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千華



“腰纏十萬貫,騎鶴下?lián)P州”。這座城市自古以來就是令人向往的富庶之地,不僅物華天寶,更是人杰地靈。今年是揚州建城2500周年,時間在她身上積淀下了無窮的魅力。
“青山隱隱水迢迢,秋盡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 在無數(shù)描寫揚州的詩篇中,晚唐詩人杜牧的《寄揚州韓綽判官》意境優(yōu)美,清麗俊爽。試想在揚州的清風朗月之夜,古橋靜臥,碧水蕩蕩,玉人吹簫的情景,是何等的撩人心魄。
我在揚州生活近30年,如果要我用一個詞來形容這個城市的性格,我首先想到的是“溫潤如玉”,揚州人生性平和,喜歡整天生活在節(jié)奏緩慢的日子里消磨時光。男人謙謙如玉,女子小家碧玉,便是揚州人性格最妙象征和真實寫照。玉,成了這個城市的精神圖騰。
很多年前,我曾數(shù)次拜訪過唐史專家李廷先教授。我們時常談到的一個話題,就是玉和揚州的關系。我問李老,揚州是一座水城,古詩中就有“入郭登橋出郭船”、“市廛持燭入,鄰里漾船過”等詩句,端的是一座水上威尼斯。天下美玉匯聚于此,而不是其他地方,冥冥之中是否暗合著某種天然的“水石奇緣”?
李老告訴我,從明朝開始,揚州一直就是玉器的加工地與代名詞,所謂“天下玉,揚州工”。直至現(xiàn)在,揚州仍是國內(nèi)最大的玉器加工基地,被譽為“玉雕之鄉(xiāng)”。我向李老詢問了一個令很多人都感到困惑的問題:揚州城三面臨水,方圓百里一馬平川,毫無山跡,根本不產(chǎn)玉,何以成為名播天下的玉雕之鄉(xiāng)呢?我記得李老當時很清楚地告訴我:“一切源于大運河”。
唐代詩人皮日休曾這樣評價大運河:“盡道隋亡為此河,至今千里賴通波。若無水殿龍舟事,共禹論功不較多。”意思是說,如果沒有隋煬帝在大運河乘龍舟奢侈無度,他修筑大運河的功績甚至可以和大禹媲美。揚州是大運河的兒子。水運來了江南的太湖石,明清之際,揚州已成為一座名副其實的水上園林城市,《揚州園林品賞錄》中記載私家園林數(shù)百種,多數(shù)臨水而筑。僅《湖上園林》部分收錄者,將近百處。諸如冶春花社、香影廊、臨水紅霞、綠揚城郭、西園曲水、水鑰、水竹居、錦泉花嶼、長堤春柳、桃花塢等私宅園圃,無不倚水而筑,詩云:兩岸花柳全依水,一路樓臺直到山。
揚州無山,不產(chǎn)玉。但有大運河的漕運,解決了原材料運送問題,名聞天下的“揚州工”由此誕生。“揚州工”除了山子雕,最擅長巨雕。清代之際,借助大運河的交通便利,遠在萬里之遙的大型玉材,可以源源不斷運抵揚州。被譽為“玉器之王”的《大禹治水圖》,則是揚州玉雕史上的巔峰之作。隨著巨雕《大禹治水圖》的成功,揚州玉雕在乾隆年間進入全盛時期,鹽商們?yōu)榱讼虺⑦M貢,不惜代價遠購和田玉。那些遠在昆侖山下的玉石也源源不斷流入揚州。手藝高超的琢玉大師、紛呈的流派由此誕生。從此,揚州除了“月城”之外,又多了一個“玉城”的別稱。玉城的人,堪稱玉人。從鹽商到普通百姓,個個佩玉,以玉為美,顯示出風雅。這種佩玉風尚一直流傳至今。
玉飾在揚州,最能顯示一個人的身份與教養(yǎng)。最常見的地方,多在茶肆與澡堂,各種隨身玉件,都能紛呈亮相。
如果你來揚州小住一段時間,你就會發(fā)現(xiàn),揚州人身上,少見金銀首飾,但少有不佩玉的。普通男子,只要經(jīng)濟許可,一般都有兩塊玉:懸玉和掛玉。懸玉就是掛于脖頸,玉墜懸于胸前。玉不離身的原因是要養(yǎng)玉。玉有“十寶九裂”之說,這是因為天然玉石干燥,易生裂紋。護玉的最好辦法,就是讓它吸收人體分泌的體液,而玉里的礦物質(zhì)也可以滋養(yǎng)皮膚。俗話說,人養(yǎng)玉三年,玉養(yǎng)人一生。
