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冬梅
(中國農業大學, 北京 1001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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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中國成立初期貫徹《婚姻法》過程中婦女自殺或被殺的性別視角探析
王冬梅
(中國農業大學, 北京100193)
摘要:1950年5月1日起施行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在婚姻自由和夫妻權利平等等方面賦予了女性法律主體地位,實行男女平等的基本原則,這是幾千年來婚姻制度領域的根本性變革,這種根本性變革引起了源于父權制特權的鄉村干部、婆婆、丈夫等的頑強抵抗,這些勢力單獨施虐或二者、三者合伙施虐都可能造成婦女自殺或被殺的慘劇。同時,性別又與階級、民族、國家等因素密切關聯,三者交織在一起,更加劇了婦女自殺或被殺問題的錯綜復雜性。
關鍵詞:新中國成立初期;《婚姻法》;自殺;性別
一
1950年5月1日起施行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①以下簡稱“婚姻法”是新中國成立后制定的第一部基本法,它是從根本上廢除男尊女卑的封建主義婚姻制度,實行新民主主義婚姻制度的革命性變革,也是性別權力關系的一場革命,這主要體現在婚姻自由和夫妻權利平等兩個層面。
《婚姻法》規定:“結婚須男女雙方本人完全自愿,不許任何一方對他方加以強迫或任何第三者加以干涉”。這實際上廢止了封建社會的包辦強迫婚姻,使婚姻當事人擁有了完全的婚姻自主權。《婚姻法》也摒棄了舊式婚姻的繁瑣程序和儀式,婚姻登記成為婚姻關系成立的唯一法定要件:“結婚應男女雙方親自到所在地(區、鄉)人民政府登記”,這就使盛行兩千多年的傳統婚禮儀式、聘禮等陋習也隨之廢止。關于離婚,《婚姻法》賦予了男女同樣的離婚自由權:“男女雙方自愿離婚的,準予離婚”,男女一方要求離婚的,由區人民政府和司法機關進行調解,調解無效時準予離婚。這與傳統婚姻中過錯離婚原則(傳統婚姻中離婚要符合“七出”,即:不順父母、無子、淫、妒、惡疾、口舌、竊盜)有了根本不同。另外,《婚姻法》對寡婦再嫁也明確提出“禁止干涉寡婦婚姻自由”,而在傳統婚姻制度中寡婦改嫁的規定很嚴格,一般要由家長主婚,家長要收受聘禮,很多地方由此出現“搶寡婦”“賣寡婦”的惡習,所以傳統婚姻中除少數寡婦因貧窮而被迫改嫁外,寡婦再嫁的現象很少。結婚、離婚及寡婦改嫁的自由是對幾千年沿襲下來的傳統婚姻思想的徹底變革。
傳統婚姻關系中遵循“男尊女卑”的禮教,丈夫在家庭中具有絕對的權利和地位,妻子從屬于丈夫。打罵妻子不僅被認為是應該的,而且非常野蠻。《婚姻法》力圖廢除封建父權家長制,建立新型的民主平等的家庭關系,規定:“夫妻為共同生活的伴侶,在家庭中地位平等”“雙方均有選擇職業、參加工作和參加社會活動的自由”“雙方對于家庭財產有平等的所有權與處理權”等,力求夫妻雙方建立一種新型的民主平等的關系。
由上可知,《婚姻法》在婚姻自由和夫妻權利平等等方面的規定是對幾千年來傳統婚姻制度中婦女缺乏自主權的徹底變革,它確立了女性在婚姻和家庭關系中的主體地位,確立了男女平等的基本原則,是幾千年來婚姻法領域的一場革命。這種革命必然會遭到包括父權、夫權等在內的舊勢力的頑強抵制和反抗,反抗越強烈,婦女爭取婚姻自由的難度越大,由此造成《婚姻法》貫徹執行過程中新舊勢力的激烈沖突,帶來一定的社會震蕩。
