的物理作業,上面一些錯誤之處已經被媽媽勾了出來。爸爸詹姆斯正在開車去上班的路上,莉迪婭的哥哥正打著哈欠從樓上的臥房走下樓來,莉迪婭的妹妹正坐在自己的椅子上把碗里的玉米麥片一片片地嘬進嘴里。但莉迪婭卻沒有像以往一樣按時出現在早餐桌旁。她去哪兒了?讀者不必費心去猜,故事開場的第一句話就已經道出了石破天驚的答案:“莉迪婭死了,可他們還不知道。”
單看這個開頭就知道,這本名為《無聲告白》的小說是讓人欲罷不能的那種,1977年5月3日這個原本平淡無奇的早晨是怎樣把俄亥俄州這個華洋混血的家庭攪和得底朝天,讓他們不得不去面對那些深藏在自己心里從未對外人甚至對家人講過的秘密。
伍綺詩火了,
可自己還不知道
在故事開頭就死掉的莉迪婭,是如何從一個寄托了父母全部厚望、勤奮向學的乖乖女滑向那個吞噬掉她生命的深潭?在那個對多元文化的包容心態尚未建立起來的年代,是怎樣把這個看上去與周圍環境格格不入的家庭弄得如此畸形?這些在讀者不停翻動書頁之后最終都能找到答案,當你找到了答案之后才恍然大悟,原來這個故事有著比它懸疑偵破的表面更深邃的內涵。
正是因此,這本書一問世就注定會引起關注。但對于它的華裔作者伍綺詩來說,自己的這本處女作大獲成功這件事也是她在早餐桌上偶然得知的。套用小說開頭的那句話來描述可以是這樣描述:“伍綺詩火了,可她自己還不知道。”
其實《無聲告白》的英文版去年6月底由企鵝出版社在美國正式出版之前,看到樣書的評論界已經有不少叫好聲,但伍綺詩心里還是沒底,直到6月24日早上。“那天我正在餐桌前陪兒子吃早餐,邊吃飯邊刷推特,突然有人發來一條短信:恭喜恭喜!我有點吃驚,回問說:恭喜我什么?對方說,你的小說被亞馬遜網站選為2014年最佳圖書了。這時候我才意識到,天哪,看來真的會有很多人讀到這本書啦。我試著告訴兒子發生了什么事,可是他只有四歲,他好像對他的樂高積木更感興趣。”伍綺詩對記者說。
接下來的時間里,好事接踵而來,《娛樂周刊》給《無聲告白》打了A-的高分,《洛杉磯時報》稱此書是“很有成就的處女作。”2015年5月,這本書打入《紐約時報》暢銷書榜單前十名,荷蘭語、中文、比利時、意大利等語言的譯本相繼問世,馬薩諸塞圖書獎、俄亥俄圖書獎獲得提名,而伍綺詩也進入了馬不停蹄的奔忙階段,讀者見面會、演講把她的日程表擠得滿滿的。但對她來說,所有這些帶來的興奮和激動都比不上讀者跟她分享讀書體驗,“一些非亞裔讀者跟我說,謝謝你告訴我們這樣一個我們不知道的故事;一些亞裔讀者說這個故事讓他們感同身受,特別是有一些和主人公一樣來自多族裔家庭的亞裔說,他們一直想在文學作品里尋找自己的影子卻總是失望,直到讀了這本書。這些是我這一年多來得到的最高獎賞。”伍綺詩說。
在美國現當代文學中,關于種族問題的故事不少,但這些故事大都著眼于黑人與白人之間的關系,好像黑白就是種族問題的全部。而像《無聲告白》這樣,將華裔在美國面臨的種族和文化沖突拉到同一個家庭的屋檐下,如一心希望融入主流的華裔父親、為追求與眾不同嫁給華人的白人母親、和父母間的理念矛盾給三個混血孩子帶來的困惑和無所適從,并反映出這之間的問題和矛盾的作品并不多見。正如韓裔作家Alexander Chee在為 《紐約時報》撰寫的關于《無聲告白》的書評中所說:“這樣的故事即使我們聽說過,迄今為止也從未在美國小說里見過。”
而對于伍綺詩,書里的很多情節都有她自己生活的影子。
被忽略的
亞裔跨族裔婚姻
34歲的伍綺詩出生在賓夕法尼亞州匹茲堡的一個香港移民家庭,十歲時全家搬到了俄亥俄州克利夫蘭市郊,物理專業的父親找到了一份美國航天署的工作,化學專業的母親在俄亥俄州立大學教書。父母曾一心想把兩個孩子也培養成科學家,伍綺詩的姐姐不負眾望成了工程師,而她自己的志向卻五花八門。“我曾經想當個古生物學家,但想了想覺得恐龍都絕跡了還是算了吧。后來我又想當宇航員,想了想覺得太難也放棄了。”她說。
寫作算是她從小就一直鐘情從未改變的興趣,十歲時她就在一本兒童雜志上發表了第一篇小故事,掙得了兩美元稿費。高中時她是學校文學刊物的主編,她創作的一個話劇還在當地兒童戲劇節期間被搬上了舞臺。在哈佛英語系讀本科期間,她開始夢想畢業后做些與寫作相關的工作,比如記者。在哈佛一個助教的鼓勵下,她決定申請密歇根大學著名的寫作碩士班。即使這時候,她也遲遲沒有下定決心要以寫作為生。“我媽到她任教的大學的英語系打聽,說拿到了寫作碩士之后可以在大學里教寫作,這才讓我去讀。”伍綺詩說。
但七年前,當她開始嚴肅認真地創作《無聲告白》時,伍綺詩發現這個故事所需要的素材都已經在她自己的生活中發生了。