“人養(yǎng)玉,玉養(yǎng)人”的說法,是指在一定相互作用下,玉石飾品經(jīng)長期佩戴和把玩后,玉石品質(zhì)和人的身心都得到改善,其一,玉石與人體的長期接觸,會越發(fā)透明潤澤,不易生裂。其二,人與玉石的長期接觸,有利于人體的身心健康,即玉養(yǎng)人,對人的一生都起作用。除了懸玉之外,揚州男人還喜歡掛玉,即腰間佩玉,多選如意、平安牌等玉件。之所以佩玉,一般認為玉除了養(yǎng)生,還能護身。揚州人一直相信,玉乃吉祥之物,一旦掛身,便生靈氣。一塊好玉能趨吉避兇,給人帶來好運。
這是一個由明月、碧水、玉人、笙簫等元素組成的陰柔之地。水多,茶肆就多。當?shù)孛裰V有“早上皮包水(喝茶),晚上水包皮(泡澡)”之說。清代揚州作家李斗記載:“吾鄉(xiāng)茶肆,甲于天下。”揚州茶肆皆名茶社,沒有叫茶館的。街上新開的茶肆叫茶樓。茶樓布置亦頗雅致,曲徑通幽,大白天也亮著柔和燈光,小姐在旁很溫馨地茶道。除了茶,還有咖啡,檸檬茶等飲料,合年輕人的口味,老揚州是不肯去的,喝茶得講究地方,那種新式茶樓終不習慣,喝口茶,渾身不舒服,味也不對,弄得一天都不自在。
“皮包水”正式開始。但見茶肆內(nèi)樓臺亭舍,花木竹石。飲者往來不絕,人聲喧鬧,雜以籠養(yǎng)鳥聲,一片熙攘景象。一壺釅釅的“魁龍珠”漸漸淡下去。日頭也爬上高高的樹梢。蟹黃湯包與翡翠燒賣不愧為富春名點,悠悠品味著,讓人十分滿意。在一種舒適中,就著茶客們的話題,海闊天空聊上一番。日將午,始歸午餐。一個閑散的上午已經(jīng)結束。
“水包皮”揚州人生活中最愜意的事,即泡澡堂。這是明清遺風,于今尤甚。揚州浴室,又名混堂。清末民初,揚州這樣一個彈丸之地,澡堂數(shù)以百計。許多舊式澡堂,至今尚存。和遍布大街小巷的茶肆一樣,進了城去,在那些狹窄的街道,低矮的市廛,都能找到。
有首竹枝詞,形象地描繪了揚州“水包皮”的情形:“揚州好,沐浴有雙池。扶掖隨身人作杖,摩挲遍體客忘疲,香茗沁心脾。”揚州浴室名揚天下,靠的是一套手上絕活。揚州人外出謀生,跑碼頭走江湖。無論哪個碼頭,無論何處江湖,凡擦背、修腳、打手巾把子的,以揚州人手藝最見功夫。
譬如擦背。看似簡單,卻有大學問。用毛巾將身擦干,再將毛巾裹緊在手上。先擦臉。此式叫做“蜻蜓點水”。五官為要害部位,需屏氣,凝神,手法要短促,輕柔,簡捷;擦腹背,先是“順水推舟”,從上到下擦去,然后再來一式“卷席筒”,從下往上推擦,干凈而徹底;擦膀臂前,先手背和指縫,再在兩臂上來回穿梭,輕若蝴蝶穿花,慢如老牛耕地。
此等掌上功夫,非一般人所能為,手無縛雞之力者,不可勝任。老擦背師長期在浴池醺蒸,已變得精瘦,但他手上有勁道,再難伺候的浴客,在他手下都變得貼伏規(guī)矩。這樣一通地擦洗,浴客渾身筋脈舒張,遍體紅潤,爾后在大池里泡上一個時辰,直至大汗淋漓,真有說不出的舒暢。
緊接著找來按摩師捶背。一時間,大廳里強烈而有節(jié)奏的捶背聲此起彼伏。好一陣噼啪山響的捶肩敲背,好一通綿綿密密的搓揉捏拿,直讓你渾身酥軟,欲仙欲死,仍不住快活地呻吟。終于,一切開始朦朧,在含糊不清氣若游絲的呼嚕聲中,漸入夢里水鄉(xiāng)。一覺醒來,還是那個煙花三月的揚州。早已是夕陽西下,趕緊穿好衣裳,打道回府,恍惚中,不知是醒著,還是夢著。
今之揚州,仍三面臨水,中無一山,終究缺少了山岳之大氣、王氣和霸氣。玉的溫潤與水的柔情,這兩種傳統(tǒng)的文化基因在這里如此強大,石潤水軟,溫柔蝕骨,消彌了多少人的血性和意志!揚州城中聚集著許多飽學之士,他們可謂才華橫溢聰明絕頂,卻困厄在這座水城之中,像有一張無形的網(wǎng)罩在他們身上,無法施展身手而又無計可施。奇怪的是,只要走出這片溫柔之鄉(xiāng),揚州人骨子里的血性和意志力卻又奇跡般地顯現(xiàn)出來,無論是朱自清這樣的文人,還是國家元首,似乎都在遵循著這樣一個離奇的悖論。
也許,隨著揚州城現(xiàn)代化進程的加速,如潤揚跨江大橋的通車,城際高鐵的修建,揚泰機場的正式啟用等等,揚州人將不再為無山登高而發(fā)出千古惆悵,溫暖的陽光一定普照這座月亮之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