二
《婚姻法》頒布后的一二年內,各地婦女因要求自由結婚、離婚而遭殺害或被迫自殺的人數很多。據不完全統計,自《婚姻法》頒布至1952年底,華東地區因婚姻不自由而自殺和被殺男女共11500多人[1];1950年5月至1953年2月,青年男女尤其是青年婦女因婚姻問題被虐殺或被逼自殺的現象在許多地方還很嚴重,全國每年有七八萬人左右[2]。對于婦女自殺或被殺的原因,學者大多從干部因素、封建道德等因素進行了分析,但這些分析僅從宏觀、籠統的層次著眼,沒有具體到案例本身,更沒有從性別的視角探究造成其自殺或被殺的深層原因。筆者仔細查閱了1950年5月1日~1952年12月31日的《人民日報》,發現婦女自殺或被殺的典型案例共24個,按照施虐主體的不同,可大致分為:干部施虐(6例);婆婆施虐(5例);丈夫施虐(4例);父母逼婚(1例);婆婆、丈夫合伙施虐(2例);婆婆、丈夫、干部合伙施虐(5例);婆婆、丈夫、干部、族人合伙施虐(1例),共7種類型。下面主要選擇了干部施虐,婆婆施虐,婆婆、丈夫、干部合伙施虐及婆婆、丈夫、干部、族人合伙施虐的4個典型案例。
干部施虐:福建安溪縣福春鄉工作組干部叢瑞科干涉婚姻自由逼死兩條人命[3]。“福春鄉鄉民官百忍的妻子死后,留下了兩個孩子,無人照顧,想與同一居民小組貧農成分的寡婦陳氏結婚,但小組長不同意。當時工作干部叢瑞科下鄉工作,不僅不幫助他們解決問題,反而在干部會議上說他們兩人是‘大二流子’,并提出讓他們游街示眾、替全鄉大掃除的‘處罰辦法’,雖遭兩人拒絕,但不久叢瑞科還是把陳氏召去游街。兩人感到進退兩難,無路可走,于一天晚上同服斷腸草自殺。”
婆婆施虐:河南省羅山縣周黨區任家虐殺童養媳易小毛[4]。“易小毛9歲時到河南省羅山縣周黨區任家做童養媳。她的婆母任黃氏蠻橫無理。今年6月30日晚,當小毛做面條時,她婆婆誣她偷面做饃,即進行搜查,結果并未發現小毛偷面。婆婆惱羞成怒,就扭住小毛毒打。次日晨,又用竹棍把小毛的脊背也打爛了。小毛就在早飯后,喝了紅礬水,企圖自殺。鄰居婦女知道了小毛已服毒后,叫小毛公公趕快去請醫生治療,小毛婆婆竟蠻橫地阻止說:‘家里窮,沒錢。她死了,我去坐班房(監獄)抵命!’小毛終于于次日上午12時左右死了。”
婆婆、丈夫、干部合伙施虐:不堪婆婆、丈夫虐待,王娥狄被逼自殺。[5]“河北省永年縣五區東辛砦王儒的閨女王娥狄,在去年和本村白喜成的兒子離婚后,于去年舊歷七月和騎河鄭鴻生結婚。當時,兩人感情很好。可結婚后鄭鴻生的母親(鄭高氏)常常對鄭鴻生說王娥狄的壞話。因此,鄭鴻生對王娥狄漸漸壞起來,經常打她罵她。王娥狄向村政府提出離婚要求,村干部們不但不調解,反而壓制王娥狄的離婚請求。公安員董挪狄訓斥王娥狄說:‘這頭也不好,那頭也不好,就是你好!’王娥狄沒辦法,便到娘家去住。第二天,董挪狄和青年團村支部書記鄭堡狄(中共村支部委員)到王儒家,硬逼著王娥狄回婆家。當時王娥狄感覺沒有出路,曾一度想跳井自殺。今年四月十七日,王娥狄又與婆婆爭吵,鄭鴻生就對王娥狄打罵。他叔伯哥哥鄭生華也在旁助威喝打。王娥狄一時氣憤,投入了院東北角的井內。這時,鄭高氏、鄭鴻生、鄭生華等人竟不設法打救,反派人到她娘家叫人來撈。到王娥狄從井內被撈出來時,已經無救了。”