伍家在匹茲堡一個白人為主的社區,顯得很孤立。伍綺詩聽姐姐說,曾經有鄰居家的小孩在她家的信箱里放過鞭炮,那是她出生之前的事。克利夫蘭種族相對多元,雖然亞裔不多,但也不全是白人的天下。那里的人們對種族問題有著更深的理解。正是在克利夫蘭,伍綺詩開始對種族問題有了切身的體會。11歲那年的一天,她和從香港來旅游的舅舅舅媽一起到克利夫蘭鬧市區購物,剛走出商場就遇上一個醉鬼沖他們大叫:“滾回你的中國、韓國或者別的國家去。”
“我當時嚇壞了,舅舅和舅媽也不知所措,這時候有個白人女士走過來喝止了那個醉鬼,現在回想起來,我真希望那個勇敢站出來喝止醉鬼的人是我。”伍綺詩說。
高中時,伍綺詩加入了學校的“種族關系活動小組”,課余時間跟同學們一起探討關于種族的問題,有時還到訪小學初中,為年紀更小的孩子做種族關系方面的輔導,跟那時比,如今美國的種族歧視已經有了很大的不同。“那時候我們關注的種族關系都是更直接、更明顯的問題,比如少數族裔的小孩在學校給人欺負什么的。但現在美國的種族問題有所改變,直接明顯的歧視逐漸被隱性歧視所取代。”伍綺詩說。
對于這種隱性歧視,伍綺詩也有第一手的體驗,比如她曾經被問“你是從哪里來的?”當她回答“美國”時,對方說:“不是,我是說你真正的故鄉是哪里?”她也曾遇到有人單憑長相就斷定她是外來客,跟她講話時特意放慢語速。相對于顯性歧視,隱性歧視更難對付,在很多人眼中這甚至不能被稱為歧視,但伍綺詩對此并不認同:“這些人的確可能并沒有惡意,但他們至少應該花點心思去了解一下少數族裔的情況,弄明白亞裔是很多元的,有新移民也有土生土長的美國人。”伍綺詩對記者說。
今昔對比,美國社會的另一個明顯不同是對待跨族裔婚姻的態度。美國直到1967年才承認跨族裔婚姻的合法性,蓋勒普公司自1958年開始的關于跨族裔婚姻的年度民意調查顯示,直到1997年,認可跨族裔婚姻的人才超過半數。這些讓伍綺詩非常吃驚,因為在今天,就她自己的體會,《無聲告白》中的跨族裔家庭被當作異類的遭遇已經是恍如隔世。
伍綺詩和她的白人先生在大學里相識相戀,而她的朋友們大多也都是跨族裔婚姻。家庭內部的文化差異仍然存在,但外人對跨族裔家庭投來的古怪眼神已經幾乎不存在了,身處跨族裔婚姻中的家庭也不再擔心下一代會像小說中的三兄妹那樣因為自己的家庭背景而蒙上心理陰影。
中國文化的局外人
《無聲告白》引起轟動后,很多人把伍綺詩定位為“亞裔文學”流派的最新代表,但事實上,在她以往寫的短篇和劇本中,幾乎沒有聚焦亞裔文化的作品,或許除了十歲時發表的那篇小故事。
在后來的寫作中,她的一個短篇里面涉及了這樣的場景:女主角的丈夫死了,她用中國傳統的祭祀儀式為他招魂。另一個短篇里女主角是個被白人家庭領養的華人女孩,一直很難融入任何一支文化,老覺得自己是個局外人。這幾乎就是她的作品中唯一可循的亞裔因素。“每次我寫亞裔或亞裔文化,都是以這樣局外人的方式呈現的。因為對于亞裔文化,我本身就是個局外人,我連中文都不會說。”伍綺詩說。
不過隨著年齡的增長,伍綺詩對亞裔文化的態度開始改變,現在她家里仍然按照華人的習俗慶祝春節。接受記者采訪時,她正在為參加一個表親的婚禮做準備,其中一項就是用紅色利市封給新人準備紅包。她還在iPad上下載了廣東話教程,開始跟著學習粵語,甚至帶得兒子也對學粵語產生了興趣。“我覺得長大了,見識的東西多了,看到了外面的世界后才學會如何欣賞自家的文化。”伍綺詩表示。
“外面的世界”也包括中國。伍綺詩5歲時第一次跟父母回香港探親,10歲時第一次踏上中國大陸的土地,她去過北京、西安和父親的祖籍臺山,但她最近一次去中國是1991年的事。“中國有很多歷史古跡讓我著迷,美國的東西一般兩三百年就算很古老了,中國很多東西都有幾千年的歷史。中國文化中有些東西也是我馬上就有共鳴的,比如他們給人東西的時候都是雙手遞過來,我可以很自然地接受這些東西,但我不想假裝我懂中國文化,因為我仍然還是個局外人。”她說。
不過,伍綺詩并不覺得她自己的身份認同或者中美不同的國情會影響到中國讀者對《無聲告白》的理解。在這本書的最后三章,故事里的不同人物多次發出同樣的追問:事情是怎么弄到這般田地的?伍綺詩對此給出的答案是:“不論外在環境如何,家庭成員之間必須要開誠布公的溝通,否則就會出問題。不論是什么族裔或者什么國家的家庭都是如此。其實中美之間的關系也是如此,大家都在猜對方在想什么,其實多一點開放多一點交流和互動才是最有效的解決辦法。”
(伍海燕薦自《中國新聞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