婆婆、丈夫、干部、族人合伙施虐:河南禹縣菊王溝村彭坤等聚眾打死孕婦周彪[6]。“禹縣三股洞鄉人周彪從小被父母包辦與同縣九區杏山坡鄉菊王溝村彭永(貧農)訂婚。婚后夫婦感情不合,周彪被管制著不許出門,感到十分痛苦,曾幾次向菊王溝村農民代表王殿提出要和彭永離婚。王殿一直沒管。她的婆婆袁繡榮、丈夫彭永和丈夫的哥哥彭坤在一次群眾大會后知道了其想離婚的意圖后,決定管教周彪。袁繡榮說:‘真丟咱彭家的人!打死也不能叫她離婚!死也要埋在咱塋地里!’九月八日,王殿召開了兩次所謂的‘農民代表會’,參加會議的有族人彭坤、彭永、彭記等,會上通過了‘毆打周彪,以保持菊王溝村今后不再發生這種事件’的決議,并請示了鄉政府委員王世鑫的同意。商量好以后,全體二十一人準備了白臘條、皮繩等兇器,兇手們就把周彪綁起來嚴刑拷打。周彪被打得皮肉青紫,鮮血淋漓,他們后來為了省力,索性把周彪吊在東墻上打,繩子被打斷了,又吊在西墻上打。幾次打死,都用涼水噴活。一直打到天亮,活活將周彪打死。”
上述4個典型案例,涉及村或鄉干部、婆婆、丈夫、族人等各種不同群體,其對婦女的施虐手段野蠻殘忍,毫無人性。盡管這幾個案例與當時因婚姻問題而死亡的數萬名婦女相比,微乎其微,但卻可以通過它們探究婦女自殺或被殺背后的性別權力關系,探究這種權力關系與其他社會關系的復雜關聯。對以上案例的分析,至少可以看出以下幾點:
首先,鄉村干部成為抵制和粗暴干涉婚姻自由的公共領域父權勢力的代表。傳統的婚姻制度是以“三綱五常”“男尊女卑”為基本理念,以《禮記》《儀禮》《朱子家禮》等封建禮教為基本原則,而中國歷代頒布實行的戶律、婚律等又將這種禮教進一步具體化和細化,“禮”“法”再與各地婚姻的“俗”相結合,使舊式婚姻制度成為被罩上封建禮教光環,代表正統道德的集“禮”“法”“俗”于一體的堅固體系。這套體系支配著人們的婚姻觀,成為實行新民主主義婚姻制度的根本障礙。鄉村干部為了維護這一整套的婚俗制度、習俗禮儀,維護父權和夫權在婚姻制度中的絕對控制權,不惜指責、污蔑、誹謗《婚姻法》,甚至采取野蠻無人性的方式侮辱殘害當事人。這種侮辱和殘害實際是父權和夫權代表者的一種本能的反抗,更甚的是,他們對追求婚姻自由者侮辱、粗暴干涉,把一些自由戀愛者稱作“作風不好”“壞女人”“二流子”。村、區等干部對離婚婦女以種種借口限制,有些地方就稱離婚要過三關:“丈夫關”“婆婆關”“干部關”,其中“干部關”最難過。筆者查閱的1950年5月1日~1952年12月31日的24個典型案例中,干部單獨施虐或與婆婆、丈夫合伙施虐的案例占到一半,這12個案例中婦女大多都曾被游街示眾、開群眾大會批判、被民兵“捉奸”等。如案例1中的干部叢瑞科在逼當事人游街后,當事人感到沒有出路,服毒自殺;案例3中的村團支書、公安員利用職權壓制王娥狄的離婚請求,強逼她回婆家住,使當事人極度失望;案例4中村農民代表則直接幫助兇手行兇,將周彪活活打死。正是這種對當事人的侮辱、強迫和殘害,逼使當事人走投無路,走向自殺或被殘殺的結局。
其次,婆權單獨或與父權、夫權相結合成為迫害、虐殺婦女的另一股強大力量。有學者指出,傳統的家族等級制度主要由3個原則構成:性別、輩分和年齡[7]。性別決定了女性的從屬地位,而輩分和年齡不同有可能形成婦女內部的等級差異。從整個父權體系的確立來講,性別因素在三者中的分量最重要,但這并不排斥在某些條件下,婆權單獨成為虐殺婦女的強大力量,而且就對婦女的迫害和壓制而言,甚至遠遠大于夫權。
華北地區民間流傳“多年的道走成河,多年的媳婦熬成婆”,婆權在傳統婚姻制度中具有很高的權威,它有一套封建家規對待兒媳,家內事務從吃飯、穿衣到各種外出活動一般都需要征得婆婆的同意。在很多鄉村,吃剩飯、穿舊衣,不能隨便外出活動(僅在廟會、年節出去)成為媳婦必須恪守的家規。這種從衣食住行到社會交往方面瑣碎的、細小的、難以覺察的權力會持久地對婦女形成一種壓抑,在沖突不斷出現時就會釀成自殺或虐殺的慘劇。上述提到的婆婆虐殺的5個案例中,其中4人為童養媳,她們幾乎都過著“在家不像人,出門不如鬼”的生活,絕望自殺或被毒打至死。但值得注意的是,被婆婆虐殺致死的5個案例中婦女根本沒有提出離婚要求。而另外婆婆、丈夫合伙,婆婆、丈夫、干部合伙和婆婆、丈夫、干部、族人合伙的案例中,都是先由婆婆挑起事端,而后與其他人合伙對兒媳殘酷迫害,婆婆成為釀成婦女死亡的最主要兇手之一,且其手段滅絕人性,令人發指,凸顯了中國傳統禮教中婆權對媳婦的摧殘和迫害。
再次,家庭父權或夫權成為婦女因婚姻問題死亡的另一重要因素。在筆者查到的24個案例中,父母逼婚致死的1例,即湖南零陵縣楊村甸鄉發生的包辦婚姻逼死人命案。丈夫殺妻4例:王玉因離婚幾次申訴不成,夜里回家的路上被丈夫慘殺;童養媳吳曼珠因丈夫挑剔干活沒干好被毒打至死;李冬娥因與婆婆發生口角被丈夫用菜刀砍死;五臺縣東沿鎮人方樹堂離婚后蓄意殺妻。另外,在與婆婆、干部合伙虐殺婦女的案例中,父權或夫權也充當了主要幫兇者的角色。
鄉村干部特權、婆權、父權及夫權成為《婚姻法》運動早期導致婦女自殺的幾股強大勢力,從筆者所查閱的1950年5月1日~1952年12月31日的婦女自殺或被殺案例中可以看出,前兩種勢力對婦女致死的影響甚至大于后兩種勢力,而且從案例中也可以看出,任何一種勢力單獨施虐,任意二者或三者合伙施虐都會釀成婦女自殺或被殺的慘劇。
三
上述源于父權制的幾種舊勢力的反抗體現了基于男女差異基礎上確立的一種不平等的性別權力關系,這種不平等關系會在“三綱五常”“男尊女卑”的理念及在此基礎上形成的各種禮教習俗中表現出來,由此成為《婚姻法》貫徹執行的最大障礙,也是新中國成立初期婦女因婚姻問題自殺或被殺的決定性因素。然而,性別權力關系不是一種孤立的存在,它周圍是一個復雜的社會系統,它與階級、民族、國家等諸因素錯綜復雜地交織在一起,增加了婦女自殺或被殺原因的多樣性和復雜性。
首先,新中國成立初期貫徹執行《婚姻法》的過程與當時的民主改革運動同步,帶有濃厚的階級和階級斗爭色彩。
中國婦女解放始終堅持民族解放、階級解放與婦女解放同步進行,毛澤東指出,“勞動婦女的解放,與整個階級的勝利是分不開的。只有階級的勝利,婦女才能得到真正的解放”[8]。新中國成立初期中國的婦女解放運動正是遵循了民族解放、階級解放與婦女解放同時進行的原則,1950~1952年底在貫徹婚姻法運動時,還進行了土地改革、鎮壓反革命、抗美援朝等民主改革運動,這些改革運動是無產階級聯合農民、小資產階級等反對地主階級、反革命分子、會道門分子、特務分子及以美國為代表的帝國主義侵略者的斗爭,婦女參加了這些社會改革運動,并發揮了重要作用,但其濃厚的階級色彩,對敵斗爭的方式、方法也不可避免地滲入到《婚姻法》施行的過程中。最重要的有兩點:一是在結婚或離婚登記審核中貼階級標簽。結婚或離婚的登記審核中,基層區、村,尤其是村干部中有一種“保護貧雇農利益”的狹隘觀點。結婚登記時如果都是貧農出身的未婚男女,很容易被批準登記;如果一方是地主或富農,而另一方是貧雇農或中農,則要經過嚴格的審查。比如有一案件,一地主的女兒想與一中農的兒子結婚,當地農會就不發給結婚證。離婚時正好相反,地主或富農、中農老婆、妾提出離婚很容易被批準,但有的地方凡貧雇農的老婆提出離婚,不分青紅皂白,一律不準。這種站在“保護貧雇農”立場上的濃厚階級斗爭的色彩,給《婚姻法》運動的貫徹和執行帶來了更大的復雜性。二是《婚姻法》貫徹初期出現了斗爭會、訴苦會、游街、關押、行刑等對敵斗爭的行為。在《婚姻法》的貫徹實施中,斗爭會、訴苦會、群眾批判會等階級斗爭的方法在多地出現,并成為抵制《婚姻法》實施的一種重要手段,與對敵斗爭如出一轍。如牟平縣洪口村村干部楊秀丁,為阻止楊書胡(男,25歲)和楊憲令(女,20歲)二人的自由婚姻(認為他們倆同姓,輩份不對,不能戀愛),召開該村民兵會批斗二人。他們去區政府登記時又遭到民政助理員的拒絕,楊憲令由此感到毫無出路,自縊而死[9]。山西平順縣廣武村的一對青年男女在爭取自由婚姻的過程中,多次遭到區、村干部的阻撓,男方甚至被污蔑“有政治問題”,是“特務分子”,被判刑10個月才釋放[10]。這種對追求戀愛、婚姻自由的婦女的暴力斗爭實質上是在現代社會極力維護封建禮教、維護封建“名分”的一種反映。儒家規定了作為“妻”的整套禮教,違背了這些禮教,就會背上各種污名,被認為是“奸”,村干部等正是以“捉奸”名義逮人,開“斗爭會”批斗當事人,許多婦女難以忍受這種殘忍暴行,在失去了“正當的”名分后選擇自殺。緊張、恐懼的階級斗爭方式助長了維護封建習俗禮教的父權、夫權的勢力,加重了對婦女身心的摧殘,是《婚姻法》實施初期促成大量婦女自殺或被殺的重要因素。
其次,新中國成立初期,民族國家在《婚姻法》貫徹執行中的主導性力量沒有得到完全有效的發揮,使《婚姻法》的貫徹實施面臨難以逾越的一些障礙。
一是《婚姻法》貫徹實施初期宣傳力度不足。宣傳活動具有臨時性、突擊性的特點,只集中在《婚姻法》頒布和貫徹情況檢查的兩個時期(1950年5月和1951年9月)宣傳,只當作一種臨時任務。宣傳的范圍也有限,重點只集中在中央、省、市級,市以下的縣、區、村宣傳很少。即使1951年9月檢查《婚姻法》貫徹情況到村后,也僅是個別重點村。尤其重要的是宣傳的實效性不強,中央、各省黨政部門、司法和群眾團體等部門采取了多種多樣的宣傳方式,如發放通俗《婚姻法》講解資料、劇團表演、張貼漫畫、廣播等等。這種宣傳看起來陣勢很大,實際上大多只停留在社會輿論的層面,很難對一般民眾尤其是絕大多數不識字的農民群眾發生直接的影響。二是《婚姻法》貫徹運動初期組織系統薄弱。《婚姻法》運動并沒有像其他政治運動一樣建立從中央到地方的專門委員會貫徹執行(直到1953年左右才建立從中央到地方的各級貫徹《婚姻法》運動委員會),這很難使地方政權重視并大力執行。很多縣、鄉、村干部對《婚姻法》極度漠視,一般開會時只在傳達完各種指示后才最后談到《婚姻法》,或者根本不講《婚姻法》。1950年6月24日,河北清苑縣組織直屬機關干部進行了一次《婚姻法》考試,結果“縣委委員及格率僅為16.7%,甚至縣委書記考試都沒有及格”[11]。另外,鄉村的基層婦女聯合會組織也十分薄弱,中華全國婦女聯合會1949年4月剛剛成立,地方組織正處于籌備過程中,鄉村等基層組織機構極不健全,大多數地區只有鄉一級有婦女聯合會,村級只有婦女代表,沒有健全的村婦代會組織。更何況婦女聯合會要接受同級黨委的領導,婦女聯合會與同級的黨政部門是領導與被領導的關系,鄉村基層婦女聯合會在保護婦女權益方面的作用非常有限。《婚姻法》貫徹執行中既沒有專門的委員會,又不能從基層婦女聯合會組織獲得更多的幫助,這使得很多婦女在沖破婚姻禮俗束縛時找不到可以依靠的力量,極易迫使婦女走上絕路。三是傳統婚姻禮俗根深蒂固的影響在短時間內難以破除。婚姻是“法”“禮”“俗”的有機統一體,三者之中民眾對“法”的意識可能比較淡薄,但“禮”和“俗”經過千百年無數次的重復演示已深入人們的內心深處,久而久之,成為大多數人必須遵守的一種儀禮和規范。新中國成立初期在民主改革運動一個接一個緊張進行的時刻,還無法顧及對這些舊婚俗禮儀的深入批判,其對婦女的壓抑和摧殘在一些地方相當嚴重。
從以上可知,性別權力關系在《婚姻法》貫徹實施中與其他社會關系復雜地聯系在一起,緊張的階級斗爭氛圍,對敵斗爭的方式、方法加劇了原已混亂的社會局面;民族國家在《婚姻法》實施中缺乏強大持久并具有實效性的宣傳機構,缺乏基層穩固堅實的婦女聯合會組織系統,根深蒂固的舊習俗禮儀很難根除等都成為促成婦女自殺或被殺的重要因素,只有從性別、階級、民族國家等多樣化視角進行深入解析,才能更深刻理解新中國成立初期《婚姻法》貫徹執行中的復雜性和艱巨性。
注釋:
①《婚姻法》從1950年5月1日施行至1953年3月貫徹《婚姻法》運動月,大致可分為兩個階段:1950年5月~1952年12月是《婚姻法》改革初期階段;1953年1月~1953年5月,是《婚姻法》改革后期階段。本文集中探討第一個階段。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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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alysis of Women’s Suicide or Being Murdered during the
Implementation of 1950’sMarriageLaw
WANG Dong-mei
(China Agricultural University, Beijing 100193, China)
Abstract:The 1950’sMarriageLawgave women legal subject position and equal rights as men in marriage, divorce, remarriage, mutual relationship and family duties. It was a fundamental change in the field of marriage system and it caused stubborn resistance from the old patriarchal powers, including village cadres, mothers-in-law, husbands, etc. These forces combined or single-handedly abused women and led to the tragedy of their suicide or being murdered. Meanwhile, gender issues were closely related to class, race and state elements, which made the tragedy more complicated.
Key words:early period of PRC;MarriageLaw; suicide; gender
中圖分類號:DF5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8-6838(2016)01-0046-06
作者簡介:王冬梅(1972—),女,中國農業大學思想政治教育學院副教授,博士,主要從事中共婦女運動史、中共三農問題研究。
收稿日期:2015-10-03
基金項目: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一般項目“新中國建立初期中共領導的農村婦女運動對性別文化的影響”(項目編號:14YJA710026);中央高校基本科研業務費專項資金項目“建國初中共農村婦女運動對性別文化的影響” (項目編號:2014RW015)
·婦女史研究·